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明朝后裔】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穿越之我为正室2》第三卷 作者:mockangle 此文为《穿越之我为正室》的第三卷,为做区别,书名加一个2,算是下部吧。 文案: 俆明薇,是这一世她的名字。 身为大家族的嫡女,一辈子的命运从出生就开始被定下了。 受家族的教养长大,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做他的嫡妻,为他生儿育女,为他管好后院的妾。 这些,对受着正妻教育的俆明薇来说,不过是信手就能拈来。 平平淡淡,再回首她和傅恒已经成婚五年了,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也有了一屋子的莺莺燕燕。 感情这种东西,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奢望过。没想到,她的丈夫,忽然问她要起这个来了。 没有的东西,她又怎么给的了呢? 标签:/婚后/内宅家常/种田文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01   次日清晨,徐明薇轻抖着睫毛醒来,屋里只剩了她一人,身边的被窝早就冷透,显然已经离去多时。她低头看向那一片狼藉,昨夜迷乱的记忆又如潮水一般回笼,眸光却是清冷。   外头候着的婉容和婉柔一直警醒着,听到里头的动静,连忙打着帘子端水进来。婉柔眼毒,一下子就看见了床上的光景,忍不住笑道,“奶奶,姑爷被前面叫去回话了,特意嘱咐了奴们不要叫起,却不想您自己倒已经起来了。”   这却是在帮着傅恒说话呢。徐明薇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没有做声。   婉容不动声色地拿手肘捅了婉柔一下,又朝徐明薇嬉笑道,“奶奶可要些解酒汤?昨夜饮过酒,只怕这会儿还要头疼。”   徐明薇点点头,说道,“便煮一碗来。”   婉柔知道自己先前说错了话,一缩头躲到边上伺候徐明薇洗脸。其实她们几个近身伺候的也不是真的教傅恒给收买了,生了二心。只不过这些日子冷眼看下来,姑爷虽说前头冷心冷意地伤了主子的心,后头却是知道错了,只小心翼翼捧着,再诚心不过。才教她们几个渐渐转了心思,想着这夫妻两个也是要长久相对的,能亲亲热热的,总好过横眉冷对的,因此不吝力气地暗中帮着傅恒撮合。哎,眼见着昨夜都已经有了好的苗头,但看主子脸色,却不似要好的模样哩。婉柔心里暗叹一声,手上动作倒麻利,一手捧着用完的热水,一手搭着帕子出去了。   才走到拐角处,就被婉容堵了个正着,一把拧在她胳膊上。婉柔吃痛,险些打翻了脸盆,好在她反应得快,才没砸出大动静来。   “作死啊一上来就拧人家,这要是翻了脸盆,里头又要问起了。”婉柔抱怨道,一边放下手里的家伙什,免得婉容又忽然和她动起手来。   “你才是作死。真是白长了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了。刚刚要不是我提醒得快,奶奶那样心思细的人,等什么时候真不肯用你了,打发得远远的,我看你找哪儿哭去。”   婉柔还想争辩说自己也是为着主子好,话到嘴边,却是生生咽下了。   以往还在家时,奶奶的乳母唐氏不就是因为这个给撵了出门的?才四岁的孩子,被乳母管着不能吃这个,不能吃那个,说是为着主子长身体好,事实上那些个吃食最后都教那唐氏给吃了去……后来主子言语清楚地在太太跟前说过一回,将头几日里厨房送过什么,她又吃了些什么说得清清楚楚。太太知道了自然震怒,立时将那唐氏给撵了出门。   婉柔到现在都记得分明,当时人都还不及门槛高的徐明薇,在看见唐氏被婆子们连人带包袱地赶出门时,脸上挂着是何样神情。没有得意,也没有厌恶,就是那样清清冷冷地看着唐氏狼狈而去的背影。自从那时候起,婉柔就格外惧怕自己服侍的小主子。隔了几日,婉容婉仪她们似乎是上大库房去领什么,屋里只剩了她们两个的时候,徐明薇原本是在翻书,忽地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这世上,说一句我都是为了你好,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是不是?”   婉柔原以为她是在问自己,但回头去看时,徐明薇早低了头,手里书页教风儿吹得乱云翻起。   这一句话,她那些日子几乎天天嚼着睡觉,渐渐才明白了,什么叫主子,什么叫奴才。   曾经烂熟在心的道理,如今自己竟也重蹈起覆辙来。婉柔面上便是一白,朝婉容谢道,“好在有姐姐的提点,险些错了也不自知。”   婉容这才露出些笑意,压低了嗓音说道,“前头说你眼瞎耳聋,却是真心。你也不想想,昨天夜里里头是些什么动静。只怕奶奶这会儿心里还不好受呢,你还往她跟前哪壶不开提哪壶。”   却又机警地看了下四周,确认碧桃等人都远着听不见,才附在婉柔耳朵上说了一句,“你可曾听见奶奶要汤药了?!傻不傻啊你?”   婉柔顿时悟了,一时吃吃笑道,“果真是我傻了。好姐姐,好在咱们屋里还有你这么一个聪明的。难怪奶奶平日最疼你。”   婉容轻笑着推了她一把,见老赖家的又亮着眼儿看过来,连忙捅捅婉柔,正了脸色道,“里头还在等着醒酒汤呢,你去送吧。”   说着倒将放在石桌上的托盘交到了婉柔手里。婉柔晓得她这是给自己做筏子,感激地朝她点点头,一时才往着屋子里去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02   婉柔进了屋送了汤水,这会儿倒伶俐,同徐明薇说道,“早上厨房做了新鲜的花生酪,还有杏仁茶和鸡子酥,奶奶可要都来点?还是只用了银丝粥?”   徐明薇才喝了解酒汤,头还是晕晕的,也没什么胃口,揉了眉心说道,“只来碗白粥,切半个咸鸭蛋来便是。”   婉柔听了便打发梦央去厨房要,自己倒知趣儿,走到徐明薇身后替她慢慢揉起太阳穴来。   “早上也无事,奶奶不如再躺着睡一会儿?”   徐明薇心里好笑,她屋里这几个精怪的么太精怪,直鲁的么又太直鲁。前头才给了个眼神,这会儿就拼命到她跟前来卖好了。   “行了行了,教梦央她们看见,你们这些大丫头还要不要些脸面?”她按住婉柔的手,笑道。   正巧梦央提了食盒从外头进来,听见主子叫到自己名字,一双清澈无尘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了过来,问道,“奶奶叫奴?”   真是心里想什么便应什么。徐明薇忍不住扑哧一笑,温言道,“正说你活儿做得好,这么点东西,便摆在这屋里吧。”   一时又朝婉柔看去,嘱咐道,“去叫厨房准备些热水,一会儿要用。”   婉柔正想问说一大清早地用什么热水,余光瞥到翻成一团的床上,立马咬住舌头憋回了话头,应声去了。   傅恒回来的时候,徐明薇正躺在软榻上晾头发,身上只穿着件水红色的高腰襦裙,露出颈间大片的细白雪腻来,顿时馋得眼睛都挪不动了。想到昨晚她喝醉了酒待自己的热情,那一声声在自己耳旁响起的(娇)喘……傅恒喉间动了动。   婉容本正帮着徐明薇熏干头发,回头见着他,朝梦央使了个眼色,问道,“爷回来啦,可要杯热茶?”   傅恒这才艰难地从徐明薇身上挪开眼,睁眼看向婉容,似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问的什么。   “茶……不,倒杯冷水来就好。”   梦央为难地朝婉容看来,见后者朝她点点头,这才端着盘子出去了。   “你……早上起了怎么样?”傅恒迟疑问道,眼神钝钝的,只盯着婉容手间满把的泼墨长发瞧。   徐明薇回头看他一眼,神色淡淡的,说道,“已是喝过醒酒汤了。”   她明明知道自己问的不是这个,傅恒闻言一噎,也没脸面再追着细问,顺势点点头,说道,“那就好。”   一时倒相对无言。   徐明薇回头看看他,眉眼间隐隐有些局促,心里也是一声叹息。昨夜的事情,说起来也是她主动的,这笔帐算来算去,也都算不到他头上罢了。因而先开了口,问道,“娘一大早的叫你过去,可是有什么要紧的?”   傅恒见她肯问自己,眼里便多了些高兴,温声道,“也没什么紧要的,就是问问昨天送亲的事情。”   傅恒瞒住了后话没说。其实是昨天王氏在酒席间起身更衣,路过徐家的小花园时,听见假山后头有说话声。她也没立意要偷听什么,到好巧不巧的,就让她听见了新娘子这三个字,连忙拉住了薛婆子躲到了一旁。这一听可不得了,竟是在说练秋白遭贼人污过清白,早就不是处子,这回赶得这么急要成亲,指不定肚里就有孽种了这类的话。要不是当时薛婆子死死拉住了王氏,没教她跳脚出去,只怕昨天婚宴上就能闹出事来。   虽说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背后被人嚼些舌根也在所难免。但好好的一个清白闺女,又是她打小当作自己女儿一样看着长大的,王氏如何能忍得!当时怕假山后头的人出来撞见她们,薛婆子是拉着王氏先走了的,因此并没瞧见里头说话的人是谁。但想着知道练秋白这遭事故的,除了她们家,也没外家了。   王氏昨夜夜里气得肝疼,这才一大早地叫了傅恒过去问话。却说单单只问傅恒却不问徐明薇,暗里为着什么傅恒心里也是清楚的很,因而越发不敢在徐明薇跟前说。只怕她娘心里还疑徐家更多一些哩。毕竟练秋白归家的事情徐明薇最清楚不过哦,那闲话又生在他们徐家花园里……   傅恒当时听了也是忍不住心寒。好在自己已经说动了父亲,到时候谋个外放,往后同家里远着些,便也不打紧了。 今天的更完了,姑娘们晚安!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03   傅恒在屋里坐过一阵,便往书房去温书去了。春闱在即,就算是自傲如他,也难免有些紧张,不敢小觑了。   婉容仔细把着头发,见着屋里没人了,低声说道,“奶奶,爷春闱应试要带的,咱们屋里什么时候开始理?”   徐明薇教她一提醒,才想起这茬。在家时两个哥哥应试都有她娘贺兰氏自己准备着,她却是没落过眼的,这会儿盘算起来,倒真不晓得该预备些什么。   “你让老赖家的去家里问问,二哥这回下场家里都用了些什么。”晚上她还要去王氏院子请安,也可以向婆婆讨教讨教。到时候有两家的一块儿参考着,总错不了太远。   婉容笑道,“奶奶也好问问姑爷呀,备下的东西,总是他要消受的人过眼才好。”   徐明薇看她一眼,说道,“行了,那就遣你去书房探探口风罢。”   婉容也不失望,笑着应道,“好嘞,奴一会儿就去。”   一时晾干了头发,婉容收了熏笼,竟真的自己往书房去了。半柱香后,才笑眼弯弯地回了来,一五一十地仔细回话道,“奶奶,奴问过爷了。说是上一次乡试,带的被子棉衣全在门口就被搜了去,这回便不要带了,免得又肥了那些个;饼子点心什么的也不用做,在门口被人掰得乱糟糟的,带了也是糟蹋;鞋子让您给挑双薄底的,大毛衣裳不带里子不带缝儿的一件,毛笔砚台什么的倒不用您管,爷自己都已经备好了。”   婉容将这一串话转述完,咋舌道,“今年这春儿开得晚,夜里一床被子都不尽够的。奶奶,爷这三天进去,没个烤火也没个厚重衣裳的,回头惹下病来可怎么是好!”   徐明薇是听说过古代科举进门时就搜查得很严格,但没想到这样的天气,竟是连棉袄也不许带的,难怪人说三场辛苦磨成鬼!   “回头再想想办法吧。大冷天的只教人穿一身单衣,咱们家有好料子的还能仔细搜罗着做了衣裳,那些个寒门出生的,才叫真正可怜哩。”徐明薇说道。   老赖家的正巧从外头进来,听见这句,笑道,“奶奶有所不知,那些个却是冻惯了的。身子骨好着呢!”   徐明薇心想,这话也是有几分道理,只是听着不太教人欢喜罢了,便没接她的话。   老赖家的晓得她在为难春闱入场的事情,这个她倒是有些小伎俩,贺兰氏那头还是她给出的主意哩,便有些自得,说道,“奶奶且别忧心,这事儿说起来却也不难。上头规定应考的必须穿拆缝衣服,单层鞋袜,皮衣不得有面,毡毯不得有里,糕饼饽饽都要切开,却也不过是为着防止夹带。老奴家那口子早年就是走江湖的,抗冻的法子想过不少,到这上头正用得着。”   “哦?婶子快快说来,别卖着关子。”徐明薇便请她坐下,捧了茶点问道。   老赖家的笑道,“奶奶这些天寻些贩卖皮货的,叫人留个几张整的带毛羊羔皮,一些做鞋子,一些做褥子。缝的时候却要小心,不能叠着缝了,不然到门口处就要教人挑了针线拆开查夹带的。只能平放着拼缝,虽说线都在外头露着难看,比着那薄布单鞋却是暖和许多。百病脚底侵,脚底心暖和了,爷在里头也舒坦些。那做褥子的更是好,这样的天气最怕湿气,这东西却是再隔湿不过。”   徐明薇心想,这不就是单鞋版的皮毛一体雪地靴嘛,倒也是个法子。   老赖家的又说道,“在里头吃又是一项。家里用的点心糕子,咱爷那样讲究的人,教人碰过了便也不愿意吃了。他们走江湖的,路上也尽有寻不找宿头的时候,便琢磨出个法子,拿鸡子和米面豆粉调成糊糊,放炉子上薄薄摊成一张张的圆饼,烤得极干,撒些芝麻也是好的。这吃食弄着简单,也好带进场子,最恢复精力不过。”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04   这个徐明薇也是好理解,就是不完全版的杂粮饼干,扛饿是扛饿,但顿顿吃这个,也是难受得很。   “酱菜总是带得的吧?”徐明薇问道。   老赖家的点点头,“装得浅些能拨动看得清楚就行。”   如此说来她便明白了,亲身往后头厨房去,却是叫徐婆子挑着菌子和牛肉炖肉酱,一边又和老赖家的试那薄饼。且不说那饼子单吃便十分脆香,抹了肉酱来吃,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徐明薇笑道,“回头把方子也给我二哥送去一份,莫要忘记了。”   老赖家的心说那羊羔鞋子却是早早就同太太说过的,只因做出来的实在难看,家里两位少爷嫌着有辱斯文,都不肯穿罢了。但这会儿看徐明薇脸上高兴,她也就点头应下,不再分辩。   到午间送饭的时候,徐明薇便让梦央把新作的饼子和牛肉酱也送过去一份,言明是春闱时候的“考试饭”。傅恒尝过也是觉着满意,回头又讨过一次方子,徐明薇也不问他是为谁讨的,总归逃不过那几个罢了。   过了几日,出去寻皮子的也回来了,显然是得了婉容她们嘱咐,怕手生做不好会有废料的,竟是一口气寻了十五张回来。做一双鞋子,一张皮子也就足够用了,褥子就算费些,边边角角地拼凑也用不过五张皮子。徐明薇正觉着浪费了,金娘子在边上摸着皮料子说道,“这个垫在馨姐儿褥子里,却是极好排湿气的。孩子夜里容易出汗,棉花的不经用,没几下就接团了。”   徐明薇便留了张送到娇娇屋里去,一时心里倒想,自己床上也好换上这个来用,等傅恒的褥子做得了,不够的再添买些,屋里的便也就能换了。   得了皮子,婉容婉柔这两个针线好手立时忙了起来。因着皮子不能相叠,第一双鞋子果然做不成,软趴趴的成不了形状。两人只好拆了料子要扔,倒教徐明薇给拦住了,“这一双便叠着缝了,底也镶上个厚的,冬天里正嫌脚冷,有这个倒不怕。”   一时又拎着鞋子打量半天,笑道,“不如改了脚背这处,高到脚踝,对半料子,两边各挖一排的孔洞,绑上丝带。要脱鞋的时候就松开带子,两头摊开来一看,里面有没有夹带就看得一清二楚。查过了就拉紧带子系在一处,丝儿冷气都不漏进,自然是暖和的。如此也好成型,不似莲叶裹针,松垮垮的。”   婉容和婉柔一听便明白了,心中有了个准数,再下手却是容易。才半个多时辰,便照着傅恒的鞋样子做出了一双。   徐明薇让碧桃送去书房给傅恒试脚,回来却是两手空空,问她鞋子哪儿去了,碧桃苦笑一声说,“姑爷穿着比棉鞋暖,上了脚就不肯还回来,叫奶奶再替他做两双哩。”   笑得一屋子丫头都绷不住脸,自己做的鞋子能得了主子青眼,婉柔心里不无得意,脸上只假意啐道,“好个张口就来的,为着他一双鞋,奶奶您瞧,奴们手上都被那针戳了好几次了哩。”   这话说得也不夸张,羊羔皮子本身就厚,硝制得也不比后世的软,上头的针眼全是靠着婉容她们拿顶针顶出来的,要不是碧桃做不来针线,叫她出了这力气倒是正好。因而徐明薇笑道,“知道这回你们辛苦了,晚上叫徐婆子多添一道红溜鸡翅尖,好好补补。”   婉柔立马反应过来徐明薇这是在消遣她,连忙福身谢道,“不管是鸡翅尖也好,猪手也罢,总归是多添个肉菜,奴就先谢过奶奶了。”   婉容等人便又是一阵笑,再下手做第二双,手脚越发轻快起来。   王氏虽然心里还记挂着徐家假山后的那桩事,晚间见着去请安的徐明薇倒是不露声色,旁敲侧击着问了些话。后头听她说起傅恒这次春闱的事情,才想起好些东西也该准备起来,便叫来薛婆子,将往年用的一项一项给罗列出来,倒是要徐明薇照着料理的意思。   徐明薇也不分辩,王氏说什么,她便应什么,回头准备了带着出门,带不进场的再叫冬子原样带回来便是了。   王氏见她乖巧听话,心里又好受些,嘱咐她这些日子要远着些傅恒,免得到时候要去任上了,反而成不了行。徐明薇听见这一说,脸上便是一红。   王氏看她害羞,心想到底都还年轻,脸皮倒薄,吃吃笑了几声也放了人出来。   却不见徐明薇一出了她屋子,脸上哪里还寻得着一丝羞色,眼里再清明不过。   “回去吧,看看厨房晚饭得了没,若是得了,便去请姑爷。”徐明薇朝身后跟着的婉容说道。   婉容不明白为何她刚从王氏屋子里出来脸色就变了,心里默默计较起前头两人说过的话,心里便是一个咯噔。   却原来,她不过是不想跟着去任上? 明天一早还要早起,感冒加重,今天就这两更了,晚安,姑娘们!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05   这事儿婉容藏在心里,谁也没讲。平日里冷眼看着两个主子相处,也是一点苗头都看不出来,越发觉着徐明薇心思深沉,难以捉摸。   王氏自那天问过傅恒后,想来想去也是咽不下婚宴上的那口气,暗地里叫薛婆子和尹婆子在外头留意打听,看这盆泼向练秋白的脏水,到底是哪个背地里动的手,薛婆子她们自去行事不提。   日日这样捱过,转眼却是到了春闱入场的时候。这天早上,冬子和婉容她们早早将东西都收拾妥当,用的拿包袱皮裹了,吃的拎做一篮,俱放到了马车上。   傅宏博要点卯,早坐轿子离了家。倒是王氏领着一屋子女眷,拉着傅恒的手依稀话别,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思。   “这回进去,你却是要仔细着些,好不容易才又熬过三年,莫要再教娘等上三年。”   傅恒听了心里不喜,这话说得好像他只不过是她攀臂登高的一块垫脚石头似的。但他也晓得王氏向来都是个嘴上不知讨好的人,也只微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挣脱了,沉声应道,“娘,儿子晓得的。”   一面却是往王氏身后的徐明薇脸上看去。两人视线隔着人群撞上,傅恒朝她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渐暖。   王氏将这对小儿女的动静都看在眼里,嘴角便是一撇,朝傅恒打发道,“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去吧。家里不需你惦记,还有娘在呢。”   徐明薇怀里抱着的娇娇被大人们的说话声吵醒,揉揉眼睛,下意识地便要找娘,等看清楚抱着自己的就是徐明薇之后,又转着脑袋找起傅恒来。   “爹……爹……”娇娇还没瞧见傅恒,倒听见了他的声音,张手便要讨着抱抱。   王氏回头将孩子抱了过来,嘴里虽然说着“一大早地把孩子抱出来吹风做什么”,手里却是熟练地颠起了孩子。   傅恒本来是要接手抱一抱娇娇的,被王氏拿肩膀一撞,催道,“教小人儿真缠上了就走不成了,趁这会儿还睡迷糊着,赶紧去了。”   傅恒只好不舍得摸摸娇娇的脸,翻身上马,回头朝众人一个拱手作揖,“三日后见。”   说罢,狠狠地看了徐明薇一眼,却是要将她的模样刻画在心里似的。   徐明薇只定定地站在那儿,不躲不避,眸色沉沉。   好个狠心的婆娘,竟是连个笑脸都不给哩。傅恒面上得意,嘴角微勾着调转了马头,连着睡了快一个月的书房,他也是极不容易的。等到转过身众人再也瞧不见他神情了,傅恒脸上的笑意才渐渐冻住。   原本还以为她真的教自己捂热了……傅恒眼里一黯,却原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算着他过了春闱必定寻思外放,想趁着机会怀上肚子,到时候家里定然不会准许她冒险跟着自己上路。原来这就是她说的,往后咱们敬着些,远着些……。   傅恒一时心如刀绞,捏着缰绳的手心便是一紧。这一个多月,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日日在她面前装作毫无所察,天天在旁人面前强作了无恙。   想必这一回自己一出门,她转身就要请了大夫来探脉了吧?却是要教她后悔了呢。傅恒想起那一夜的狂乱,她还得把自己灌得半醉,才近得了他的身,心里一时又苦又涩。   “噗……”傅恒只觉着喉口一阵腥甜,伸手往嘴角一抹,张手竟是满目猩红。   “爷!您吐血了……这可怎么是好?大夫……爷,右手边道上就有个医馆,您要不还是先去看看,这万一要有个好歹……”冬子惊得不知所以,语无伦次道。   傅恒回头冷眼看来,一手掏着帕子慢慢擦干净了,却是继续打马往前走。   冬子虽然担心,但碍着傅恒脸色,看大夫的时候便再不敢提。心里也是纳闷,怎么好好的忽然就吐起血来,平日里都不曾见着主子伤到哪儿了呀?   一时想着,再抬眼人已是到了贡院巷子外头,熙熙攘攘地挤满了各地赶考来的士子。马车再不能进,冬子连忙将能用的东西搬下车来,“爷,您真不去瞧瞧大夫?”   傅恒脸上隐隐发白,低声喝了一句,“此事休要再提,便是回了家,谁也不许说了。”   冬子是素来知道他的脾气的,不敢再劝,只眼睁睁地看着他提了包袱拿了篮子转身走了,末了,无端端也是一声叹息。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06   且说傅恒在贡院外头碰上了同样来赶考的秦简瑞,见他袄子里头露出些许衣角来,看着像是平日里下人穿的皂布做的,稍一琢磨,倒要叹起傅宁慧在他身上花的心思。说皂布是下人才穿,并不是说这料子就差,也是用了成倍的棉线纺的。只不过厚重,裁衣也不好看,穷人买不起,富人用不上,也只赏给府里下人干活时候穿,爱它耐磨又挡风罢了。   “宁慧身子怎么样了?上回去见着就不是太好。”傅恒朝秦简瑞问道。   “还是那个样子,药是有在吃着,总不见好罢了。”秦简瑞说起这个也是满脸无奈,看看傅恒颊上也没什么血色,再看他身上穿的并不见单薄,不由有些担心,“瞧着你脸色不好,可是生病了?”   傅恒摇头笑道,“骑马来的,一时教风吹了的缘故,没什么大碍。”   正说着,前头挤着的渐渐攒动起来。秦简瑞不做他想,连忙拉过傅恒跟着进去。脱衣脱鞋受了检查,连着带的笔墨吃食都被翻搅了个遍,两人才被放进贡院,一时相视而笑,目光中满是希望。   “祝燕真兄能一举摘得游园杏。”秦简瑞拱手作揖道。   傅恒还他一礼,朗朗笑道,“也祝远山兄夕为君王座上客。”   一旁还有别的士子在,众人都是第一拨受检进来的,正等着官人领了牌子送去各人号子间。听到这两句,一时脸上都忍不住讥笑神色。   一个望天疑惑道,“这是哪来的鹏鸟,竟能只翅遮天。”   一个搭腔笑道,“非也非也,不过野地一只小小燕雀,临水自照成鹏罢了。”   众人便知这两人一唱一和说的是谁,皆忍不住掩面而笑,对着傅恒和秦简瑞指指点点的。   傅恒回头看了出言讥讽的两人一眼,一笑置之,并不做理会。后头却忽地冒出个人来,瞧见他们两个便欣喜道,“燕真,远山,竟真是你们两个,还想着这么多士子应考,要碰上犹如大海捞针哩。”   傅恒和秦简瑞听见声音都回头朝那人看来,可不正是许久未见的裴方同?   因着不喜他修身上的散漫无礼,傅恒自徐明兰身故后,便渐渐同他淡了来往。算起来也有半年时间未曾相见,裴方同也胖了许多,秦简瑞竟没认出他来,还是听傅恒喊了他一声姐夫,秦简瑞才想起裴方同是哪位。   “也的确是巧,自你回京后,这第一面竟是在贡院里头碰上。家里可都还好?孩子如今是在老宅,还是在家里养着?”傅恒问道。   裴方同挠头笑笑,说道,“家里也就是那个样子,混沌过着罢了。孩子如今放在惜时屋子里养着,再大些,也该预备着找先生开蒙了。”   傅恒晓得他还守着同岳家做下的承诺,心里倒高看他一些,点头道,“外头这些个先生,要找个好的却不容易,是该早些寻思起来。”   说话间,那官人却是等齐了人,往每人手上发了个号码牌子,便要驱了众人去。三人不敢再聊,对了号码牌子,却不是在一处的,因而拱手别过,各自去寻了自己的号子间,收拾清净。   傅恒的号子间在最底处,正对着栅栏门,才坐下便有冷风穿堂而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在带的褥子够厚实,便也不用凳子,直接将褥子垫着盘腿坐了,身上再裹一件大毛衣裳,才觉着重新暖和了上来。   不管她心里有他没他,总归还是愿意为他做了巧手妇的。傅恒低头看着身上穿戴正心情复杂,一时金锣鸣响,却是官人们往各处分派起卷子来。他连忙收了遐思,磨墨置笔,连什么时候来了人上锁都没注意。   而此时的徐傅两家,都在家翘首数着日子等。王氏特意邀了贺兰氏过门来做客,两人心里念着同一件事,倒也说得和睦。晚间贺兰氏也到徐明薇院子里来看过一遭,见她神色恹恹的,问了也不肯说,后头再跟老赖家的打听,才晓得是她偷瞒着婆母叫过一回大夫,只是并没怀上。   贺兰氏正打算着什么时候再说她一回,日子也短,三天眨眼便过,又到了贡院开门的时候,徐明樟和傅恒竟都是一出考场便栽倒在地,晕得不省人事。这可急坏了两家长辈,又是请医又是问药,一忙上来,贺兰氏也就把徐明薇的事儿忘在了后头。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07   这日春(光)浅浅,婉容正领着丫头婆子们翻晒东西,徐明薇闻着空气里还隐隐浮动的药香味,目光偶尔往打起的床帘里头扫上一眼,见傅恒还阖眼未醒,手里的绣花针便又往花绷子上落下一针。   “爷这是还没醒呢?王太医却是交代了,过了未时需得再喝上一帖药,这误了药性只怕不好。奶奶您看是不是要把姑爷给叫起来?”老赖家的打量一眼徐明薇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徐明薇抬了头,轻声道,“昨天夜里发了高热时时惊醒的,也没个睡踏实的时候。这会儿好不容易睡着了些,便不惊动了,药只温着,等醒了再喂。”   老赖家的便不敢再劝,正要让梦央又端了药汤下去在炉上热着,倒听见床上有了动静。许是被她们的说话声惊动了,傅恒已经睁眼起了身。   “便拿过来吧。”他淡声说道,双目赤红,越发衬得脸色苍白。   徐明薇见他醒了,放了手里的绣活,问道,“醒了,可觉着好些了?”   傅恒看她一眼,略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老赖家的递来的药碗,仰头喝了个干净,说道,“叫后头备些热水。”   却是要沐浴的意思。   老赖家的便要劝,这前头才受着风寒起的病。人从考场里头一出来就迎头栽倒了,唬得去接人的冬子等人吓了一跳,连忙在路上就把大夫一同请回了家。结果两帖子药喝下去人还迷得三道五道的,死活不醒,这才惊动得傅家老爷下帖子请了太医来,连着她们家奶奶都受了太太不少挂落。这会子又要水洗澡,可再有个万一,回头挨骂的还不是她们家奶奶?   徐明薇知道她心里所想,摇头看了老赖家的一眼,示意她不要开口。自己倒是接口朝傅恒说道,“今天这天气虽暖和,还是有风的,正经洗澡就算了,稍微擦洗下便好。”   傅恒正觉着身上黏嗒嗒的难受,听着徐明薇说的也有道理,便点了点头应了。   一时厨房的送了热水来,徐明薇怕他在里头万一又晕着了,收拾了换洗衣裳一同跟了进去。傅恒看着她在净房里到处走动忙碌,眼神定定的,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徐明薇回看他一眼,淡声道,“你还只穿着中衣,要擦洗便快些,免得又着了凉。”   傅恒朝她暖暖一笑,倒摊开了手臂耍赖道,“还是你来替我擦洗了吧,这身前身后的,也有够不着的地方。”   徐明薇心里恼他无赖,却也怕他在外头待久了回头又拖重了,只好叠高了袖子过去替他擦背。   傅恒平时看着斯文俊秀,因着从小习武,身上倒不瘦,背上的肌肉十分紧实,两肩宽平,到腰上正好是一个倒三角的形状。便是前世见惯了欧美男星健硕身材的徐明薇,也不得不承认,傅恒这一身皮相还是长得不错的。   就在徐明薇暗自欣赏他身材的时候,傅恒正对自己的提议懊悔不已。算着日子,自那天夜里有过一回,两人也快有一个月没有亲近过了。这会儿她柔嫩的小手偶尔碰到自己背上,傅恒难以自已地想起这双手在无数个夜里,是怎样无助地攀附在自己背上,小小的,软软的,却有着尖利的指甲,在她最难熬的时刻,又是怎样深深地嵌入自己的皮肉……一想到这些,心底便燥热得难以平复。   徐明薇这时已经替他擦好了背,便把帕子交还到他手里,说道,“剩下的你自己来吧,总不是什么擦不到的地方。”   话里还带了点讥讽,傅恒从迷思中清醒,见她转身要走,下意识就将她搂进怀里紧紧抱住,“别走。”   两人身体紧紧相贴着,徐明薇立刻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脸立时红了,心里又飞快转过那个念头,便停住了挣扎,十分柔顺地往傅恒身上靠去,竟有了随他处置的意思。   傅恒心里微痛,嘴唇贴着她的耳后轻轻吻了吻,又深深闻了一下她的发香,才十分不舍得放开了她。   见她回转过身来,眼里却满满写着困惑,仿佛在说,都已经馋成这样了,怎地还将到嘴的肥肉给吐出来了?傅恒嘴角心里都满是苦涩,声音却是温柔得宛如同情人诉说着最温柔的情话一般,“你要的儿子,我会给你,却不是这个时候。薇薇,你是必须要跟着我去任上的。”   徐明薇瞳孔一阵放大,片刻后才说了一句,“原来你猜到了。”   傅恒苦笑一声,“有心的人,唇是热的。”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08   而你是冷的。   傅恒将这一句吞进肚子里,一时又有了那天噬心吞肺的痛楚,想想自己也是可悲可叹,竟要靠着生子这一节才能再近她一二分。他们明明之前是那样好,又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冷眼相对的地步的?   徐明薇见他脸上怔怔的,身上还光着,手里却不动,无奈叹了一口气,又把帕子拿了回来,三下五下帮他擦干净身上。   “再怎样,也别拿自己的身子玩笑。”她嘴里淡淡说道。   傅恒闻言低头,只见她乌沉沉发髻下露出的一截细白颈子,那么柔美纤弱,只怕连自己一只手的力气都抵不过,不堪一击……却有着最顽石的倔强,最冷硬的心肠……傅恒阖眼再不看她,一时听她叫自己伸手穿衣,睁眼才知,已是好了。   老赖家的见两人一前一后从净房里头出来,面上也都算好看,心里一松,上前迎了说道,“爷,奶奶,屋里的褥子被子都已经换上了新的,太太那屋刚刚来传过话,说是太太一会儿也要过来看看爷。您看看一会儿要穿哪一身?”   最后一句却是对着徐明薇说的。   “便捡那件新做的松青色的吧,看着人也能精神些。”徐明薇稍做细想,说道。   老赖家的连忙去开了箱子,才了挑了衣服换上不久,王氏果然带着薛婆子往他们院子来,进门两眼便直直地落在了傅恒身上。   “我的儿,怎地这就起了?太医说了,你这是忧思过重,又赶上这场风寒伤了底子,这回可要仔细养着,防着日后落下病根来。”王氏拖着傅恒的手,细细嘱咐道。   一面却老实不客气地朝着徐明薇责怪道,“前头是怎么和你交代的?好好的爷们,全须全尾地送进了门,倒栽葱地出了来,竟把人冻成了这样!先前看着你做事情也是个妥当的,我也就放了心,把恒哥儿都嘱托给了你。你倒好,好好的被褥收拾齐整了的,竟是什么样儿带出门的,转眼就什么样儿带了回来,你是成心的还是怎地?”   徐明薇低头任王氏戳着指头骂着,这样的阵仗,她也不是头一回见了。只当王氏是只嗡嗡作响的苍蝇,等她骂够了,再回一句“媳妇知错了”便好。不痛不痒的几句话而已,她还真没往心里头去。越是讲规矩的人家,越不敢明着磋磨媳妇,大不了也就是立一立规矩,罚抄些佛经罢了。   王氏心里也清楚的很,因而也只在嘴巴上占些便宜出口气,真叫她往徐明薇身上搁一指头试试?到时候不只傅宏博饶不了她,便是徐家也不是吃素的,贺兰氏定要追上门来讨公道。   傅恒见徐明薇一声不吭地低着头任凭王氏教训,心里很不舒服,她对着自己的那点硬气呢?一时又不忍,开口说道,“娘,您替儿子准备的被子是我叫她收起来的,上回乡试进场的时候,带的那些个被子褥子的,就都叫搜身的给刮了去,并不准带了进去。这回便想着好歹是您院子里做的新的,白便宜了别人也是可惜,舍不得才自己留下了。”   王氏听了还疑他是故意为徐明薇说好话,才编的借口,不满道,“不过是几床被子,能值几个钱?头回不能带进场,谁说这回也进不得?该带的东西就该带足了,自家的爷们都看顾不好,也赖不得娘要说你媳妇儿。”   傅恒笑道,“娘说的是。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毕竟经的事情少,一时想得不周到的也是有的。往后必定多听您和爹爹的,再不自作主张。”   一边又朝老赖家的使眼色,让人带着徐明薇出去领茶水,免得站在王氏跟前又被迁了怒。   王氏这会儿心气平了些,又问起他的起居,“今天身上感觉怎么样了,可还有热?头晕不晕?药吃过了没有?”   傅恒一一答了,脸上堆了笑,又说道,“儿子这回估摸着十有八九是要留卷的,回头我写了让爹给我岳家送去,便知道分晓。”   王氏听了心喜,倒想起自己前头刚刚拎着人家闺女教训了一通,这会儿有用得着她家的,再见着徐明薇捧茶进来,面上便有些尴尬。她心里转得也快,接茶的时候便笑着拉了徐明薇的手,说道,“娘刚刚心里着急,说话便不经想了一些,好孩子,你可别往心里去。” 出门了,晚上再约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09   徐明薇面无表情地抬头,对着王氏挤出一个浅淡的笑脸,略一福身,轻声道,“娘教训得是,儿媳本就是错了。”   王氏教她这枚软钉子堵得,一口气下不去也提不上来。就徐明薇脸上那表情神态,分明是还心有不满的样子,哪里像她口上说的那般,“本就是错了”?   但想着大体上没有什么能追究的,也只好忍下脾气,好言好语地和徐明薇说道,“你这孩子也是实心眼,昨天说你怎地也不为自己辩白两句,倒惹得娘又错怪你一回。知道的还当我忧心,不知道的,恐怕得当娘是个厉害不疼媳妇的。”   王氏说完自己倒掩嘴笑了。徐明薇看她一眼,轻声道,“娘素来就是个最晓得体谅咱们小辈的,这点错不了。”   王氏听着她像话里有话的样子,但看她脸色神情,又捉不出错处来,一时心里膈应着,再嘱咐过徐明薇要好好照顾了傅恒,便领着薛婆子走了。   等人走远了,傅恒看看徐明薇,又看看王氏喝过的那杯茶叶,竟捧着被子闷声发笑。徐明薇不理他,又捡起之前的绣活来做。婉柔听见声儿往里头偷看一眼,同婉容纳闷道,“姑爷这是在笑什么呢?都快一炷香时候了,还不停,别笑出个毛病来。”   婉容翻她一眼,淡声道,“奶奶就在里头都不管,你瞎操心什么?也从来没见有人笑死过去的。”   徐明薇听见了心里倒笑,暗自摇头,可见傅恒也是个没良心的,眼瞧着他娘被她气走了,还笑得这般开心。   威宝听见婉容她们的说话声,回头看一眼,又嚼着麦草杆子望天去了。   傅恒这病来得凶猛,在家便养了些时候才好。病虽是无碍了,王氏也放不得心,三不五时地调了燕窝过来,直把二房和三房的看得眼红极了。   倒不是说真馋那一口燕窝吃,只是想着当家掌权的好处罢了。王氏嘴上说着是自己的嫁妆钱,但谁晓得是不是用的公中的?   想想这祖上老太爷打下的基业,如今到底有个多少二房三房自己都说不清楚,毕竟打小就是没过眼过的东西。但看着大房这样的用度开销,想必家里底子应是不浅的。若是大家也都有,便也罢了。偏偏一房强两房弱,吃穿用度上样样都比人吃紧一些,这么样一大笔财富,又本就是自己有份的东西,却看不见也摸不着,换谁谁心里肯?   年前焦氏就找梅氏明里暗里地说过一回分家的意思,就算真分不成,至少也得把铺子田产分些在自己房下才好。   “转眼孩子就大了,婚姻嫁娶的,谁家没有个想多体贴些的?但叫手上没钱给膈着,公中的份例只割给这么些,连套像样的家具都打不齐整,要是家里真没钱也就算了……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焦氏这话说着其实也亏心。傅家儿女婚嫁,公中给的份例比照着京城人家中上也算是有了,但焦氏偏要向着上等人家去攀比,自然就有些不够瞧了。   如此几次,梅氏也被说得有些意动,加上家里换了徐明薇管家之后,账面算得十分仔细,她安排的几个管事也渐渐捞不出什么好来,手头也正吃紧。要是真能分些田产铺子在手上,将来底下两个孩子说婚事,底气便足了些。   但这想法在第十一次同傅家三老爷说的时候,回回都是沉默不语的傅宏志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烟枪,一音定锤。   “分不分家,你只想想往后出门,旁人会怎么引见你,是元帅府上的三太太好听,还是傅家太太的名头好听?你自己想清楚了,要不要分家,我都随你。”   梅氏顿时觉着一头冷水迎头浇下,一阵透心凉。想了半天,才嗫喏道,“那这家就分不成了?”   傅宏志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没有说话。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10   梅氏心里念过一回,到底慢慢淡了。再碰着焦氏来说,也是自顾自绣花看茶,并不再接话。焦氏碰过几次软钉子,也渐渐瞧出三房和自己不是一路的。心里倒恨,只怕还是个不肯出力种了桃树,只肯等着收果子的,便再不到三房来。   傅家二老爷傅宏毅虽说也舍不得这顶上的名声,还有眼看着傅恒也是有个好出路的,但到底是个耳根子软的,教焦氏闹过几回,说什么功名自家也能挣,祖上留下的东西,再不争往后也就没得争了,便也真的动了分家的念头。   两口子合计了些日子,趁着清明前把这桩事在傅宏博跟前提了。   傅家上下自然一片震荡。傅宏博当着三房人的面,痛心疾首地将二弟傅宏毅斥责了一通,把老太爷留下的“一瓦在,不分家”的遗训都摆出来了,奈何傅宏毅和焦氏面无表情地跪在祠堂门口,手里各自捧了个破口的饭碗,却是嫌大房掌家不公的意思,执意要将祖产分个清楚。   傅宏博被气得一个倒仰,从徐明薇那头要过来这两年的账目,一笔一笔地翻看,哪有不公的?全是照着往年的份例发放,一个子儿不曾少,也一个子儿不曾多。   傅宏毅只梗着脖子看向别处,焦氏倒赤红了眼恶狠狠地盯着傅宏博和王氏瞧,先头与他们说了那么多,却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哩!只当大房的是附在他们脊背上吸血敲髓的仇人,一心一意觉着自己被亏待了。   “罢罢罢!既然你们要分家,那就分!”傅宏博教自己弟弟和弟媳的态度弄得心灰意冷,也怕再这样闹下去,傅家在京城里成个笑话,无奈之下只好松口同意分家,一面又愧对先人,因而朝着祠堂重重跪拜道,“爹,儿子不孝,没能守住咱家的这片瓦。”   焦氏听他肯松口,面上便是一阵欢喜,再看傅宏博那痛心疾首的模样,心里倒冷哼,假慈假悲,端的会做伪!   徐明薇在一旁瞧得真切,心想,二房忍耐了这么些日子,果真到了忍不下去的时候。傅恒这时轻轻碰一下她的手,摇了摇头。徐明薇便知,上次同他提过的,他已经和他爹说过。既然大房有了防备,只怕这次焦氏却是要失望了,分家也分不走多少东西。   三房的傅宏志和梅氏原先都只冷眼看着,这会儿听说大房的同意分家,梅氏眼里便有些悔意,但叫傅宏志轻轻飘了一眼,才收住了脸色。虽说家产他们是没得分,但这会儿二房要分了东西去,分得越多,留下的公中便越少,因此一听傅宏博叫王氏拿田产铺子的契纸来,再也没办法高高挂起,也一脸关切地凑了来。   焦氏看着梅氏那脸色便十分得意,不肯跟着她一块儿提分家,这会儿三房的也只有看着眼馋的份了,面上自然就带出了几分骄纵颜色,看在其他人眼里,更觉着二房的掉钱眼里没得救了,为着几块田地和铺子,连祖训都不守,是个不孝不仁不义的人家哩。   傅宏志眼睛只落在兄长拿出的契纸上头,看见那深色盒子里头厚厚的一沓契纸,只觉得呼吸都紧了几分。原来家里还有这么些底子,却叫他们过了苦日子,要不是听了媳妇的话闹一场,连着这些东西都是瞧不见哩,一时心里越发觉着这家分得值当。   焦氏也是如此作想,看见盒子里的东西脖子都伸长了些,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哥打算怎么分?”   傅宏博嘲笑地看她一眼,反问道,“分家是你们提的,你们说要怎么分吧?”   焦氏眼珠子一转,笑道,“原本是老爷子留下的东西,家中三个兄弟,便该平分成三份。大哥在朝中做官,自有来钱的路数,比不得咱们这些升斗小民,往后吃穿住行哪样都离不得银钱。咱们毕竟没有吃那么些年的田地铺子产出,手上紧张些也是自然的。再者这次分了家,我们二房要是不搬了出去倒还好,这要是搬家出去,又是一处要使银钱的地方。少不得要大哥和三弟体贴一番,厚着分了才好。大哥,您说是不是?”   这一番话说得既诛心又无赖,摆明了是说大房管家贪了许多公中银钱,又说大房是有官身在的,就该少分些家常,却是样样都往自己身上打算。仿佛这么些年他们二房都没吃用过田地和铺子产出的,每年的份例也是全没领用过似的。   傅宏博被气得一噎,倒是王氏在边上听不下去了,冷声笑道,“二弟妹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年年家用可曾少了你们的?铺子上红利可短过你的?这要分家,就要有分家的道理,没得还顶着脸面死命往自家拨动,又盘算着住在哥哥家里不走的!”   王氏这一句正断了焦氏的打算。傅家如今住的地方,可是傅宏博当了大元帅之后圣上拨下的宅邸,并不是公中的。 晚上十点后再更。关于更新前面已经说过了,我也是要上班的人,不可能再跟放假的时候一样天天六七章的码字。手速快的时候一个小时也就一千五,一天一万字我要码六七个小时,慢的时候更出不来。看到大家喜欢这篇文我当然很高兴,但是我周末也是要加班的,空下来的时候我也想玩啊,毕竟是人不是机器,累了就跟这个星期一样,从头病到尾。看文的姑娘们要是觉着更新慢了看着不爽,也可以存几天再看,以上。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11   傅宏博一开始还真没起意要将二房赶出去住,想着分割干净了田地铺子以及账面上的银子,再把院墙重新砌一砌,把两头隔开就行。前头听见焦氏说话,傅宏博心里冷笑一声,便也打消了留二房的念头。这会儿王氏对焦氏说得老实不客气,他也当作没听见没看见。往日要是王氏在他面前这样说他弟弟,傅宏博早开口责骂了。   三房老爷傅宏志见再说下去,却是要伤兄弟感情了,连忙拿手肘捅捅梅氏,暗示她上前说和。自家丈夫都使了眼色,梅氏本想站干岸看热闹也不行了,堆了笑脸过去拉了王氏和焦氏的手,柔声劝道,“都是一家人,这舌头和牙齿都有打架的时候呢,有些话说过了就算说过了,彼此都不往心里去,见面了还是亲亲热热的才好。”   傅宏志也朝大哥和弟弟说道,“这么多小辈看着,咱们做大人的也该有些样子。要怎么分家,索性开了祠堂,在祖宗跟前分个清楚明白,立下字据,也免得日后再有争议。”   徐明薇平时甚少见到傅家二房和三房的老爷,两人给她留下的印象也都是沉默内敛的较多。有过这次分家的争执,才晓得原来两房老爷并不是一样人哩。   正想着,傅恒轻轻拉了她的手,见她疑惑看来,低声说道,“后头的事情就没咱们的事儿了,关起门来只怕还要吵嘴撕扯,还是避得远些才好。”   徐明薇抬头一看,二房和三房的儿子媳妇们果真都一一退了,想必也是出于同样的顾虑,便低头不做声地跟着傅恒从祠堂出了来。   这一天据说二房的从早闹到晚,具体分了多少东西走,徐明薇并不清楚,只晓得账面上的活银被隔走了六千五百三十二两,按照购买力来算,已经相当于四百万人民币,并不是一笔小数目了,这还不算分走的良田和商铺。   傅恒倒是对分家并没有太大感觉,听婉容和徐明薇说账面上的变动,眉头都没皱一下。   徐明薇难得起了几分玩笑的心思,说道,“你真不去打听二房叔叔婶婶割了多少肉?果然是财主人家,九牛一毛并不心疼。”   傅恒听她提起这茬,倒想起一桩事,从袖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了她。   徐明薇接过来一看,竟是整整三千两银子,还存的她家的钱庄,好奇道,“哪儿来的?你存的私房钱?”   傅恒朝她笑笑,说道,“如今算是你的私房钱了。生意分的红利,往后半年与你结一次。”   徐明薇听说是这个由头,便放了心,转身就让婉柔给收了起来。   傅恒好笑地摇头,“你这守财奴的性子,却不知是像了岳父还是岳母。”   徐明薇头也不回地答道,“我谁也不像。钱若不是个好东西,二房的也就不会闹着要分家了。”   傅恒脸色淡了些,说道,“家里人多了,生一两个外心的也是有的。但攀扯着挪用公中,实在太寒人心。”   婉容她们听见两人开始说起这个,不声不响地就退了出去,免得自己在场,两个主子不好说了长辈的闲话。   徐明薇见人都走散了,说道,“不怪二房的叔叔婶婶这般想,就上回你同我说家里的情形,我也是这般以为的。不然还瞒了叔叔婶婶们那笔钱做什么?”   傅恒摇头说道,“那个是老太爷的意思。那笔钱轻易动不得,只有傅家掌家的人才晓得,也不准自己私自挪用了,就是防着以后万一子孙不争气,或是惹了倾家之祸,能留个后路。二房叔叔婶婶这回要分家出去,那笔钱自然就算不到他们头上去了。这才是老太爷说的一瓦在,不分家的真正意思。”   徐明薇点点头,她这两年管账看下来,大房开支用度的确是要比二房和三房的要高,一方面是水至清则无鱼,总有个胳膊肘往里拐的时候;另一方面确实是大房另有收入,傅宏博毕竟是个官身,每年靠着冰敬炭敬那点灰色收入就已经抵得过三四间上好铺子一年的纯利润,更不用提其他的孝敬。当然,这笔钱大房是没有算到公中去的,才教二房三房的看着更像是挪用了他们的银钱一般。   “得了你的提醒,爹也是一直都晓得两房有分家的意思。与其成天担心着这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要爆出来,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干脆,往后便日子清净了。”傅恒双臂叠在脑后,仰面躺在床上叹道。   徐明薇对着镜子梳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分了家,也不见得就一定清净了。 回来晚了,姑娘们久等。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12   几天后,随着二房的搬出,鸡飞狗跳的分家总算告一段落。傅家人的离愁还未起,傅恒留卷的好消息便送了来,并定于四月底参加殿试。   这样的结果虽然早在众人预料当中,但听到消息落实,那份欢喜才更有真实的份量。同样留卷的还有秦简瑞和杨天元,后者考了这么些年,总算是跻身到了榜文的最后一位。倒是裴方同,这次仍旧没能上榜,来傅家同傅恒贺喜的时候便有些神色郁郁的。   傅恒宽慰他道,“少年举子老白头。前人也有六十才中举的,你至少身上已经有了举人身份,到进士也不过是学问精进的时日问题,何苦早早灰了心?”   裴方同摇头道,“试过两回,我自己也晓得并不是考进士的料子,不过尝试几回,好安了老父的心。如今耀哥儿还要在京里寻师读书,我也得找个营生做着,好过靠着田产铺子过日子。”   傅恒听他有这般志向,倒对他改观了些,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思,但有用得着帮忙的,只来问了便是。”   裴方同和他说过心底话,从此放下一桩心事,倒真细心钻营起生意来。日子长久着,靠着贩卖南洋香料,渐渐也做下不少身家来,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到了殿试的这一日,傅家上下出动将傅恒送出了门,白日里说话做事三句都绕不开这话头,连着下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仿佛那榜上早有了他们家少爷名头一般。   王氏更是坐不住,一天问了无数遍傅恒是否家来了。薛婆子等人晓得她心焦,一面派人在门上紧紧盯着,一面同王氏说了笑话拉着家常,解了忧思。   到了晚间,傅恒总算回了来,虽然累得不行,好在还记着要先去亲娘院子里,免得回头又连累了自家媳妇吃挂落。   王氏见了他,其实也就那么几句话,不外乎考得怎么样啊,感觉如何啊,考官是哪里人啊等等。傅恒心里厌烦得很,但还耐着性子哄得亲娘高兴了,才拖着身子出了来。   等他回到院子,徐明薇正让人备了热水,听见他的脚步声,回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净房里有水,衣服也给你放好了。”   虽然她脸上神色还有些冷淡,傅恒却觉着满身的疲惫瞬间就消失了。等他沐浴更衣出来,便听见徐明薇和孩子玩乐的笑声。打帘一看,一屋子的丫头婆子在毯子四周守着,徐明薇正扶着娇娇学步。小人儿觉着新鲜,每走一步,便抬头朝亲娘笑一声。白白嫩嫩面团一样的脸蛋,别提有多可人疼了。   傅恒看着心中一暖,竟舍不得过去破坏了这美好的画面。等徐明薇转头过来看见他,依在门上,正满眼柔情地看着自己和娇娇,却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心头忽地便是一阵乱跳。   夜里娇娇闹着不肯跟了兰娘子去睡,徐明薇没得法子,只好将孩子先哄睡着了。傅恒见她要抱了孩子走,拦道,“天也晚了,便不送了吧?再说万一娇娇夜里醒来,见着爹娘不在身边,哭闹了还是小事,教孩子心里落下结子却不好。”   说着便把娇娇抱到了床中间,两人正好一左一右地睡在孩子边上。傅恒支着下巴看孩子,娇娇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小嘴巴一呶一呶的,便使了坏心拿手指去逗。徐明薇连忙拍开他的手,嗔了一眼,“把她给吵醒了,一会儿都没得睡。”   傅恒只好作罢,笑道,“娇娇这嘴生得可真像你,眉眼和鼻子倒像我。”   徐明薇不理他这一茬,兀自翻身睡了。   傅恒在她身后幽幽叹了一声,说道,“这回皇榜下来,咱们就谋个同大哥近些的地方,日后娇娇也多个人疼。”   徐明薇听他语气十分有把握的样子,心里转过许多话,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了。   过了四五日,那殿试又筛出十个皇上亲试的,傅恒便在此列。金殿上一番问答下来,再填金榜,傅恒果然高中探花。天顺帝在殿上便笑和臣言,状元郎生了一副探花相,着实难选。但话虽然是这样说,到最后还是亲笔题了秦简瑞为状元,山西士子南建福为榜眼。   金榜一放,傅家可以算得上是双喜临门,门槛都险些叫上门来贺的客人给踩平了。碍着傅宁慧到底是已经从族谱上除了名的,秦家那边傅宏博也只当是一般门生相待,使人送了些贺礼,便不再提。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13   整个四月傅家都沉浸在傅恒高中探花的喜悦中,各府各处邀约更是不停。徐明薇整日跟着王氏同各家太太们应酬,笑得脸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这日总算是偷了些空,徐明薇便使了老赖家的上徐家去送个口信。前头虽然是通过消息,知道徐明樟身子并无大碍了,但这回春闱又没考上,徐明薇担心娘家只报喜不报忧,才想着最好能见亲娘贺兰氏一面。   倒也巧,贺兰氏这日也闲,便接着上傅家恭贺的名头过了府来。王氏晓得徐家几房的这回都没考中,心里自然是十分得意的,当着贺兰氏的面又夸赞过几回自家儿子。贺兰氏好涵养地陪着笑脸,好不容易等王氏炫耀够了,才转到徐明薇院子里来。   母女俩一见面,徐明薇便狭促地笑了笑,“可算是来了,我还当您和我婆婆要说到天黑去。”   贺兰氏拿扇柄轻敲她脑袋,说道,“还笑。要不是为着你,娘也不必再上杆子地来听一回,耳朵都要长茧了。”   徐明薇连忙赔了不是,笑嘻嘻地抱着贺兰氏的胳膊进了屋。婉容送过一回茶,教老赖家的撇了一眼,便都退了出去,只留贺兰氏和徐明薇母女两个在屋里说话。   “娘,二哥这几日在家可好些了?上回送来的口信虽说是看了,心里到底不放心,总要听您亲口说一声才好。”   贺兰氏轻笑道,“你二哥身子壮得能打虎,还有什么熬不过的。这回在贡院里生了病,却是被人过了病气的缘故。他自己也晓得这回考不好不是学问做得不扎实的缘故,难过个一天便好了。”   徐明薇这才放了心,抿嘴笑道,“二哥那样着急娶嫂嫂过门的,这回又不成,只怕心里不晓得有多悔哩。”   贺兰氏听了也笑,说道,“这个你倒不用愁,王主簿家的早送过话来,让挑着个好日子,今年便把婚事给办了。”   徐明薇点点头,想起自己注定要跟了傅恒去任上的,到时候各在一边,也是没法子亲眼见二哥娶妻的热闹了,便有些落寞。   贺兰氏这回来,本就是存了心要说一说她的,如此正好顺了话头,说道,“前些日子两家都忙,我也就不好上门来寻你说话。娘原本以为你也是个拎得轻的,心里有气,和恒哥儿闹过一阵也就算了。不成想你这口心气捱得这么久,竟还起了留京的心思,你当在婆母跟前立规矩是好受的不是?眼下你婆母眼里还有个二儿媳,等日子她归家去了,你婆母眼前还剩了谁?恒哥儿又不在眼前护着你,便是天天在婆母跟前站到腿麻了也没个说理的地方!”   徐明薇教自己母亲教训得一声不吭,心里一合计,也不难猜出这层意思是谁往徐家透露出去的,便暗自存了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贺兰氏是亲手养大她的,哪里不晓得她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面上便带了几分痛心,摸了她的头发轻声说道,“谁个要你真去喜欢他了?面上做的轻松,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不是?”   徐明薇脸上便是一白,扭过脸去,“可恼的奴才,又同您编排了什么?”   贺兰氏嗤笑一声,双手捧了她的脸摆正了,才柔声说道,“还用别人编排什么,你若是心里不喜欢,又何必同他斗这冤枉气?你这点心思要瞒住别人容易,却瞒不过娘。我同你爹爹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也喜欢过,也恨过,日子久了,却连为什么喜欢,为什么恨都说不清了。如今不也是好好的?”   贺兰氏看徐明薇的脸色,似有意动的模样,晓得她有些听进去了,才又说道,“娘早就同你说过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妾这种东西是断少不了的,做主母的便要要这样的觉悟。男人的心不比咱们的,管它东边院子笑西边院子哭的,来来回回过多少人,只要他心里头有你的独一份,便够了。你也别觉着咱们做女人的亏,咱们这颗心,也不是他们想要便能有的。你爹爹到现在都还觉着娘心里只他一个,离了他便活不了哩。”   贺兰氏说到这个,自己也觉着好笑,顿了顿才说道,“前头薛氏的事情恒哥儿是做得不对,怎么也该先同你打了招呼再把人给接进来。好在后头出了那样的事情,他还算脑子拎得清,不用你动手便把事情处置干净了。既然男人都已经自己晓得轻重,一心一意和你过了日子,你还有什么好跟人使气的?眼下人家还肯哄着你捧着你,等过了这节,你再看看?男人冷了心肠,你便是主母往后日子也不好过。别说这会儿膝下还空,就是生了儿子,请先生教养,送去读书,交友识人,哪个不要他过了手?你把人得罪狠了,这会儿心里是舒坦,往后有得是自己折腾的时候。”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14   “这世道毕竟是男人说了算,你便是心气再高,为着以后也得忍了。”贺兰氏语气平淡地说道,话里话外却全是不容置喙,一音定锤。   徐明薇叹了口气,说道,“娘,女儿已经在改了,从今往后再不任性妄为,您就放心吧。”   贺兰氏点头道,“你能把日子过明白便是最好。情情爱爱的,多个三五年便也散了。为着这些虚的,把少年夫妻的那点情分给磨光了,日后相对凑成一对怨偶,才叫日子难过。你自小心思就重,话都埋在心里头轻易不同人说。这样也好也不好,真正的喜悲都不露与人前,恒哥儿也不是你肚里的虫子,怎地知道你欢喜这个,厌烦那个?夫妻两个过日子就得有商有量着,有些紧要的话就该敞亮了说。须知久忍成伤,你这头气得半死,他浑然不觉,这样又有什么意思?但看那些和睦的人家,当家的必是圈子里教人喜欢的,却是为何?因着本就是会做人擅交际的,晓得对着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埋在心里头。”   徐明薇心里一惊,自己的确是有着这个毛病,只是上辈子自小养成的自卑敏感,就算是这一世荣宠不断生活无忧,她骨子里头还是脱不了,从不肯把心剖开教人看得一清二楚。   同傅宁慧她们在宫里伴读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这样?她自己也很清楚傅宁慧忽地就开始疏远了她,她虽然心里有些纳闷在意,也从未真正想过要当面问了傅宁慧原因,两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淡了来往。大抵在她心中,这段友谊并不值得自己去深究,去挽救罢了。虽说后头两人的交恶傅宁慧性格里的偏执更占了主因,她自己又何尝是一点干系都没有?   前后两辈子,她过着的就是这样消极被动的人生,美其名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奉行合得来便合,不合则散。明明原先同人交情看着不错,言语里有一句相差了,从不说透,只自己心里暗暗记了笔账,一而再,再而三,便再没了下回。   徐明薇不禁反思,若是自己一开始就同傅恒说了不准纳妾,又会是怎么一番光景。但只一细想,却是比如今更糟的地步——不是她厌弃傅恒,而是傅恒厌弃了她。两人之间总归还是要闹一场,纳一场,为着树立他男主人的权威,他后院里只怕比如今还要热闹,什么薛氏刘氏萧氏,爱哪个便是哪个。   贺兰氏见她面色沉沉,又怕她贪急,反而矫枉过正,连忙对她说道,“娘也就是一时想到了提醒一下你,你也不必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去。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往后遇事多想想自己,再想想别人,别先急着发了脾气便好。还是那句话,两口子过日子,一定要有商有量的,别自己一个人都闷在心里,你可要好好记住了。再过不了多少日子,恒哥儿的动向便要定下来。娘也没多少日子能想见你便来瞧上一眼,你便是再不喜欢老赖家的,看在娘的情面上也别远了她。需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像她这样有些年纪又能随你走得动的,放在你身边娘才好放心。”   徐明薇虽然恼恨老赖家的背地里通风报信,但听着贺兰氏这般说,也只好承诺道,“娘您放心,赖家婶子女儿也是信得过的,只是不晓得她家里丢不丢的下?”   “她家里也就一个男人两个儿子,到时候都跟了你们去。婉容她爹,还有那个哑巴胡伯你也都带着去,这三教九流的有三教九流的用处,忠心的也有忠心的好处。到了任上人生地不熟的,倒不是官家可恶,怕就怕地痞乡绅拿大欺生。”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15   徐明薇到底年轻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大睁着眼惊奇道,“不能吧?!不是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吗,怎地还有同官家叫板闹事的?”   贺兰氏轻轻一笑,耐心说道,“你当这当官的头上这顶乌纱这么好戴?别的不说,做县令的要管辖地的财政,那赋税徭役谁占得最多?富户也不是傻的,名下的田产只要动动心思挂到举人家去,便能免去了大半。要是没些本事,那些个富户乡绅也不把你们看在眼里,到时候敲大户敲不成,只能变着法子从百姓头上抽花钱,只怕这一步你和恒哥儿都使不出手罢?可要是这一年额定的数目凑不上,当年政绩评不上不说,重的还要拿罪论处。所以这当官的看着八面威风,也是要些本事,乌纱帽才能戴得稳当。”   徐明薇只觉着又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不由叹道,“真是想不到当官的还有这些难处。”   “这些也只是娘多想,不定真教你们碰上这些糟心事儿。至于任地,听你爷爷的意思,皇上对恒哥儿是赞赏有加,日后想必也是有重用的时候,但想着年轻人如宝剑新铸,不经一番磨砺恐怕难成大器,因此这一回去的多半不是什么富裕处,你还得趁早做了准备才是。吃的穿的用的,都细细收拾了,别嫌着辎重难行,贪图省力到任了再买,只怕地方苦小,连中等的采买不到,才晓得追悔莫及。”贺兰氏说道。   徐明薇一一记在心里,点头道,“明日就让婉容她们收拾起。”   贺兰氏放心了些,临走时倒又想起一桩,问道,“这回走了,岂不是你婆母又要自己管家了?”   徐明薇捂嘴笑道,“是哩。手上的账是早交还了,婆婆才管了两天,便喊头疼。傅恒便提了一句让三婶婶帮着管家,婆婆头立刻不疼了。”   贺兰氏也是捂嘴直笑,说道,“你婆婆那人就是死心眼儿,手里有的不肯教人看见一分一毫,宁愿自己累死了也不叫人占了便宜去。却是自己找罪受,怨不得旁人。”   徐明薇笑道,“可不是?!前头二房的闹着要分家,碍着公公点了头,婆婆才肯放了手,心里还不晓得疼成什么样哩。”   贺兰氏笑着打了她的手,嗔道,“这些话儿当着娘说说也便算了,回头恒哥儿跟前,你可要仔细些,别露了口风。”   徐明薇撇嘴道,“我又不是傻子。”   贺兰氏咦了一声,说道,“我瞧着却像。”   母女两个一时笑闹成一团,好不容易歇住了,贺兰氏却是非走不可了。到娇娇屋里看过一回外孙女,还兀自睡着,心里再不舍,也得起身去了。   徐明薇送她送到二门上,被贺兰氏赶着回了,一道走一道默默流眼泪,到了自家院门跟前倒擦干净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冬子到傍晚时候回来报过一回信,说是傅恒在街上又遇着同年,被相拉着往酒楼去了,因而晚饭就在外头用,叫家里不必等了。   这样的事儿这些日子也是常有,徐明薇也是习惯了,自己抱了娇娇喂过一顿米糊,随意扒拉过几口便也饱了。   到晚间傅恒喝得满身酒气回来,脸虽红,看眼神却是清醒的。老赖家的早就嘱咐了厨房留热水,一番解酒洗漱后,傅恒再回到屋里来,见徐明薇合了手上书本,明显有话要说的样子,心里不由地有些怕,怕她张口又是戳人心尖子的话语,翻身便想上床装睡。   徐明薇拉住他的袖子,阻拦道,“你先别睡,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傅恒只好转过身来,叹气道,“这回又是什么?说罢,我听着便是。”   徐明薇只当没听出他语气里的疲惫,淡声说道,“我娘今天来过了,怕咱们心思浅有想不到的,特地提了一句东西要备得齐全些。你明天好好想想,有哪些东西是要带的,书也理了箱子,免得回头又怪丫头们乱动你书房的东西。”   傅恒听她说的是这个,而且语气里分明是预备着要跟他去任上了,心里一松,也是忍不住有些欢喜,点头道,“这个我记下了,等明后天得空了再说。屋里的就由着你喜欢,看着收拾便好。”   徐明薇应了一声,又说道,“后头的你看看要带了谁去?”   傅恒一听便跳了起来,冷了脸色说道,“还要带了谁去?前头说得好好的,从今往后就咱们两个,再也没别人了,你总是不信我罢,又拿了这话来问!你到底有没有心?”   徐明薇见他还同自己生起气来了,心里倒觉着好笑,后头的难道不是他睡过的女人,自己要是真一声都不问,只怕又要落得一句不贤惠。但想着今天下午贺兰氏交代的,才耐着性子说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到底是伺候过一场的,一个也不带,却教人心寒罢了。再说到了任上,别个屋里都有妻有妾的,独咱家没有,到时候反而更添麻烦。”   傅恒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被人背后几句嚼舌根还是小事,就怕有好事的送了人进门,到时候留也不是退也不是,徒增烦恼。这才点头说道,“那便按你的意思,挑了老实的去。”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16   徐明薇得了这句准话,便不再提。第二天一大早,便让婉容去传了樱桃来。   她们院里从来都不兴晨昏定省这回事儿,因此婉容去叫人的时候,姚岚还以为樱桃是犯了什么错被大院的给捉住了把柄,心里只惴惴的,生怕自己无端遭了牵连。   等到樱桃满脸喜气地从大院回来,姚岚和璃虹往前头一打听,才晓得是主母定了要带樱桃一道随行去了任上,只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没那个胆子追到徐明薇跟前去闹。便拐着弯地到樱桃屋里套近乎,又说姐妹情深,又说人多彼此才好有个照应,话里话外都是指望着樱桃能在徐明薇跟前替自己开了口的意思。   樱桃听得肚里笑得跌跤,面上还要做了为难模样,对来求的姚岚说道,“这事儿却是不好办,奶奶那脾气你也是晓得的,决定了的事哪有咱们多嘴的余地。”   璃虹来了她也是这般说,只把两人胃口吊得足足的,奉承的话说了不知有多少,才哄得樱桃勉强开了口,应道,“也是咱们姐妹一场,这事儿若是换做别人,我也就不多事了,明儿看着奶奶有召,再寻机替你提上一提。”   姚岚和璃虹得了樱桃这句话,心里稍安了些。眼看着大院里已经开了库房,奴仆往来忙得不停,两人心焦盼着,隔个一回便往樱桃屋里探一次口风。如此等了三四日,总算从她那儿得了好消息。   两人也不是那等不会来事的。樱桃这头前脚刚成了事儿,姚岚和璃虹的谢礼后脚便送过屋来。一个给了一套银打的头面,一个直接送了十两白银。   等人走了,小川捂嘴偷笑,轻声说道,“果真同奶奶说的一般,好处这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小川是在徐家是便拨到樱桃身边伺候的,寻常有事儿樱桃也不瞒她,因此这回徐明薇教给樱桃敲“谢礼”的伎俩,她也是知道的,眼下看着隔壁两个姨奶奶送来的银子和头面,便忍不住狭促取笑了。   樱桃轻飘飘地撇她一眼,说道,“这是奶奶有心补贴咱们,你记在心里笑过一回便好,后头不可再提起,免得隔墙有耳,教人听了去。”   小川吐吐舌头,眨眼道,“奴记得哩。那这些东西奴是收到小箱子里去,还是往家里送?”   樱桃细细想了想,说道,“月前才送过一回银子,爹娘兄嫂自己也是有做活儿的人,送得多了,只怕养出兄嫂的贪心来。这些便留着,爷的任地这会儿也不清楚是哪处,山长水远的,有银子傍身才安心些。”   小川心里松口气,还真怕樱桃说要把这些银子也送回家去,因而高兴应道,“您能这么想就好,要奴说,早就该如此了。”   樱桃淡笑一声,没再辩驳。她是徐家的家生子,爹爹是二院门上看烛火的,娘是浣衣房的粗使婆子,哥哥小时候没能选上爷儿们的小厮,也只混了个杂役做活。从小她就模样生得好,一家子便指望着她能爬了哪个少爷的床,起了势才好拉拔家里一把。没成想谋算来谋算去,最后哪个少爷都没搭上,倒是作为徐家七姑娘的陪房先一步送到了傅家去。   虽然没能鸡犬升天,一家人也照样欢喜,不为别的,就为樱桃做了姨娘以后,一个月手上能有二两白银的份例。每次到月中的时候,不是她爹就是她哥,寻到后门来讨要银钱。   小川早就对这个看不过眼,只不过樱桃不让她说,也只能憋在心里头。这回等她们跟着奶奶姑爷出了京城,看这群吸血虫还能到哪里讨要银子去!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17   樱桃看着镜子里的人影,二八年华,正是一个女人最鲜嫩的年纪,但镜子里的人儿眉眼间满是沉沉暮色,一点鲜活神采都无。她如何不知道所谓的家人也不过是拿她当作一棵摇钱树,自己在傅家过得如何,他们从来就不过问,只要每个月能有二两银子可拿就好。可要真是断了他们的银钱,樱桃怕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老死在傅家后院里,再没一个人会偶尔想起,原来这世上还有个叫樱桃的来过一遭。   想必自己每个月往门上送东西的动静早就落在了徐明薇眼里,才有这回的补贴之意罢?樱桃心里明白,她们后头这三个到时候奶奶肯定是都要带上的,不然不止太太那边说不过去,便是下人之间也会笑话。但徐明薇放了话独独只带了她,那两个收到消息定要坐不住,在傅家又没根没底的,借她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上太太院子里去告状,因此唯一能走的路就是自己这里了。   “求人办事,总是要有代价的。我这儿她们不好来送礼,总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她们。”   一想到当时徐明薇同她说的这句话,樱桃忍不住嘴角勾了勾,一时收拾妥当了上床仰面躺了,开着的小轩窗外,一轮明月正半挂着。   不知道出了京城,月亮还是不是今晚看到的这个?   樱桃心里隐隐有些兴奋,在床上翻了半天,听着梆子敲过两声,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往后几日,傅恒房里的都忙着归拢行李。别的也都好打理,让徐明薇发愁的还是嫁妆该怎么处置。箱子柜子什么的拿个大锁封进库房便好,只是田地铺子麻烦,往后过年过节都不一定能回了京城,对账更是无从说起。   老赖家的见她眉头皱了一个上午,多嘴问了一句,才晓得是为着这桩,倒乐得笑了,说道,“奶奶也真是心细,这些个都交给个妥当的看着不就成了?咱们这屋子也不能空,多少还得留几个人看着院子哩。”   徐明薇教她一提醒,心里直骂自己真是笨得可以,这不正好还有她娘贺兰氏之前给的三个管事婆子在嘛!   一时喊了人来见,将一小盒子地契拿出来与众人分说清楚了,有哪些铺子是做什么营生的,往年上来的红利又是多少;京郊哪几处庄子是她的,四季里又有多少产出……江婆子她们听得仔细,手头上不见动,心里早录下一本帐,笑着应下说道,“奶奶只管放心交与老奴,若有音信,便使了漕帮来送。”   这话的意思却是结了帐便送了银票来。   徐明薇点了点头,说道,“京里大小产业便尽数交予你们打理,回头再收拾一下院子,我们走了之后,三五天地也开一回锁,使人打扫下院子,有木头吹打坏了的,也尽早报了人来修。只一句话,往后家里就全托给你们了。银钱上小的自己取用了,大宗的就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回头知会一声便好。”   一番话说得三个婆子心里都震荡不已,仿佛眼前直接放了一堆明晃晃的银子,当下哪还有不敢用心的,都欢喜着点头应下来,自去不提。   碧桃和婉柔在一旁听得清楚,一个面上还云里雾里不晓得那三个婆子为什么那样高兴地去了,一个却是眉头紧皱,见屋里没了外人,才同徐明薇说道,“奶奶,留她们三个在京里无人督管着,贪了也没人知道哩。回头报一声铺子生意差了,收的银钱便少,咱们远在天边,又怎地知道她们说的实话还是假话?”   徐明薇回头笑道,“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世上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情?我这铺子庄子每年能产出多少,心里都有数,就算是年成不好,也有你姑爷的庄子铺子对照着看,是不是说假话一眼便知。她们也不傻,能教太太送过来的,心里都是有成教的人,不至于贪墨过了头。有前头这些话垫着,她们只会更用心看着庄子铺子,多出来的,才是她们的哩。”   婉柔这才明白了她的用意,佩服道,“还是奶奶想得仔细周到。”   碧桃虽然没听懂,听见婉柔夸主子,脸上便是一副与有荣焉的自豪模样,说道,“奶奶本就比咱们聪明。”   一句话逗得连穆氏眼里都有了笑意,眼神往窗外一飘,兰娘子正牵着娇娇学走路,眼里喜色便是一沉,对徐明薇说道,“奶奶,有件事却是不得不提。昨天问过兰娘子,她言语间十分舍不得丈夫儿子,只怕到时候不愿意跟着咱们出京哩。”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18   “回头再问问她的意思,能加些月钱留下最好,若是真的走不了,也该尽早物色个换上。”徐明薇说道。   她对兰娘子还是挺满意的,做的不好的只要说过一遍就能记住,下次绝不再犯,而且难得的是娇娇也喜欢她。突然换个新的奶娘,不仅仅是孩子一时适应不了的问题,连着他们也要跟着再磨合一遍。更别提到时候又要赶那么远的路,万一娇娇闹出什么毛病来就不好了。   穆氏也晓得这件事情的利害,点头应下,又说道,“这事儿也是先和奶奶吱个声,不成的话,还可以加倍给些月钱,让兰娘子陪着走了任上的这趟,等新的奶娘物色到了,再遣了人送她回京。”   徐明薇倒是没有想到这个法子,笑道,“如此最好,省却了一桩心事哩。”   过后穆氏提了兰娘子来问,果真是割舍不了家中,不肯跟着傅恒一家子去了任上的。几番说合下来,兰娘子到底舍不得这笔横财,左右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主家又承诺了到时候使了可靠人送她回京,心里稍一合计,便点头应下了这桩差事。   老赖家的怕她路上不可靠,或是有个突发个病症什么的,还是回徐家报了个口信,不出两天,贺兰氏又送了个奶娘过来,可也巧,也是叫兰娘子。为着称呼方便,先来的便叫大兰娘子,后到的叫小兰娘子。   碧桃便笑,“要是再来一个兰娘子,却不知道该叫什么才好了。”   徐明薇让小兰娘子先跟着大兰娘子看些时候,别的也不必多做,先让娇娇熟悉适应了,以后再接手才容易些。好在大兰娘子心里拎清,明白后来的抢不了她的饭碗,倒也尽心尽力地待了,连着娇娇平时的一些习惯和要注意的事情都仔细说明。   徐明薇冷眼看着,过后和房师傅说起这事,倒是感叹,“她家那口子上门来闹的时候,我还当穆氏看走了眼,挑了个心思不简单的。如今看着,却是极好的,知道分寸,又肯仔细做事,就是留不长久,等到任上安定下来了,就要送人回京城来。”   房师傅笑道,“这便是常言说的,日久方见人心了。傅恒的委任可曾下来了?”   徐明薇摇头说道,“到这会儿也不晓得是哪里,连着东西都不好收拾了。”   房师傅算算日子,皱眉道,“也是奇怪,按理早该有了音信。”   两人白天才说过一回这事儿,晚间傅恒就带了消息回来,说是得了平陆县的县令差事,离着徐明柏的任地华瀛县也就相隔五百多里山路。   “平陆县也是个矿产地,虽说不比大哥那处富足,也算是个安稳去处。委任文书到后天才会下来,家中行李都理齐全了吧?”傅恒一边脱着鞋袜泡脚,一边说道。   徐明薇点点头,答道,“该理的也都理得差不多了。平陆县离咱们这儿有多远?马车要走多少日子?”   “一千多里地,算是离得近的了,咱们这么些人,又带着娇娇,只怕要半个多月耗在路上哩。”傅恒漫不经心地说道,忽地想起一桩事来,笑道,“险些忘记和你说,到时候小舅舅一家,还有云平,都要同咱们一块儿上路。”   徐明薇奇怪道,“小舅舅和秋白是要往哪里去?云平又是哪个?”   傅恒失笑,“云平就是以前我同你提过的,云游四海的那个,南阳段家的,前些日子才回了京。在外头跑得人黑黑瘦瘦的,头一回撞见我险些没敢认。他在京城待着也无事,起意要跟了咱们四下瞧瞧。小舅舅却是要带了表妹回娘家看看,过了西营口就不同咱们一道走了。”   徐明薇这才想起段云平是何许人,点头道,“如此路上有个作伴的也是热闹。”   “等离京那日再同你们引见了,时候不早了,早些歇了罢。”傅恒掀了被子躺了进去,留了外头的位置。   徐明薇依言躺了过去,瞬间叫身后的人牢牢抱住了腰肢,灼热的呼吸渐渐湿润了她的后颈。   “后头还要赶路,你别……”   徐明薇支离破碎的声音,被傅恒无情吞没……   夜,还还长。傅恒舔舔嘴唇,没有心,至少也教她的身子没办法离了自己。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19   三日后。   四月的京郊,放眼望去,田地重重叠叠着,远远近近全是绿油油的秧苗。娇娇趴在马车窗子上只眼不错地盯着外头瞧,看到偶尔有蝴蝶在野草从上飞过,便是一阵兴奋的咯咯笑声,还要拉了小兰娘子的手让她看外头,一面嘴里“飞飞,飞飞”地叫着。   小兰娘子抱着娇娇柔声哄了,“馨姐儿真乖,飞飞可真好看。”   大兰娘子熟门熟路地伸手往娇娇后背摸了摸,见没有玩出汗来,又放心打起了孩子的鞋样子。   徐明薇怕她在窗子前看久了,吹了风夜里又要闹凉,便朝娇娇拍手笑道,“好娇娇,娘这儿也有飞飞,到娘这儿来玩罢?”   娇娇果然扭头看来,咯咯笑着一步一步朝亲娘走了过来。说是走,其实还是由小兰娘子扶着来的,最后两步她总是不耐心走,几乎是一头栽进徐明薇怀里的。   徐明薇已是习惯了,伸手接住抱过,又往娇娇屁股上轻轻一拍,“小懒虫,回回都要偷了懒。”   娇娇并不觉着疼,一下站稳了倒四处找起蝴蝶来,“飞飞,飞飞……”   婉容笑着递过一张绣了蝴蝶的帕子,柔声说道,“馨姐儿快看,这不就是飞飞吗?”   娇娇大大的眼睛里头满是疑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帕子上不动的一团东西也叫做飞飞。   婉容捏着帕子一角上下一扬动,那彩线绣的蝴蝶立马活了过来,娇娇垫着脚尖便要去捉,高兴道,“娘,飞飞……飞飞……”   逗得车里众人都是一阵笑声。傅恒骑马伴在马车旁,听见里头的动静,掀了帘子来看,正好撞上徐明薇递来的探究眼神。后者面上一红,立刻撇过了脸看向别处。   傅恒心里欢喜,狠狠地又往她身上看了一番,才朝着自己女儿说道,“乖娇娇,过来,爹爹陪你骑大马。”   这下娇娇哪里还坐得住,挥着小胖手就要往傅恒那边跑去。徐明薇连忙一把抱住了,皱眉道,“外头有风哩,回头吹着凉了,可有的闹。”   傅恒扬着眉眼,满眼温柔地朝她看来,说道,“我仔细得,身上还有斗篷能挡风,孩子养得太精细了,反而容易生病。”   徐明薇教他眼里的情意电到,怀里孩子又闹得厉害,只好抱着娇娇送到他手里。   “顶多一炷香时候,也该是哄她睡午觉的时候了。”   傅恒趁着丫头们没注意,从她怀里抱过孩子的时候故意往她胸口上蹭了一把,惹得徐明薇狠狠瞪他一眼,到底脸皮没他厚,忍气吞声地放过了。   傅恒自在笑了一声,一面哄着娇娇在马背上坐稳了,一面仔细拿披风将孩子包得严严实实的,才慢慢打马往前走远了。   “爹爹……飞飞……”   “爹爹……驾……驾……”   马车外头满是娇娇和傅恒的阵阵笑声,婉柔掀起帘子看一眼,回头笑道,“馨姐儿玩得这样疯,等会床褥子还得多垫一层哩。”   婉容扑哧一笑,看她一眼,忍住了没说话。   傅恒过了些时候才把孩子送回到马车上来,大兰娘子习惯性地往娇娇背上一摸,早就叫汗给湿透了,连忙取了汗巾子擦干净,和小兰娘子两个动作利索地提孩子换了衣裳。   一番收拾下来,娇娇早趴在床褥子上睡熟了。徐明薇伸手摸摸她汗湿的额头,叹了口气,“当爹的便是这样,说怕吹着风,索性把人热出了汗。”   大兰娘子闻言轻扯下嘴角,说道,“肯陪着孩子玩,也是好的。”   婉容笑道,“这话说得在理。”   她们这边说着话,婉柔才从包袱里头翻出块厚棉布垫子,正要往娇娇屁股下面垫了,一摸被子里头,已是来不及,早湿透了。   “你这张嘴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婉容笑骂一句,连忙将娇娇抱到干净褥子上,一时众人又是收拾不停。   婉柔吐吐舌头,眼尖得瞧见车帘子微微晃动,外头便是一阵马蹄声,显然是有人做贼心虚,趁着主母发难,早早跑开了去哩。   心里一时又觉着好笑,连着被婉容拎着耳朵抱怨也忍了。   车里闹过这一回,徐明薇便不敢再放了娇娇去窗子前头。好在到夜里娇娇都没起了热,众人才渐渐放下心来。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20   夜里宿在农户家,主人家新盖的泥土房子,几个丫头婆子稍微一打扫,也能住得人。   练秋白和贺兰嘉善住在另一户人家里,晚饭倒是和她们凑在一块儿吃的。农户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徐婆子使了些银钱要了地里新鲜出的,又问村里人买了两只鸡,没多少功夫便做出了两桌子菜,主子一桌,下人一桌,全在一处摆了,倒也热闹。   席上徐明薇第一次见着传说中的段云平。离京的时候他是半道才来的,女眷早上了马车,不好随意掀了帘子偷看男客,显得不庄重,因而徐明薇一直没瞧见他的模样。   这会儿傅恒在饭桌上正式同众人引见了,徐明薇才好好地打量了他一番。果真如傅恒所说,生得黑黑瘦瘦的,个子也不高,只一米七上下,一双眼睛却是晶亮,给他那平淡的五官增添了不少神色。   她正打量着,段云平笑着起身,拱手朝她做礼道,“云平在此见过嫂夫人,没能赶得上你们的喜酒,想来都觉着可惜,便自罚一杯,算作迟来的贺喜。”   说着,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朝徐明薇露出个坦荡的笑容来。   果真是在外头行走惯了的,见着后宅女眷也没半点拘谨局促,态度大大方方,看人的眼神中也无淫邪之色,十分自在。这甫一见面,徐明薇就对段云平的印象十分不错,微侧着身,举杯笑道,“久闻君之名,得偿一见,果真端方君子,明薇也敬你一杯。”   段云平面上闪过一丝讶异,回头朝傅恒看一眼,后者只含笑点头,显是不意外她会如此行事。段云平心里惊叹,原本以为好友妻子只有一张脸面,同其他闺中女子并无不同。这一杯酒敬下来,才晓得好友为之折心,原在情理之中。   光是见了外男这不躲不避,落落大方的姿态,便胜了无数。少之一分,是为露怯;多之一分,又嫌轻浮。段云平又朝傅恒点点头,眼里满是赞许的意思。   贺兰嘉善在这些都看在眼里,嘴角轻勾,心里不无得意。他们贺兰家的女儿,总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练秋白是自小就认识段云平的,也算是旧识。兄妹两个同他三年未见,贺兰嘉善又是和他一样习惯了四处云游的,因此饭桌上众人不乏话题,晚饭的气氛相当愉快。   等贺兰嘉善和段云平说过两广地界的趣事之后,傅恒叹道,“原本还以为你能赶得上春闱,或许还能一试,不想你果真抛却功名前程,流连不返……”   语气中不乏惋惜之意。段云平听了只轻轻一哂,笑道,“反正也考不上,何苦浪费光阴。别忘了,我家老头子还等着我回去接了他的位置。左右也就这么几年能肆意玩乐,功名尘土,读万卷书,还不如行万里路罢了。”   傅恒是知道他的底细的,考个进士也不是什么能力不及的事情,只不过南阳段家并不需要一个小小进士来光耀门楣罢了。   贺兰嘉善这时开口说道,“既然心不在此,就无抛却之憾。男儿志在四方,未必只寄庙堂之高。却不知这回云平是要往哪里去?”   段云平摇扇笑道,“暂时没想着落脚处,且跟着燕真到处看看。”   徐明薇抬眼看来,淡声道,“云平兄在外游历经年,见多识广,若是无挂心之地,不如留下与燕真做个幕僚,与紧要处提点一二?”   傅恒和段云平脸上都闪过一丝惊讶,相看一眼,倒都笑了。   一个说道,“这个主意倒好,有个落脚地方不说,还有俸禄可领。”   一个说道,“想不到有生之年,我还有幸能得个小王爷做师爷,痛快,痛快!”   徐明薇只知道段云平是南阳段家人,却不知道他就是南阳王的儿子,面上难掩惊色。她刚刚说的话,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冒犯,但看傅恒和段云平两人不以为意的模样,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些。   徐明薇连忙起身朝段云平做了个礼,歉意道,“臣女不知小王爷在此,言语上不知进退,多有冒犯。”   段云平责难地看了一眼傅恒,才朝徐明薇说道,“我有意欺瞒在先,嫂夫人何来冒犯只说,快快请起。”   练秋白这才接嘴说道,“段哥哥本名叫段安明,云平是他的字,在外怕行走不便,才瞒了身份,我们是习惯了,一时倒忘记同你说明。”   傅恒也笑道,“你别跟他客气,云平这人最烦的便是那套虚头巴脑的,往后就是咱家的师爷了,教旁人看见了县太爷夫人朝个师爷行礼,岂不是要惹人笑话。”   众人闻言一时都笑了起来。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21   当然,段云平的真实身份也只在座的几人知道,傅家随行的奴仆们还只当他是家主的好友,客气待了,并不十分敬重。徐明薇还有一回看见碧桃老实不客气地冲段云平喊道,“诶,那个谁……哦,是段先生,姑爷可是在前头车队里?”   段云平一点被轻视了的不悦都无,只笑嘻嘻地往前头一喊,“燕真,你家丫头找你哩!”   要不是知道他是南阳王的嫡长子,如假包换,徐明薇完全没办法将这个随和好脾气的普通士子和小王爷等同起来。她心里也盘算过要不要提醒屋里的几个大丫头几句,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人家享受的就是这种被“轻视”的正常生活,她要是说破了,才叫恼人。   如此走了四五天,一行人住过农舍,也住过客栈,条件自然比不得家中,洗漱不用说,便是日常吃食,为了赶路方便,多有嚼一把干粮便作数了的。整个车队当中,也只有练秋白和娇娇的日常饮食还有徐婆子尽心料理着,怕一个体弱,一个稚幼,教这一路奔波坐下病来。   练秋白在自己马车里头坐着闷,又怕贺兰嘉善每每要陪了她,不好在外头走动,便时常邀了徐明薇到她车上说话。这天午后,娇娇已经教奶娘们哄着睡着了,徐明薇见着无事,趁着停车休整的空儿,又去找了练秋白。敲车壁的时候,明显听见里头有人闷哼了一声,再抬头,却是她小舅舅贺兰嘉善红着脸儿从马车里头钻了出来。   徐明薇吃吃笑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贺兰嘉善瞪她一眼,怏怏地往车队前头去了。   徐明薇暗笑着掀了马车帘子,练秋白也正红着脸朝她看来,嘴唇可疑地红肿着。知道她脸皮不比小舅舅贺兰嘉善,徐明薇总算忍住了顽笑的心思,说道,“有客来,可有好茶相待?”   练秋白松了口气,转身寻了茶叶罐子,微微笑道,“昨天喝的猴魁,看你也不是很喜欢的样子,便不糟蹋了,还是红茶伺候着?”   边上婆子托了徐明薇一把,扶她上了马车,见练秋白淡淡地朝她摆了摆手,知道里头不用她伺候,便低头退了开来。   “娇娇睡着了?”练秋白拎起小炉上温着的水壶,往身前的杯子里轻点,只见卷曲的茶叶教热水温柔冲泡开,一点一点地舒展开经络,满室飘香。   “嗯,孩子清醒的时候都是小恶魔,好在精力散得快,玩累了就自己睡了。”徐明薇看她泡茶的动作堪比一场精美绝伦的舞蹈,有一种极致的优雅味道,不禁看得着迷。   “既然这样嫌弃,送我算了。”练秋白捂嘴笑道,“娇娇生得这样可爱,等养大了,上门求娶的只怕从街头排到街尾,我就挑个家里最有钱的嫁了,好大一笔嫁妆钱哩。”   徐明薇看她一眼,啧道,“往常怎地看不出你是这样一身铜臭味的人?还是我小舅舅的过错,和他吃一锅饭吃得多了,好好一个读书人,也被染坏了?”   练秋白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又是一阵可疑的红晕,咳了一声才说道,“好歹是你的小舅妈,庄重着些哩。”   徐明薇扑哧一声,倒摊了手掌往她鼻子底下一递。   练秋白不明就里,奇道,“这是要什么?”   徐明薇坏笑道,“这一别千里,小舅妈就先给了今年的压岁钱吧。”   练秋白扑过身子便是一阵好打,徐明薇怕她气喘,连忙笑着讨饶,“好了好了,不与你顽笑了。这回来,却是有话要同你说哩。”   练秋白这才收了颜色,正坐了身子,问道,“是明日分别的事?”   徐明薇摇摇头,说道,“这话我本想着不好同你说,但事情出在我娘家,多半也有些责任,因此想来想去,还是与你做个交代罢。”   原来离京前,王氏暗中查探谣言的事情,终归还是落在了老赖家的耳朵里。分辨清楚事情起因后,徐明薇便嘱托老赖家的将这事透给贺兰氏知晓,好查一查那天院子里伺候的都有谁在。经过一番查探,当晚在假山后头说了新娘子闲话的,的确是徐家的下人不错,但顺着主事人查下去,最后露出水面的竟是傅家二房。   “怎么会是她?”练秋白失神问道,在她印象里,几个姨妈都对她很好,她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如此用心险恶地背地里坏她的名声。   徐明薇叹道,“她或许也并不是出于恶意,只不过嘴上不严实,和娘家人闲话说漏了消息。后宅圈子也就这么点大,谁家屋里打坏个瓶子都要被人嚼上三天舌根,更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练秋白眼里闪过一抹厌恶,说道,“长舌妇恼人,便在于此罢了。什么事情都编得有板有眼,活似她们亲眼见过了一般。若是不相识的也就算了,往往人前笑得和善,转身就攻讦污蔑,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着实教人恶心。”   徐明薇说道,“那两个仆妇我娘是已经处置了的,但想着不能教你蒙在鼓里,无端端受了冤枉,才厚着脸皮同你说了,只求你不迁怒,责怪家中教养不严罢了。”   练秋白上前握住她的手,叹道,“这事与你何尤,受了冤枉的却是你哩。姨母那头自有我去说,免得心里又记了你的不是。”   徐明薇摇头笑道,“这倒不用,婆母心里自有一本账,再好再坏也就是那个样子,我从不怕她的。”   练秋白闻言倒笑了,说道,“好在这回随你舅舅回了阴山,京城里那些个闲话也就听不着了,随她们说去也好。”   一时两人都笑过,各自端了茶杯慢品。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22   车队休整完了要再度出发,贺兰嘉善便送了徐明薇回自己的马车,远远地倒瞧见后头马车里有个妇人扯着张帕子遮了脸,期期艾艾地伸了脖子往前头张望着,也不知道打的什么心思。   贺兰嘉善嘴角勾起一抹蔑笑,朝徐明薇使了个眼色,说道,“还不到一半的路,有些人就已经忍耐不住了。”   徐明薇往那人身上瞟了一眼,看着倒像是姚岚,并不在意,只淡声说道,“是跳蚤,总是要蹦跶上来的。”   贺兰嘉善轻笑一声,摇头作罢。徐明薇别过他,倒是立刻招了老赖家的上来,将刚才所见粗略说了,皱眉道,“出门在外,闲杂甚多,不说自家府上的小厮马夫,便是镖局伙计也有不少。再不尊重,多少也是个姨娘,劳烦婶子到后头去传了我的意思,别教辱没了傅家名声,失了自己脸面。”   老赖家的欢喜去了,阻了樱桃她们所在的马车,竟是立在前头当众将姚岚训斥了一通。又说她根子轻薄所以行事难免轻浮,又说到底是个做姨娘的,便是底子再轻薄,也该晓得庄重,别学了花巷卖唱的依了栏杆招了男人。   虽说姚岚她们的车子落在最后头,四周也有四五个下人跟随着,因而一字不落地将这番话听了个清楚明白,只各自捂嘴偷笑,羞得姚岚好个没脸,死死攥着帕子只恨不得立时跳脚出去掐死老赖家的。   但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老赖家的在傅家是个什么身份,她心里清楚得很。不单单在贺兰氏跟前得脸,便是在徐明薇身前也是数得着的得力婆子。今天她训斥的一番话,若是没有得了徐明薇的首肯,一个是姨娘,算起来也是半个主子,一个是下人,哪有这样当众给自己没脸的胆子?   “姚姨娘可听清楚了,奶奶那儿还等了老奴的回话哩。”老赖家的高声问道,语气里不无讽意。   姚岚恨恨地咽下一口唾沫,扬高了嗓音,答道,“奴知道错了,日后定不再行此轻浮举止,还请奶奶原恕则个。”   老赖家的皮笑肉不笑,冷声道,“姨娘既然是个懂事的,才各自省心。若是再教老奴瞧见有人勾勾搭搭的,且别怪老奴不给了脸面。”   这话听着却是托大了,但在场众人,连着马车里头坐着的三个姨娘,谁也不敢吭一声。   等人终于走了,姚岚恶声恶气地摔了杯子,低喝道,“半道碰上只癞皮狗,却当自己是个正经货色哩。”   璃虹乜她一眼,低声笑道,“谁让游戏人自己犯贱,非得往狗道上走哩?”   姚岚回头瞪她,夹了怒气问道,“你阴阳怪气的又是说的哪个?”   璃虹并不怕她,反而迎着姚岚的目光微笑道,“哪个接的嘴,说的就是哪个咯!”   “你!作死的小娼妇,看我今天不撕了你的嘴。”说着便要往璃虹身上扑过去,一时车里的丫头婆子拦个不停,费了些功夫才将两人勉强分开。   姚岚还要挣扎着上前,却听樱桃冷声喝了一句,“还嫌前头丢的人不够?一车子丫头婆子看着,都是当主子的人,带的真是个好头!”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23   璃虹慢条斯理地理着发髻,闻言回头看了樱桃一眼,嘴角便是一抹轻蔑,淡声笑道,“前头是条人模人样的癞皮狗,避着些也碍不着咱们。该提防的却是咱们这车里这条好狗,不声不响的,咬人才疼。可惜啊,这会儿你主子远在前头哩,尾巴摇得再厉害,也没人能瞧得见。”   小川听了便要动怒,教樱桃按住了手,轻声道,“生了一双狗眼的,哪里认得了人。你同狗争辩什么,畜生就是畜生,说了人话也听不懂哩。”   姚岚原本是跟璃虹厮打的,这会儿见她和樱桃又吵嘴起来,心里那点气倒散了,在一旁有滋有味地看着两人的热闹,笑道,“正听到有意思的地方,是人是狗还没个定论哩,停了反而没趣。”   钱婆子扯了扯自家主子的袖子,小声劝道,“在路上还有好些天,到底都是吃一锅饭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俗话说得好,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姨奶奶也听老奴一句劝,且都歇了罢。”   璃虹凉凉看她一眼,晓得她是前头的人,轻哼了一声,到底封住了嘴,没再搭理了姚岚和樱桃。   姚岚眼见着这场架是吵不起来了,嫌没意思地撇了撇嘴,拿帕子一挡脸,靠着车厢睡下。马车摇摇晃晃着,三人也只各自守了自己的方寸地方,再无声音。   后头马车上的这场争执,到了晚间投宿的时候,很快就透过钱婆子的嘴,传到了徐明薇耳朵里。   老赖家的立在一旁,伸了脖子问道,“这些个没规矩的,奶奶可要使人教训了?”   婉容淡淡看她一眼,抿紧了唇没有说话,手上不停,仔细拆了徐明薇的发髻,拿梳子慢慢梳开。   徐明薇头也不回,说道,“狗咬狗,让她们自己闹去。这个月的月钱还没支吧?原本是打算着到了平陆县安定下来了再给,如此也好。婉容,一会儿叫婉柔开了箱子,支六两银子送到樱桃屋里去,就说是这个月她们三个的份例,全给她了。谁叫另外两个一个骨头轻,一个嘴巴贱呢?她不是说樱桃是我的狗吗,就教她看看,做狗的拿自己当主子是个什么下场。”   傅恒推门进来,正听见后头这几句,眉头便是一挑。   老赖家的她们一见情形不对,连忙低头掩目地退了出去。徐明薇只对镜梳着头发,面上做了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已做好了计较,便是他发难问起来,也有法子圆了适才那句话。   “听小舅舅说,后头的又不安份了?”傅恒一边说着,一边夺过她手里的梳子,竟是耐心替她梳理起头发来。   “小舅舅原来也是这般长舌,后头的事情,我已经叫人料理过一回了。下午听说又吵嘴,正和赖家婶子说要罚了她们的月钱。”   “既然不听话,索性打发了回家。”傅恒懒懒说道。   徐明薇笑道,“都带出了这么些地,再叫人送回去,还道出了什么丑事,却是不好。到底是我娘家送来的,连着我脸上也没光彩,便先管教着,再不堪教化,到任上再寻了人牙子提脚卖了便是。”   傅恒记起前头她说的话来,问道,“却是哪个起的头,还骂起樱桃是你的走狗来了?”   徐明薇便把下午发生的事情挑着讲了一遍,傅恒冷笑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明儿叫姚岚和璃虹都搬到粗使婆子的马车上去,教她们看看,什么才是奴才该有的样子。”   徐明薇摇头笑道,“是该有人挪个位置,却不好把那两个挪了。到底是精细养着的,挪到杂役车上,又小又乱,万一这路上病了一个两个的,到头来还是自己麻烦。樱桃还算是个明白人,在那车上坐着也是难捱,便叫她先挪出来,搬到婉容她们轮换的马车上,车上地方大,多两个人也憋不着她们。”   这明显是要捧着樱桃的意思了。傅恒点点头,说道,“既然你已经有了主意,便照你的意思办。”   两人说过这回话,外头婉柔已经照着徐明薇的吩咐,当着姚岚和璃虹的面将六两银子全交到了樱桃的手里,一边意有所指地笑道,“奶奶说了,本该是到任上再放的银钱,想着这路上或许姨奶奶有用处,便使奴来送了。姚姨娘和璃姨娘也不必心急,只这个月的暂且扣着,到下个月再发了月钱,若是有相急的,便到前头来找了奶奶,也未必有不肯的。”   说着,又朝樱桃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礼,才笑着退了。   姚岚盯着樱桃手里白花花的银钱,眼里几乎要窜出火来,到底不敢上前来抢。   璃虹面上一阵白一阵灰,回身去寻钱婆子,见后者眼里满是轻蔑,只忍了满腔怒火,甩袖而去。   樱桃轻轻笑道,“只是不知道,有人这会儿想做狗,还来不来得及?”   小川忍不住吃吃笑起来,欢喜地捧了满把银子去,说道,“刚刚婉柔姐姐还说,叫咱们明天搬到她们那辆车子上去哩,这下可好,总算不用成日听着狗吠声了。”   樱桃扯下嘴角,往前头院子方向看了看,只见夜幕当中浅浅一点暖色,如等了归人的明灯,教人无端端生出满心希望来。   “睡吧,还有明天哩。”樱桃低声说了一句。   小川响亮应了一声,听见隔壁屋里摔杯子的声儿,心里暗笑,这一夜,只怕有人挠心挠肺地要睡不着哩!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24   被主母罚没了月例,姚岚和璃虹总算晓得收敛,接下去的几天也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马车里头,再不见吵闹。   绵延两日,车队一行终于到了西营口,傅家的要往南,贺兰家的要往西,却是要分道的时候。练秋白拉着徐明薇的手十分不舍,惜别的话说了满堆,最后还是贺兰嘉善上前来将两人分了开来,劝道,“任书上有赴任期限,燕真要是错了时节,可是要获罪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及时放手各自珍重才好。”   练秋白只得抹着眼泪上了马车,掀了车帘不住地往后摆手回看。   徐明薇立在车前,看着贺兰嘉善一行人的身影在漫天尘土里渐渐远去,才听到傅恒轻轻叹了一声,“走吧。”   她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笑中有泪。   傅恒想抬手替她把眼角的泪水拭去,碧桃这时从后头冒了出来,慌张道,“奶奶,爷,不好了,雪团不见了。”   徐明薇一听便着了急,“不是让你们用笼子锁了的?怎么不见的?”   碧桃自知惹祸,低了头细声说道,“是奴看着雪团和饭团成日被关在笼子里,怕它们发闷,才放出来玩一会儿,打算等着车队发动了,再把它们两个关回笼子去。不想外头小厮说话才大声了一些,雪团背一弓,就往车帘子哪儿窜了出去。奴追到外头,早不见了踪影。各处都看了下,也全找不见。奴不敢瞒,且请奶奶姑爷让人四下再仔细找找,往后要打要罚,奴都活该受着哩。”   傅恒听明白了原委,当下也不好寻碧桃的错,只安慰了徐明薇一声,朝冬子说道,“赶紧叫人到处看看,车底下,轮子下,草畔树影下也都好好找找。找到了莫惊着猫儿,速速来报了你奶奶知晓,可听明白了?”   冬子晓得轻重,连忙点头去了。一时车队众人都忙着寻找走丢的猫儿,动静吵着徐明薇车里的,穆氏掀了帘子探出头来,扯了婉容问道,“外头闹哄哄的,是在做什么呢?不是送了贺兰家的走吗,还不曾散了?”   婉容往人堆处看一眼,怕吵起小小姐来,只压低了声音说道,“说是雪团走丢了,爷和奶奶正叫人来找哩。馨姐儿没醒吧?”   穆氏眼里一个愕然,倒显出几分笑意,朝婉容说道,“娇娇这会儿醒是醒了,正高兴玩儿哩。你且去前头喊了奶奶来,也教奶奶欢喜一个。”   婉容不知她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但看她满眼笃定的模样,稍一迟疑,还是点了点头,往前面同徐明薇传了穆氏的话,说道,“奶奶不如去看看,我看金娘子好像意有所指的样子,似有大文章。”   徐明薇朝傅恒看一眼,说道,“那我便先往后头去,外头动静这般大,怕是扰着娇娇了。”   傅恒说道,“且慢,我也同你一块儿去了。”   一时两人都往后头马车上来,打帘一看,穆氏正守着车门坐了,大兰娘子和小兰娘子一边一个围着娇娇,回头看来时满面堆笑。   傅恒还没看清楚车里的情形,只觉着女儿这会儿咯咯咯地笑得格外开怀,便探头问道,“这是拿什么逗弄了她,笑得这样高兴?”   徐明薇却是一眼就瞧见了被娇娇握在手心里的那条白色大毛尾巴,大兰娘子一个起身,便露出了后头一脸无奈的雪团。瞧见旧主,雪团便想起身来迎,才一动,又被娇娇扯住了尾巴。而罪魁祸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对喵星人做了多么罪大恶极的事情,爆发出一阵兴奋笑声。   傅恒面上一怔,心里倒是一松,招手喊了个小厮过来,嘱咐道,“同前头说一声,便收了吧,已经找着了。”   那小厮连忙左右传了话,一场闹剧这才歇住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25   穆氏搀着徐明薇上了车,仔细解释道,“前头才闹起的时候,奴掀了帘子瞧动静,回头倒见着只大白猫伏在馨姐儿边上。大兰娘子怕是野猫,惊动了反而挠了馨姐儿的脸,便不敢叫。哪知馨姐儿早醒了,同那猫儿大眼瞪小眼的,胆子也大,一伸手就把猫儿的尾巴给捉住了。小兰娘子抬手便要打,那猫儿竟朝她龇牙哈气,现在想来,怕是以为小兰娘子要打的是馨姐儿,要护主哩。奴瞧着猫儿眼熟,似是奶奶养的,再瞧这猫儿被馨姐儿捏着拍着也不伸爪子,才越发笃定。遇见婉容一问,果真是跑了猫儿,才有后头这一说。”   徐明薇摸着雪团的脑袋,点头说道,“亏是往这儿来了,不然这四下都是野地,教人往哪儿找去。”   “许是想你了,才闻着味儿往这车上来了。”   穆氏抬头一看,傅恒竟也跟着进了来,连忙朝两个兰娘子使了个眼色,众人不声不响地矮身退了出去,只留这对夫妻在车里说话。   “人说猫儿狗儿的养久了都有灵性,今日瞧着,倒不是虚话。”傅恒笑着将女儿抱起,顺便将雪团的尾巴从娇娇的魔爪里头解救出来。   雪团得了自由,立时往徐明薇腿上一跳,又是蹭着又是咪呜叫着撒娇。惹得娇娇又朝它好奇看来,伸手就想去拽它的尾巴,傅恒没料到她这般不老实,好在反应地快,牢牢抱住了才没教女儿跌了出去。想起又是一阵后怕,佯怒着拍了一下娇娇的小屁股,教训道,“又不乖,还是打得少了。”   一边却偷眼往雪团瞧去,但见它教徐明薇顺着毛,半闭着眼儿打着呼噜,连看都不看自己这边,倒笑道,“你这猫儿哪里是个护主的,我打娇娇呢,它也只打呼噜。”   徐明薇笑看他一眼,将雪团抱到娇娇面前,引了她的手去摸雪团,说道,“它 认得你,晓得你是亲爹,不比那小兰娘子。”   傅恒也只是找话题同她说话罢了,心里并不计较这些,低头也引了娇娇逗猫,正和乐,便听得外头冬子上前来问,“爷,镖头说各处都已经归置好了,问可要动了身?”   傅恒和徐明薇脸上都止了笑。傅恒轻咳一声,说道,“时候不早,也该赶路了,免得夜里又错过了宿头。”   徐明薇点点头,放下雪团,从他手里接过娇娇,两人靠近的那一瞬间,她明显感觉到傅恒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两人目光隔空撞着,他到底还是只笑了笑,掀了帘子出去了。   两个兰娘子和穆氏等人重又回到车上,只听车把式挥着马鞭呼喝了一声,车轱辘便又转动了起来。   雪团焦躁不安地甩了下尾巴,似是很讨厌坐马车。徐明薇捉了雪团揉了揉它的爪子和下巴,总算将它安抚了下来。娇娇毕竟还是个孩子,玩乐了一阵,早就累了,抱着雪团的尾巴便睡了去。大兰娘子仔细拿毯子将她盖严实了,才同小兰娘子各守了一边,慢慢做起针线活来。   徐明薇轻轻掀开帘子一角,不远处,傅恒正骑着一匹枣红马,执着马鞭同段云平说着什么,虽只是一个侧脸,眼角眉梢,却无一处不意气风发。   他刚刚,到底想同自己说什么?   傅恒这时似有所感,忽地回头往马车上看来,徐明薇莫名心虚,手里一松便放了帘子,倚在车壁上心兀自狂跳不已。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26   离了贺兰嘉善和练秋白,傅家一行人在路上又行走了十来日,人困马乏之际,才到了平陆县地界内。同行的镖局还要往南去,傅恒和镖头结了另一半银子,又嘱咐冬子上下传了话,使车队去了标识,四处留意听着看着,只一路静静进了县城。   徐明薇看他动作,心里倒好笑,这人进入角色也是快,才到任地上,就已经开始注意平陆县的风气了。   冬子素来伶俐,才入了城门,便趁着买小食的功夫打听清楚了县衙门的位置,回来报与傅恒和段云平听,后者却是摇头笑道,“任书上还有六天的期限,不如先找了客栈歇脚,再仔细分辨?”   傅恒明白他的意思,混在底下,比站在高处能看得更清楚明白,心里想着一行人远行也的确劳累,那县衙门也不知是何模样,许久没住人,只怕没个一天两天的功夫,也是难打扫收拾出来。这两下一计较,便点头说道,“就照着云平说的,先寻个干净处住下来,对外只说咱们是外头来的富商寻亲,先冷眼看个三五日,日后也好有个依照。”   徐明薇听说不先往衙门去,心下讶然,当着众人也没细问。一行人顺着当地人的指引,最后终于在县城最大的一家洪福客栈住下。一两银子一间的上房便要了五间,其余婆子小厮住的更是无数,几乎将这家客栈的房间都给包圆了下来。喜得客栈老板都亲自来问,听说这家人是京城来的富户,更是欢喜得很,亲自跑前跑后张罗不说,连着徐婆子开口问他借厨房使,也是忙不迭地满口答应了。   婉容婉柔嫌客栈里用的被褥不干净,又用自家带的重新换过。等床铺都收拾妥当了,热水也是好了。客栈的伙计正要往木桶里倒热水,却被碧桃拦住,说道,“这儿用不着你们的东西,只送了热水来便好。”   伙计心里虽纳闷,到底还记着掌柜的吩咐,便忍了好奇没多问,等送了第二桶热水上楼来,才注意到净房里早换了个浴桶,香樟木箍的,比着他们店里用的要好上太多。便暗自咋舌,乖乖,果然是京城来的富户,竟是连着个洗澡盆儿都是自带的,也不嫌笨重。   他心里念头才转完,抬眼便看见刚刚同他说话的小姑娘,只手将那一整桶热水轻松拎起,往浴桶里头一倒。伙计面上一阵惊愕,那可是五六十多斤重的水!寻常男人都要两只手才抬得动,这姑娘是吃什么长大的,好大的力气!   碧桃不知他心里所想,见他还愣在那里不动弹,倒是恼了,不耐道,“才两桶子水,可不够使的。算了,你手脚也慢,厨房在哪儿,快些领了去!”   那伙计这才回过神来,说了两句,和碧桃一人一个木桶提着,去厨房又接了两桶热水出来,正要替她抬了一桶,却见碧桃一手一个,径自拎着热水去了,徒留那伙计在后头目瞪口呆地望着,半天回不过神来。   碧桃不管这些,有手上这两桶热水,自家主子的洗澡水总算是凑齐了,一时去前头请了人。徐明薇是早就乏了,因而不等碧桃再催,便让婉容收拾了换洗衣裳,自己一边解着衣襟上的扣子进了净房。她听见后头也有脚步声,还当是婉容动作这般快,已经跟了来,也不以为意,淡声道,“一会儿替我好好揉揉肩,这些日子紧着,酸疼得很。”   身后的人没有吱声,徐明薇身上衣服都脱到一半了,忽地警醒,连忙回头一看。才发觉后头跟着自己进来的哪里是婉容,竟是傅恒。这会儿正凝了浓墨染就的一双眸子,如豹子盯住了活物一般,分毫不移地盯着她瞧。   她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说道,“你进来怎么也没个声响,冷不丁地吓人一跳。”   傅恒并不说话,一步步逼上前来。徐明薇教他眼神恐吓住,不自觉地往后退着,等背抵住了墙壁,才发觉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一回头,傅恒正只手往她脸上抚着,轻阖了眼低头朝她吻来。   徐明薇下意识往边上闪躲,傅恒这一下便吻在了她脸上,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都愣住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恒直起身,淡看她一眼,说道,“我去叫婉容进来罢。”   徐明薇立在那儿没有做声,只轻轻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外头他同婉容的说话声,再回神,却是婉容打了笑脸同自己说道,“爷说奶奶肩膀有些酸痛,还特地交代奴一声,叫奴仔细捏捏哩。”   一边又往浴桶里伸手试了试水温,说道,“奶奶快些用了热水,一会儿凉了可不美。”   徐明薇听了她的,脱了身上披的衣裳坐进热水里,一时筋骨舒畅,才有又活过来了的感觉。   “适才姑爷出去,脸上神色可是不好?”徐明薇闭眼受着婉容的按压,淡声问道。   “奴瞧着爷脸上神色并无不快,应是好的罢。”婉容并不确定,只捡着好听的回了,偷眼往徐明薇脸上一觑,平平淡淡的,也瞧不出什么。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27   白天这场不快,傅恒和徐明薇两个在人前都做了无恙状,到晚饭时候,也是在一处吃用,只不过比平常话少些。   婉容心里有些计较,偷眼看过几回脸色,倒是叫徐明薇给发觉了,便不敢再打量。饭后散了,傅恒到前头厅堂里找了段云平说话,徐明薇哄着娇娇玩过一阵,便让大兰娘子带着孩子去睡了。   老赖家的到底年纪大,根骨不好,这回在路上却是受了折腾,因此得了主家首肯,下午便自在歇了。屋里这会儿只剩了婉容和碧桃,徐明薇便朝婉容说道,“你爹爹的住处,本就没打算安在家里。等明天你见了他,给二十两银子,也好教他自己这些天往外头打听打听,能买一处便买,买不得便赁了住。此处市价虽不晓得,想来总比京城要贱些。我这番意思,你可都明白?”   婉容捧了茶来,笑道,“奶奶的意思奴自然明白,是使着人在外头听音,同青秧一般用处罢了。只是奴爹爹那样的人,才是赖家婶子的本家,给了那些银钱也是糟蹋罢了。还不如将银子给了冬子,叫他使人去城里看了屋子,得个合适的便好。”   徐明薇笑道,“二十两银子也不过咱家体面些的半年月例罢了,值当什么?家里也不缺这等花费,独独要省了去。既是要用得着你爹爹,又是教人舍了家奔波千里随了来的,往这上头死抠,岂不叫人寒心?你呀,也是太向着我,你爹爹却是白养了你一场。”   碧桃听了捂嘴直乐,婉容撇她一眼,嗔道,“今儿真是奇了怪了,往日木头桩子一样的人,竟也听懂了奶奶的话音哩。”   碧桃不依,扯了婉容的袖子辩白道,“哪个是木头桩子,婉容姐姐就知道欺负奴是个老实人。”   徐明薇忍不住摇头,对婉容笑道,“你且别奇,我只问一句你便晓得她是为着哪桩发笑。”   一面又问碧桃,说道,“你可是笑婉容姐姐是姓赖的?”   这回倒轮到碧桃奇怪道,“奶奶怎晓得奴在笑这个?”   婉容面上一怔,想了半天才绕过弯来。原来还是应了前头自己打趣的一句“只是奴爹爹那样的人,才是赖家婶子的本家”,自己说嘴把自家爹爹说成个无赖汉子,本该姓赖,到头来自己岂不是也成了赖家婶子的本家?这说来说去的,最后竟又说到自己头上来,果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难怪碧桃发笑。   一时自己也觉得好笑,顿了顿,又朝徐明薇说道,“奶奶您瞧这可不是个活生生的木桩子么?前头说的话,都聊过了,她才一个人偷笑起来。好似那庄子上的二傻子,进门教人好顽打了一个嘴巴子,到屋里坐下吃饭喝茶,才想起来捂脸朝他娘喊一声痛哩。”   碧桃这回倒不傻,扑身过去便追着婉容挠了痒痒,恼道,“婉容姐姐果真坏了心,又拐着弯骂奴是二傻子哩。”   婉容要躲,只恨屋子生得狭小,不过绕着桌子躲了三圈,就被碧桃给捉住了,一时讨饶不停,差点笑断了气。   徐明薇见闹得也差不多了,笑着阻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一个姓赖的,一个二傻子,谁也不笑话了谁。总归都是好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玩闹,叫小丫头们瞧见了,可要笑话了。”   碧桃这才住了手,婉容笑着抹了眼泪,总算得了性命。   徐明薇见她们两个都静下来了,说道,“明儿正好你们两个轮班,在这客栈里待着也无事,便往前头问问铁头可有要忙的,若是得空,叫他带你们到城里逛逛,看这城里经济营生如何,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都买些回来。”   婉容一听便明白,唯有碧桃,想着能出去玩,面上便是一阵欢喜,盘算着要买什么样什么样的吃食,心早飞到了别处。   “去厨房问问可有热水,便打了来洗脸,午后便乏了的,只是这临街的吵闹,不得安歇,这会儿也无事,便早些收拾妥当了歇下。”   徐明薇掩嘴打了个哈欠,婉容听她这样说,连忙推了碧桃去打水,一时伺候着洗漱干净,自去放了床帘。只和碧桃两个靠着桌儿守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声说着话,时不时地回头看看从厨房要来的小炉子,免得一会儿过了火气,里头要水反而没了热的能用。   如此守到酉时,门上忽地有了动静。碧桃昏沉沉地听见有人叩门,还道是傅恒回来了,起身上前去开门。婉容也是有了睡意,一时脑子未醒,等回过神来想起要问一声外头叩门的是谁,碧桃却已经将门闩给挪了。   廊上没有油灯点着,婉容还未瞧清来人模样,碧桃却是借着屋里三两盏灯的微光,先瞧见了门下一双破烂烂草鞋,右脚大拇指还大喇喇地露在外头,指盖乌黑。   她心叫不好,还不待示警,额上便是一阵剧痛,恍惚间瞧见那人手里扬着个灯笼架子。他便是用了架子上头的把手打的自己罢?脑中只这个念头飘过,眼前一黑,再也人事不知。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28   婉容眼见着碧桃歪倒在门槛上,终于觉出不对来,正要放声叫了,那人恶声低喝道,“别叫,仔细我手里的刀可不长眼!”   那人提着碧桃进来,婉容怕他真伤了碧桃,一时也是投鼠忌器,果真收了惊色,颤声问道,“你是何人,索要何物?若是求财,且勿伤了人,奴这便开了箱子与英雄取了金银去。”   那人将碧桃随手扔在地上,一把将婉容扯过捂住嘴绑了手脚,才放心回身去关门。婉容见他身形高壮,动作却是极轻巧,一点足音都不透,看着便有些像威宝莒南平日的模样。心里越发叫糟,此人显然是江洋惯犯,又有着功夫底子,自己刚刚就不该多想,拼着碧桃和自己的性命也该放声呼救,这左右都睡着自家的奴仆,只要惊醒一两个,便也够阻了人了。   婉容心里正懊悔,那人却已掩好了门,转身笑嘻嘻地往她身上摸来,见她羞愤交加,看向自己的眸子几要冒出火来,倒笑道,“你也别当我是在占你便宜,不过惦记着你说的箱子,找串钥匙罢了。”   婉容嘴巴被布条堵着,骂也骂不出声来,只眼朝自己腰间示意,那人才赖笑着从她腰间解了串钥匙下来。   “箱子却在何处?”那人低声问道。   婉容这才想起白天她们收拾东西的时候,因着客栈房间窄小,来来往往的人也多,防着有失,才把装银票和贵重首饰的箱子都堆在了床头边上。这会儿让他去找了箱子,岂不是直接把人引进了里间床榻,她背心一阵发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面心里又发咒,怎地到这个时候了,姑爷还拖着不回屋里来!   那贼人却是失了耐性,亮了袖子底下的刀子,恶声道,“银钱都藏在哪儿了,还不快些交代了?再同你爷爷使幌子绕圈,可别怪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这等娇滴滴的小娘们,只怕受不住一下罢?”   婉容心里忽地一亮,原来这人并不晓得屋里还有第三人,只把自己当做是主家奶奶,想必是自己身上穿戴,教他生了误会。却又想,便是不知道徐明薇在屋里又如何,左右没人来救,他要寻箱子支使银钱,没有自己,也要找到屋里去的……心里正乱作一团之际,清净夜里,里屋忽地传来东西掉落的声音,婉容和那贼人面上都是一怔。   “你这屋里还有别人?”那人狐疑问道,目光落在婉容嘴里的布条上,自己倒笑了,“忘了你嘴还堵着,哪里问得出来。且等我自己寻了箱子,一会儿再来会你,官家太太的滋味,你爷爷侯占山还没尝过一回哩!也教你临死前享个痛快,晓得这世上不止有那一等绵软没力气的爷们。”   婉容瞬间觉着一道焦雷炸在头上,这(淫)贼,果真是存了杀人夺宝的心思来的,当下也顾不得自己手脚受制,迎头便往那人身上撞去。只她这点道行,哪里落得进侯占山的眼里,爽落一笑,反手倒把婉容给推翻了去。   “小娘子莫急着投怀送抱,里头可是藏了你那奸夫?却原来也不是个守妇道的人家,难怪叫人绊住了自己男人在前头喝酒,哈哈哈……如今却便宜了我!”   他当里屋有人,因此格外在意了身前,不想才走到屏风处,脚下也不晓得是被什么给绊了一下,人便不受控制地往前头摔去。侯占山心里一个咯噔,才想着要借力起了来,说时迟那时快,脑后便是一阵风袭来,再要躲,却是躲不过了。   便听得一阵瓷器碎裂声,徐明薇只听得自己呼吸沉重作响,一进,一出,俱如惊雷。   肾上腺素的作用还未退去,心脏澎湃泵着血液输往四肢五脏各处,徐明薇耳朵里只嗡嗡作响,片刻后才听见外头有奴仆走动的声音,不一时便有人来问,“奶奶,刚刚听见摔了瓷的声儿,里头可有要用人的?” 脑子晕乎了,竟然发错了,已经换上。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29   徐明薇下意识便要开口,却看婉容直呜咽摇头相求,她心里略一迟疑,转了心思扬声说道,“不过是失手碰倒了,不妨事,你自去安歇,也教旁人都安心去睡罢。”   那婆子得了她的话,果真没了声音,都各自退了去。   徐明薇定了定神,怕自己下手没个准头,人不定时会醒。因此先往里间抽了被单将贼人给捆严实了,才放心去查看地上躺着的碧桃,见她只额上有些血迹,呼吸倒平稳,估摸着只是一时昏厥了,性命无忧,心里稍安。   转身寻了剪子替婉容松了捆绑,也不等她突出口中布条,徐明薇先问道,“先时你为何阻了我喊人来,其中可有什么说头?”   婉容口中还僵麻,缓了片刻才压着嗓音说道,“奶奶可不想想,这贼人来得蹊跷,咱们家包了这么多间屋子,单上房就有五间,他谁也不问,却独独往咱们这间屋子来?”   话说到这里,婉容担心地看一眼碧桃,心里也晓得刚刚徐明薇既然查看过,脸色也没变,终归是无碍的。心里想到一层,因而又着急开口道,“奶奶也别怪罪碧桃鲁莽,这人来得笃定,不是碧桃莽撞开了门,也总有法子骗了奴开门。单说爷在前头有交代,也是一样下场罢了。”   徐明薇这时才晓得这贼人是怎样进得门来的,心里却不然。若是换做婉容,深夜有男仆来叩门,也总是隔门问清了来路,才肯开门的,要不然也得有个相熟的婆子来喊,总不至于冒冒失就撤了门闩的。但知道她心厚,淡声说道,“这事儿等碧桃醒了再计较,以往想她这般性子朴实可爱,没往细里(调)教,也是我自己种下的因果,怪不得她多少。”   婉容原本不是这个意思,但听徐明薇语气,不至于太为难了碧桃,稍稍放了心肠,又捡起先前的话头仔细说道,“先时所说,也只是一层,这内贼不定是咱家的或是客栈的;另一层却也是想着今日这情形委实叫不得人进来。奶奶道为何?咱们屋里这会子不过三个女流,晕了一个,绑了一个,唯有奶奶全须全尾站着,旁人见了如何能信?再者,这贼人进屋时错把奴婢当成了奶奶,言语间手脚颇不老实,上上下下……”   婉容说到这里,却是羞恼地没了声儿,但见徐明薇还等着她的话音,只好强自忍了,隐了怒气说道,“万一众人进了屋,那贼人又醒了,嘴里吐出些混帐话来,教人听见,明明没影的事情,也成了有头有尾的,奶奶日后还怎么做人,只怕家里这些个,人前还端正,背过身便嚼碎了舌根!奶奶且看看前头的表姑娘,便是最亲近的姨娘,不也绘声绘影地当亲眼见了似的!亏得表姑娘为人端正,舅爷是个拎得轻的,且也是他亲自救了人出来的,不然表姑娘名声有污,如何还有这段天妒人羡的美好姻缘?”   徐明薇骨子里还是个后世人,名声与女子之紧要,虽也念在心,实在没有深刻骨髓,因而根本没往这层上想去。如今细思之下,越发后怕今日之悬!   “按你说的,屋里眼下横着一个大活人,可要怎么处置?”徐明薇冷声问道。   “这人留不得。”婉容眉眼间闪过一丝狠厉,声音却是出奇的冷静。   徐明薇一个怔然,“这事怎么做得成?不比在家中,客居在外,又人生地不熟的,连个施展的地方都无,血渍如何掩藏,尸首又运往何处?况且你也说了,只怕这事后头还有人牵扯着,平白无故没了一个大活人,又怎会没人问起?”   婉容当下也只是有了杀人灭口的念头,却没徐明薇想得仔细,有一步推三步,一时怔楞不知言语,苦笑道,“那可如何是好?姑爷在外头耽搁得再久,也有往回的一刻,屋里这情形教他看见,也不知要往哪里去想……”   徐明薇听她提起傅恒,心里倒有了主意,嘱咐道,“你收拾下脸面,别教人看出慌张来,却前头看看,姑爷是在同谁喝酒,除了段云平,可还有别人在场。”   婉容心里讶然,但看徐明薇脸上笃定,便将劝诫的话都吞没了,心里一时闪过那贼人说的那句话,若是前头还有第三人,那背后主谋之人也就清楚了。因而点头应道,“奴稍等便去,奶奶可有什么要交代说的?”   徐明薇沉吟片刻,说道,“去了你也别说旁的,只说我身上发热,请他来看看,可要叫了大夫的。”   婉容心里便有了数,理干净了头发衣角,掩门自往前头去了不提。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30   徐明薇见婉容已经去了,撇那贼子一眼,身上穿着件深色的葛布粗衣,领子上沾了少许深深浅浅的油渍,袖口处早磨毛了,露出一双粗粝大手,落着不少刀疤,显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心里对这人来历,便有了些猜测。   碧桃这时醒转过来,口了逸出两声(呻)吟,睁眼迷糊了片刻,终于想起前事,慌忙起身来看,见徐明薇好生生地站在自己跟前,再一眼落在被床单捆着的贼人,扑通一下便跪倒在徐明薇跟前,自打了嘴巴泣道,“奶奶且打死奴吧,今日险些陷奶奶与生死之地,奴已无了脸面再在奶奶身前伺候……”   徐明薇任由她打肿了自己两颊,并不阻拦,叹气道,“今日要不是我警醒,只怕咱们三个都落不得好去。你的确是该骂,该打,该死!往日里你两个姐姐是怎么行事的,又是怎么教你的?事不怕细,踏一步前左想右想,全不做无用有害与自己,与人,与主子之事。你又学到了几分?”   碧桃越发羞愧难当,哭道,“奴晓得错了,奴这回真晓得错了。”   徐明薇这才上前扶起她来,说道,“你我算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往日你粗莽些,我也拦住婉容她们没细教了你,要说错,也有我这个做主子的一半。今日这事暂且记下,罚你一年的月钱,饭也减半,好歹长长记性。”   碧桃素日是最唯饭是爱的,这会儿听见又罚月钱又罚饭食的,心中却一丝心疼都无,听徐明薇肯留了她,喜得破涕复又跪拜道,“谢奶奶开恩,往后要有再不识教诲的,奶奶只撵了奴出门便是!”   两人正说着话,门上轻轻一叩,接着便是婉容领了傅恒进来。徐明薇下意识挺直了背,目光只定定地投向傅恒,等了他开口说话。   傅恒进门第一眼便看见了她们,见徐明薇好端端的站着,并无病中的模样,又见碧桃红肿着眼儿脸儿,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正暗自心奇她们主仆几个卖得什么官司,再一眼便落在了屋里另一人身上。   这一瞧可不好,自己妻子屋里竟然无端端多出一个陌生男人来。傅恒心里一惊,连忙上前查看究竟。徐明薇往婉容飘了一眼,后者知意,轻声将今天晚上的事儿如实说了。傅恒面上越发阴沉,朝婉容说道,“你悄悄地去后头叫了冬子来,一并将段先生也请了来,记着不要声张。”   徐明薇心里有了底,袖子底下捏着的拳头终于松了松。   “你瞧着这事像是谁做的?”   傅恒却不理会她这句,朝碧桃冷声低喝道,“这回你奶奶饶了你,便暂且记下。再有下回,别管你奶奶怎生求情,我第一个饶不过你,仔细着自己这张皮罢!”   碧桃被唬得脸上一阵发白,不敢做声,又听傅恒说道,“你且搬动这人,挪到里头去。”   碧桃哪敢不依从,连忙抬了那人去了。   傅恒见碧桃走了,才往前来细细看了徐明薇脸色模样,低声悔道,“早知道有此一遭,还不如往县衙门里头收拾住了,白白教你受这一回惊吓。”   徐明薇听他一句不提贞洁之事,也不知道他是真信了婉容所说,还是暗藏在心不愿意显露。但有这样的话放着,心里总归也是受用的,因而淡声回道,“千金难买早知道。谁知便是这样巧,谁屋里也不去,只知咱们屋里没人,偏偏要闯进来?”   傅恒越发后悔,若不是自己一时心里苦闷,拉着云平一块买醉饮酒,倒也不至于使屋里空虚。便轻轻拉过徐明薇抱住,柔声说道,“是我不好,不该又与你置气,独留了你在屋里,往后便是再生气,我也不教你如此了。”   徐明薇挺直的背终于放松下来,乖顺地伏在他胸前任由他抱紧了,却是静默着没有说话。傅恒亲亲她的额头,摸着她背心都是冷汗,才晓得她并不如面上一味坚强勇敢,命悬一线的那时那刻,也不知心里怕成什么样儿。   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个中滋味实难明细,但恐她惊后受凉,才不舍得放了手脚,劝道,“我替你倒杯热茶来,你且去屏风后头换了衣裳。” 完事,没有了,姑娘们莫等,给你们加完分就睡觉去,晚安!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31   徐明薇这才惊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晓得冬子和段云平一会儿就会来,紧着时间翻了件里头穿的换上,才歇了动作,门上便听着一声轻叩。   傅恒见她从屏风后头出来,穿戴整齐,沉色上前应了门。   段云平和冬子都被婉容的脸色唬着,一路狐疑傅恒屋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怕教人听见,只压在心中不敢问罢了。这会儿见着他和徐明薇都好生生的,面上便少了些沉重。   见婉容将门关严实了,段云平才低声问道,“看情形,嫂夫人应是没有发热罢,却又是出了什么紧要的?”   傅恒朝冬子看一眼,嘱咐道,“你和你婉容姐姐在外头候着,好生守了门,谁来也不准开。”   冬子连忙点头应下,傅恒这才领着段云平往里屋走,压低了嗓音将事情大致说了。   段云平在外头游荡的日子较他又多些,打量了一阵那贼人之后,沉声说道,“只怕不是善类,观之更似绿林土匪,却不知平陆县也有贼患。”   徐明薇将自己心底的猜疑也一并说了,“我们这一行人才进了县城,他便晓得主家是住哪个屋,连你们在前头喝酒都一清二楚,只怕这客栈内还有个应子,沟通里外。”   “且弄醒了问,才知原委。”   说着,傅恒便将茶壶罐子往那人身上劈头盖脸地一顿浇。   徐明薇这时已经避到屏风后,不多时,听见前头一阵悉悉索索动静,那贼人果真醒转过来。   先前怕他吵闹引了人来,徐明薇是拿布条堵了他的嘴的。这会儿侯占山眼见着自己手脚被缚,口亦不能言,心里明白这回算是阴沟里翻船,竟也不挣扎,只瞪了眼直往傅恒和段云平瞧。   傅恒心中恼他厚颜粗鄙,但想着还未曾从他嘴里掏出内情来,只强忍在心,别了匕首在他颈间,低声威吓道,“如今你落在我手里,是何下场,只看你如何应答。倘若有一句不实,只看我刀子往哪里去罢!”   侯占山轻蔑看他一眼,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竟是转过头不做了搭理。   段云平心里正犯难,这等人若是在别处困住了,还有手段应付,在这等客栈里,却怕逼急了闹出声响来,惹旁人来问,忽地听屏风后头徐明薇淡声说了一句,“既不愿开口,便不用开口罢。相公,这人有淫邪我屋里丫头之心,不好教他死得太容易。使两条厚被子垫在身下,手脚也捆严实了,口鼻尽堵不教他发出一点声响来,再慢慢切了那祸根,流些血也无妨,有棉被吸着,再有就是烧一壶滚烫开水淋下去,创口立时便烫得白熟了。到天明裹着席子运到城外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好教他这辈子残缺地去阴曹地府挂了名,下辈子也做个不能为祸的畜生。”   侯占山一听便急了,真是好狠心的婆娘!只碍着嘴还堵着,口里无数肮脏字眼蹦不出来;手脚绑着,拿不了那阴狠妇人对付。一口气堵到嗓子眼,险些先把自己给气晕了过去。   段云平和傅恒面上皆是一怔,但听徐明薇的语气,杀一个人仿佛就跟厨房里杀一只鸡一般清淡寻常,也不知她是真有所想,还是故意使了手段逼供。但不管为着哪般,先前咬死了牙关不肯吐露的贼人此刻教她激得面红眼赤,如跳虾一般拱着身子要往屏风那头爬去,便知这法子虽然阴狠,却是正好踩中了贼人的痛脚。   傅恒冷笑道,“如此倒是个法子。碧桃,开箱子使两床厚被子来!”   侯占山如何还忍得,朝着傅恒连连摇头,嘴里只呜咽求了饶,哪里还有之前那股硬气,却是仍由他们搓圆搓扁了。   段云平便做了白脸,拦住傅恒说道,“我看他这会儿倒是愿意开口了,燕真且等等,只听他说些什么。说得不好,不全,再行了嫂夫人的法子罢。”   傅恒面上一迟疑,段云平便夺了他手里的匕首,蹲到侯占山跟前,警告道,“前头的话你可是都听清楚了的,这回问你什么,仔细答了才是,不然,我手里这把刀子,别的地儿也不去,只朝你那东西割,你可听明白了?若是,便点点头,我取了你口里布条,倘若出一点声儿,也朝你那东西下刀!”   侯占山点头动作只慢了一点,段云平便朝着碧桃说道,“先拿两床被子垫着,再往外头要一壶滚烫开水来!”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32   碧桃果真利落寻了被子来,随手一拎就把侯占山扔到了被子上。她心里存了恼恨,手下动作自然不轻,直摔得侯占山一阵头晕目眩。   后者不禁咋舌,竟不晓得这屋里还有这一号人物。好在自己运气好,进门就先把她敲晕了,只不过这样的好运气没有到底,竟教屏风后头躲着的婆娘给暗算了。侯占山心里叹过一回,他在道上混了这么些年,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也见得多了。但像这回这样的,他还是从未见过。   眼前这两个男人心里作何打算他还不清楚,但屏风后头说话的这个,一字一句都是动真格的,至少,她心里推想过。侯占山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等到段云平去了他嘴里堵着的布条,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口水,老实道,“官人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来。”   傅恒冷声道,“便从你叫甚名字,哪儿人说起,再说一回是怎地追到这家客栈,谁是内应指明了房间,所图为何。若有隐瞒不实的,你也晓得如何。”   侯占山又吞了一口口水,缓了缓神,终于仔仔细细交代起来。   原来侯占山并不是平陆县城人氏,祖籍淮安,年成不好举家逃荒至此,又无田地安生,好歹浪荡了几年等父母皆亡故了,便落脚城外二十里地的山头做了贼寇。往来打劫些富户,因山头上贼人众多,又是有些身法手段的,原平陆县的县尉勉强剿过几次,到底缺少兵卒,碰过几回钉子便也歇了。那山头渐渐也落得三不管,只安乐做了劫道营生,有一点倒好,一般也只取钱财不伤人性命,因而越发没人管,被抢了也只当自己晦气,连告官都不告。   傅家车队路过清风寨山脚时,盯梢的已报过一回消息,但看着是有相熟的镖队护送的,早打点过买路钱财,因此并为为难,只平安放过。侯占山近来赌债缠身,正愁没地方捞银子,偷偷地便打了吃独食的算盘。   明里说是要往城里去会相好的,同首领知会了下山来,暗地里却是跟着傅家车队一路到了平陆县城里。见他们投在洪福客栈,只使了半钱银子买通了个茶博士打听,便将他们这行人打听了个清楚。听说是京城来的富户,侯占山心里更是喜不胜收,只打算做这一票大的,自己那一屁股的赌债便能清了。   按他本来的习惯,原该再踩点两天,等着时机下蒙汗药的。偏巧这天运气也好,傅恒一直和段云平在前头喝酒不往后头厢房去。侯占山脑子一热,但想着能省两天利子钱也是好的,便大着胆子往后头来了。   再往后的事情,屋里众人该知道的也都知晓了。侯占山交代完了,只垂了脑袋听候发落。   段云平问他,“卖你消息的茶博士又是哪个?”   侯占山说道,“嘴巴最利索的那个便是了,人都叫他快嘴王八,官人往前头一打听就知道。”   段云平朝傅恒投去一眼,后者点点头,因而又开口问道,“你且说说那山上的事儿,往常在家只听有劫道的,还不曾亲眼见识过。”   侯占山警觉地看他一眼,“官人问这个作甚?浑样的日子,又有什么好说的。”   段云平只说道,“照你说的,山上也有不少人口,但照我看来,那山道行走的人并不见多少,只往日那点劫道的,又怎供养得起你们一山头的人?可不是在别处还有营生吧?”   事关山寨,侯占山却是怎么问都不肯再开口了。段云平朝傅恒摇摇头,绕到侯占山身后也不知道怎么一个动作,便把人弄晕了过去。   徐明薇听前头没了声儿,正疑惑着。傅恒忽地绕到后头来,牵过她的手说道,“你且理些不用的,空出个箱子来。”   徐明薇猜着些用途,点了点头。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33   婉容和碧桃得了这话,连忙收拾起随行的箱子来。徐明薇原先倒是不知,段云平竟也是有些身手的,一时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傅恒便解说了一句,“他们这样的位份,自小便要跟着侍卫习武射箭,有两下子身手也不稀奇。”   徐明薇点点头,看他们两个将侯占山曲腿塞进箱子里,担忧问道,“接下来又如何处置?这么一个大活人,总有醒来的时候,闹起来出了动静,只怕要惹人来问。”   傅恒淡声回道,“无妨。一会儿把箱子抬到云平屋里,明天就让冬子他们去收拾了县衙后头的屋子,静悄悄地移了人过去便是。”   徐明薇听他说得笃定,想来总有法子能防了侯占山吵闹,便安心不再追问。   这一番折腾,也近子时,好在四周都无惊醒,一切都照着傅恒所想做得了。冬子便在段云平那处住下,防着夜里有事好有个奔跑传递消息的。   傅恒回到自己屋里,但见徐明薇还坐在烛火前静默着等他,心里便似有微风吹拂而过,顿时忘了前一刻脑子里还乱糟糟的一团,不自觉放软了声儿,暖笑道,“夜深了,怎的还不睡?前头都有人照应着,不必再记挂担忧。”   徐明薇也冲他微微一笑,柔声道,“也不是不放心,只是想等着你回来才好。”   傅恒眼里绽出些光彩来。只是怜她这一晚过得不轻省,倒不似白日存的那一场旖旎遐思。因而尽管心里十分欢喜,也忍耐住了只上前轻轻拥了她往床榻而去,什么也不做,静静抱了她躺着睡下而已。   “睡吧,明天等日头起了,咱们也去县城里头瞧瞧。”傅恒下巴支在她额上,眷恋地蹭了蹭,继而说道。   徐明薇对此无可无不可,上了街也是要蒙了面纱,看什么都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好没意思。但听傅恒语气里的期待,晓得他在努力哄自己高兴,徐明薇便点头应了。   傅恒又说了些话,她到底是累了,先前几句还能勉强应对着,到后头越来越迷糊,连着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清晨,天只还蒙蒙亮的时候,徐明薇尚还在睡梦中,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宛若隔在云端,一阵热,一阵痒,说不清的难受。她难耐地睁开眼儿,才瞧见正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儿的傅恒,樱色的唇瓣浸润地绯红,见她醒了,只轻轻扯了个意味深长的笑,“你总算醒了。”   还不待她说话,傅恒含笑朝她吻下来。徐明薇只觉得身上一沉,教傅恒的举动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不提防溢出的呜咽呻吟,被他那个火热的吻撕扯地支离破碎,再也无迹可寻。   一时如胶如漆,痴缠难分,直闹到近午,都还不见屋里歇了动作。   婉柔和穆氏送了几回早饭来,都被婉容摇头退了回去。婉柔捂嘴笑道,“下回便是来送午饭了,只盼着里头两个还晓得肚子饥饿,别闹到了晚上才好。”   穆氏看她一眼,到底脸皮薄,没有说话。老赖家的仗着自己年岁大,倒是轻笑着骂了一句,“小蹄子,都还没嫁人,说起这些也是没脸没皮。”   众人闻言都是一阵笑,眼角眉梢都似守了一个共同的秘密那般,透着欢喜的默契。   好在她们才说过一阵,屋里便传来了要水的声儿。婉容她们不敢怠慢,连忙支使着婆子从厨房要了热水来。小半个时辰之后,总算是教两个主子吃上了热乎午饭。   初时不单是徐明薇低着头不敢看了屋里的丫头婆子,便是婉容她们伺候惯了的,送水送饭时都有些羞涩不敢到处看了。以前在家时虽然也有白日里避着人荒唐的,但像今天这样闹得这般凶狠,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也难怪徐明薇和婉容她们都有些脸红怕羞。   傅恒见她如此,笑着退了婉容她们在外头听着伺候,只叫人在屋里摆饭。等人都走了,才朝徐明薇低声笑道,“这会儿屋里没人了,放心过来用了午饭,咱们才好早些出门转转。”   徐明薇抬头撇他一眼,不喜不怒,倒是恢复了脸色,淡淡应道,“嗯。”   傅恒眼里闪过一抹失望,只是神色转得快,徐明薇并没留意到。   一时安安静静地用过午饭,傅恒让婉容寻了面纱来,亲自替徐明薇戴好了,左看右看,见露不出一丝真容来,才满意地放了手。   徐明薇倒是想起昨天交代婉容的事情,并不避讳傅恒也在场,径直朝她说道,“早上耽搁了些时候,这会子便不用你们再跟着伺候了,拿了银子去城里逛逛,也自己去寻些乐子。”   婉容经过昨天一遭,本还有些放心不下,心想着至少也得有碧桃跟着才好。   傅恒看出她心思,笑道,“你奶奶既如此说,你便放心去,好歹还有人跟着,吃不了亏。”   婉容只好点头应了,当下各自准备着出了门。婉容,婉柔还有碧桃三人跟着铁头往集市上去了。傅恒只穿扮成书生模样,领着两个小厮,往外雇了顶轿子与徐明薇一起坐了,随口朝轿夫一打听城里最好看的景在何处,一行人便洋洒洒地往西子桥方向而去。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34   原来平陆县西子桥上近来正是赛灯的时候,赛的倒不是正月里的彩灯,只寻一个吉祥如意的好意头,而是远近几个县府的做灯师傅每年都会在五月下到六月中,往西子河堤两岸挂上自己的得意之作,由着看灯的更中意谁家的,便买了花投到哪家的灯里。这些花灯白日看着便是一景,到了夜里点亮了,更是热闹好看得很。   “什么茶灯,吊灯,壁灯,走马灯……但凡官人您想得到的,在西子桥上就都看得着,这会儿您去了看过还不算,往西子桥边上的茶楼坐了歇个晌午,再听两回说书,便也到夜里掌灯的时候。在茶楼上远远瞧了,水里一片灯影,人间一片烟火,才教人领会过一遭,什么叫出了平陆再无灯哩。”轿夫本就是平陆县人氏,说起这赛灯节,言语里便满是自豪感,关不上话匣子。   徐明薇在轿中听了,面上便是一阵笑。傅恒偏头朝她看来,问道,“你笑什么?”   徐明薇摇摇头,并不肯说。傅恒脑子里自己想过一回,才扬声往外同那轿夫说道,“如此说来,倒真是来得巧,恰逢赶上这样的时节。灯虽是还未看见,但想着贵地便是一个轿夫,都似兄台这样满口文章的,人杰地灵也不为过了。”   那轿夫听了面上倒是一红,老实笑道,“官人高抬,实不相瞒,适才所说也并不是小的自己肚里蹦出来的,全是西子桥上的盲先生说过,小的记住一两句,帮着同外客说说而已。”   傅恒便问,“那盲先生又是谁,做什么营生的?”   轿夫笑道,“盲先生便是盲先生,浑叫着久了,谁也不知他原本姓甚名甚,官人这会儿问小的,小的还真教您给问住了。盲先生平日也就是支个写字摊儿,帮人写写书信,偶尔也替人掐字算命。虽说眼睛看不见,那一手字却是写得极好的。往日有人不信他眼瞎还能下笔,故意要了一封,再往别处看了,果真是一字不差,众人这才服气。有怜他眼瞎难以谋生的,也有贪图他收字便宜的,日久天长,找他的人倒也多,算是有个出息,勉强度日罢。”   说起这个盲先生,其他几个轿夫也凑着说了几句,大抵是同情佩服居多,便教傅恒暗暗心里留了意。许是出自对读书人的惺惺相惜,若是那人真的好,在县衙内安个位置,与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盲先生既是在县城久住了的,对平陆县应是十分了解,留着也是大有好处。   徐明薇见他脸上又出现深思时才有的神情,默默没做声,免得扰了他。轿子悠悠转过炉前巷,外头忽地吵闹起来,似有人在前头争吵着什么。徐明薇心里奇怪,傅恒显然也意识到不对,便朝外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仍是先前话多的那个轿夫开了口回道,“官人,却是衙役捕快同单家的在吵闹,人堆得实实密密的,只怕轿子一时还过不去。”   傅恒闻言便叫停了轿子,叫家里小厮往前头去看个究竟。   等了片刻,才见那姓潘的小厮回了来,报道,“爷,原是人命关天的案子。前头有几个捕快爷抬了个无名女(尸),正放在单家大门口,说是这女的本是在单家做活的丫头,这会儿正要提了他家大人去衙门里说话。单家的自然不肯,一说县衙门里也没个正主坐堂,去了并无人审案;二说是家里人口齐全,不曾走失,便不肯去。又嫌教那东西堵了正门,十分晦气,扯着皮儿要挪了人。两家说不合拢,这才闹了起来。” 眼皮子直打架,凑合看吧。晚安姑娘们!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35   徐明薇轻笑一声,压低了嗓音朝傅恒说道,“来日倒是不用愁底下人懒怠不好约束了。”   想了想,又说道,“人命关天,你这一县父母官,可要下去看看?”   傅恒打着扇子,却是摇头。   “且再等着看看,只怕不出一炷香,这事也就了了。”   徐明薇不知就里,但听他这样说,也并无下去一看究竟的意思,便忍住了好奇没有追问。   等了片刻,外头轿夫疑惑一声,回头报来,“官人,前头倒是散了,可要起轿?”   傅恒招来潘子交代了几句,才应声说道,“既没了阻碍,还往西子桥上去。”   一时轿子又轻颠起来,徐明薇掀了帘子一角往外偷看,人已半散,并不见衙役捕快,倒是见着潘子站在人堆里和旁人说着什么。只离他们几步远,就是一架覆了麻布的担架。许是抬了她的人未留意,那麻布底下竟露出半只手来,早烂穿见骨,只零星皮肉还粘附其上。   她恶心地干呕一声,傅恒这才瞧见了,连忙将车帘挡下。好在天气渐热,家里有随身备着薄荷香包的习惯,傅恒便解了递与徐明薇放鼻子底下闻了,才缓了过来。   “那尸首早烂得不成样子,那几个衙役又为何如此笃定,定是单家的丫头?”   傅恒说道,“早些年就常听说地方上常有这样讹诈大户的,今日所见便是了。衙门里油水不丰,碰上告案少的荒年,这些个衙役捕快更无处捞银子,便取巧挖了乱葬岗的无名(女)尸,抬到富户门前只说是他家做活的丫头暴毙,要拿人去衙门问了话。寻常富户怕惹官司,虽说告也告不倒他们,只怕外头名声遭难,没个三五年这逼(奸)致人死的谣言都散不去,因此大多甘愿自认倒霉,拿钱消灾了事。前头听说是这等事,我倒也想那些个捕快真是个勤快尽职的……”   徐明薇这才明白了个中原委,见他面上不无失望,细声安慰道,“却也是好事。至少这桩子凶案并不是真的,也没谁家女儿平白冤死了,世上又少一双生送黑发人的白发父母罢了。”   傅恒听她如此说,心里倒好受了些,重又笑道,“似你这般想,果真是件好事。”   一时两人相对而笑,盈默无语。   轿子轻晃着终于在一片瓦铺前停下,轿夫躬身打了帘子,笑道,“官人,到地方了哩。这儿便是先前说的茶楼了。”   傅恒搀扶着徐明薇下了轿子,后头小厮忙着数了铜钱结清车资,早有个茶博士打着响儿迎了上来,胳膊上齐整整地搭了条雪白巾子,见面便是三分笑,热络招呼了。傅恒观他言谈举止,暗叹,这茶楼倒似个体面去处。   “上头可还有座?要清净不叫人搅了,最好对着河堤能赏灯,听说你们这处还能听说书?”   傅恒问了一串,那茶博士倒不慌不忙,打了笑脸回道,“这样的座儿本是没有了的,正是一年最忙的时候,但前头有客人提前走了,倒空出一间。贵客请随小的这边走,不知客官喜好哪色茶叶?楼里还有半斤雨前龙井,极是正宗,同外头打了幌子的可不是一路货色。”   徐明薇笑看傅恒一眼,这做生意的,嘴里只怕十句没个一句是真话罢。巴不得告诉了上门来的,他家生意好的很,独独只剩了一个留着待你,你若是还有挑剔的,立马就有下家接了手去。因此最好赶紧下手,免得错过了便没了。   隔着面纱,傅恒竟也看懂了她的眼色,面上也似一笑,朝那茶博士说道,“且看看好不好,再论茶叶罢。”   那茶博士也不理会,仍是打了笑脸一路将他们引到了二楼一间开阔处,只一张古朴高桌,凳子也一式素质雕刻,正对着窗格摆了,抬眼便见不远处拱形石桥架在飘渺江波上,沿堤五步一灯,十步一景,视野果真极好。   傅恒看了十分满意,回身去看徐明薇的意思,见她轻轻点头,便朝茶博士说道,“景是有了,说书的何在?”   茶博士笑着推了另一边的窗户格子,傅恒往下头一看,不是戏台子又是什么?   “这处倒好,能听得见看得见下头的,下头的却瞧不见这处。便是这间了,泡了雨前龙井来,再拣你家做得好的茶果点心送几盘上来。我底下两个小厮,也拿钱在底下大堂凑张桌子,上些果子点心吃着,不叫了人,轻易别来扰了。”   茶博士应声去了,不一时便送了茶水和果子来。等人去了,傅恒端起茶杯一闻,笑道,“哪里来的雨前龙井,只怕他家收茶的地儿就叫雨前龙井山。”   徐明薇扑哧一笑,说道,“小地方,有这个滋味也叫不错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36   傅恒叹笑一声,说道,“屋里也没外人,他们得了吩咐,轻易也不会上来,你便解了面纱,好歹自在些。”   徐明薇也觉着气闷,便依言摘了面纱。   “好在不是六七月的天气,不然也要教汗给打湿了。”   傅恒闻言倒想起去年夏天时候,自己还能在书房短袖短裤地凉快着,她却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的,不由笑道,“这回离了家,你却是自由了。让丫头婆子们守死了门户,便是要在屋里穿着肚兜四处走动,也没人敢说一句不是。”   徐明薇心想,这倒是外放的好处之一了。以前还在徐家时,她在自己屋里穿得凉快些也还得,但到了傅家,只循规蹈矩地一步不能错,那样热的天气,竟也熬过来了。如今想想,也是有几分辛酸滋味,只是当时不觉着苦楚罢了。   “说到县衙,咱们什么时候搬了去?”   徐明薇虽然没提侯占山的名字,傅恒晓得她担忧的正是这桩,因而解说道,“冬子已经领了人去县衙门里交付收拾,有云平照看着,出不了什么差错。等那头收拾得差不多了,我的‘病’自然也就好了,到时候咱们再劳动搬进衙门里,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徐明薇点点头,说道,“等都安定下来了,我再往家里寄信。只是怕房先生知道了,性子急,这样大热天的也要跟着来,前头可是好不容易劝下的……”   傅恒柔声安慰道,“左右不紧着日子,就算她一意要来,你那两个武丫头也会规劝着些,路上慢慢走了便是。当初想着房师傅路上没人照应,才留了她们两个保平安,如今想来实是不该,好歹也该带上一个,才不会教你险些落了暗算。”   徐明薇笑道,“人生事,又如何算得周全。咱们要赶着路程,带不得她,再来却是没可靠镖局护着。山长水远的,留两个丫头护着先生一路来,才是紧要事情。”   傅恒心里也知她是拿房师傅当了半个母亲敬着的,因此不再提这话茬,引了徐明薇到窗前遥看花灯。因是大白天,又隔得远,两人也只看见堤上桥上一团团的花影,瞧得并不真切。   徐明薇便笑道,“先前觉着做生意的不可靠,满嘴跑车子,却原来连那轿夫都是个嘴上没牢靠的,如此看来也不过是寻常景色,哪有‘水里一片灯影,人间一片烟火’,瞎子骗人哩。”   话音刚落,她自己隐隐觉着哪里不对,抬眼便见傅恒忍笑道,“你自己也说是瞎子掰谎骗人了,咱们两个竟也傻了,瞎子哪来的眼睛看那‘水里一片灯影,人间一片烟火’?”   两人又是一阵笑,只觉着自己冒傻气,竟听着什么便是什么,还真照着那轿夫的说话到了这处茶楼看灯。   “许是茶楼拿钱买了盲先生和轿夫的话,才好哄了生人往这处茶楼来吃茶听书,也是端的用心。”徐明薇叹道。   傅恒便推了右手边的窗户格子,低声笑道,“景是不值,茶也不好,只是不知底下说书又如何。”   他心里隐隐觉着奇异。若是以往遭了如此诓骗处处教他失意,不打翻了这家的茶盘子都算是轻的。   但今天却不同。   只因有她在,连着讨厌的事情,也变得极有趣了。   徐明薇不知他心里所想,忽听得底下一阵拍案声,也好奇凑近了来瞧。   “可是说书的要开始了?”   她只在电视换台的时候听过一耳朵的评书,只是在信息交换快速新奇的后世,徐明薇并没那样的耐心听过一叠完整的,因此这会儿觉着格外新鲜。   傅恒笑道,“这是开场。既然咱们都不看景了,便搬了茶果移到窗户下,评书就是要嗑了瓜子吃着果子听了才叫有意思哩。”   徐明薇点头应了,果真挪了果盘和茶水过来,才坐定,便听得底下哎呀呀一声长叹。看来在这没有扩音设备的时代,要说评书,也得有一声好嗓才行。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37   “风声雨声读书声,故事天天在发生;家事国事天下事,这醒木一拍,各位看官,且听小老李说故事!”   且听堂下一人拍木说道,四下顿时安静下来,只引着脖子听下文。   徐明薇倒奇道,“这人为何叫小老李,从前也只听说过老李或小李的,他倒两样都占齐了。”   傅恒解释道,“说书人家也有传承,他爹在外头的名号叫老李,儿子便叫小老李,才好教人一听便知是哪家的流派。”   徐明薇闻言点点头,原来还有这样的说头。底下说书先生引了个头,已切着奇闻怪案进了正题,说的案子却是水塘乡走尸案。一家买的童养媳,养大了做妻,却不想洞房夜里新娘子受不住昏死过去。新郎以为出了人命案子,将新娘子匆匆下葬,自己奔逃他乡。这事亲家自然不肯,一纸诉状来告。   衙门见无人能拿便押了新郎父亲作数,结果一开棺材(验)尸,哪里还有新娘子的踪迹,里头赫然躺了具男人(死)尸,一时百思不得其解。倒是那人家的儿子见老父无端受了自己牵连惹了牢狱之灾,又回了原籍自首。县令便两案做一案,将那儿子投入大牢,换老父无罪释放。   此奇案到此算作告一段落,只是遍地寻不着新娘子(尸)首。却也是巧,几月后那老父外出做买卖,竟活见着自己儿媳。才知当日只是假死过去,后被两叔侄掘墓救出。叔叔立意要将人送回,侄子见色生歹意,两人争执间侄子将叔叔打死,慌乱之下索性将叔叔重埋回棺材里,才有了后头这一出。如此才是真相大白,新郎倌总算沉冤得雪,掘墓的侄子也有了恶报,得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案子本身就够一波三折起,那说书先生又是个口条十分了得的,生生将一茶楼的听众吊足胃口,只跟着他起转承合而悲喜,却是精彩至极。   徐明薇听得津津有味,傅恒面上却是一片凝重。见她不解地朝自己看来,傅恒叹道,“若是没教那老父外出做买卖,又或是凑巧偏在乡里错过了,那儿子岂不白白冤死?原就不是立意(杀)人,只错手生了意外,再重判也落不得杀头的田地。平白多出一具男(尸),这县令查也不查,只认定了那儿子行凶。一不问缘由,二不问行凶手段,草草逼供结案,实是令人齿寒。这样的父母官,不当也罢。”   徐明薇笑道,“古往今来,卖官鬻爵的便不在少数,就是走了科举之道,又有多少是为着替民当家做主跑三千里尘土,奔半年岁月为官的?旁人如何咱们无可奈何,但能听着故事,也省一回自身,以人为镜,便是大善。再说这故事最终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果,许不是这家人命里便有这番劫难哩?”   傅恒淡笑道,“如你所说,也是一理。这番平陆县走官,也只求世间万千法,能独善一身,做一个清明县令罢了。”   徐明薇轻轻颌首,朝他微笑说道,“我信你。”   唯有三个字,落在傅恒心上却恍若有千斤重,投向徐明薇的目光便有些痴缠的意味。   徐明薇连忙转过了视线,从荷包里掏出一小锭银子,往楼下投了去。   那说书的小老李耳朵倒灵,明明眼丝毫没落到赏银匣里,竟也晓得有赏客投银,嘴角微微一笑,又起势说道,“不才能讨了贵客欢喜,小老李也不藏拙,再与诸位说一说那昔阳县出的一桩奇事……”   傅恒低声笑道,“这些个走江湖的,惯会看人脸色,说完这段,只又要讨赏来。”   徐明薇说道,“既说得好,赏了他也是应该。”   傅恒便不再言语。两人清清淡淡喝着茶,侧耳听了底下的乡野轶事。只这回那小老李说得粗鄙,夹杂了不少荤腥段子,什么精怪娘子,叔叔嫂嫂,全亲香在一处。底下走卒是听得满面红光,连连叫好,只苦了徐明薇。   要是就她一人在包厢里听着便也罢了,真人版动物世界都看过,这点荤腔又算什么。可难受就难受在边上还有个傅恒,听说书就听说书罢,时不时地炙热目光就往她身上扫一回,直教人如坐针毡。   好在他还记得这是在外头,并不比家里,因此也只似笑不笑地多看她几眼而已。捱到底下说完故事,这次倒是傅恒解了钱袋扔了块大的下去。徐明薇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说的又不好,做什么赏了五两下去?”   傅恒意有所指地低声问道,“那一段说不好?雪地里那一段,还是马背上那一段,又或者是姑嫂夜奔这一段?”   徐明薇面上忍不住一红,别过脸来却是再也不理他了。 据说水塘乡走尸案是明时候的真人真事,感兴趣的姑娘可以自己去百度一下,还有说书的音频可以听。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38   两人听完评书,正是日头西斜时候,才吃过几碟子点心果子,肚里倒不饥饿。傅恒便同茶博士结清楚了茶钱,只叫了两个小厮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免得扰了自己和徐明薇说话。   潘子原本就是个机灵的,以往在家中只在外院奔跑,从没能在主子跟前露了脸面。这回趁着冬子不在,只有七分好,也恨不得能显出十二分好来。因此听了这话哪有不肯从的,更是约束起了边上的,只远远地落在两个主子后头,瞧着眼色手势行事。   比如傅恒和徐明薇才在花灯摊子上买了新奇的,傅恒眼儿还没往后头瞧呢,潘子便上前来接去自己提了。如此几回,他心里不禁对这姓潘的小厮留了意,也是个机灵好造化的,往后倒是可用。   潘子看一回眼色,便知道自己算是在主子眼里立住了,心里自然十分欢喜。同他一处的磊子冷眼看着,心里倒笑。这回能跟着主子出门的,多半也是心腹亲近,旁人有能耐的尚还忍着没着急冒了头,就防着忽然扎了谁的眼,往后教人当出头鸟对付了。他倒好,急吼吼地往主子跟前献了殷勤,回去还不知有心的要如何整治他哩。   磊子心里藏了这些念头,一路再看潘子前后奔波,更是觉着十分好笑,只等着看冬子回来后他是什么下场罢了。若不然在家这么些日子,以往爷跟前还有个小六子小五子,小六子出了事逃家之后,爷跟前就只听见冬子的名声,再不见有旁人了哩?还不是冬子手段厉害,无人敢惹罢了!   磊子嘴角浮上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潘子回首瞧见,心里也是一声冷哼,凡是蠢死的原都是当自己聪明绝顶的,他冬子霸道嚣张,自己却不怕他。往日在家他是有兄有弟,又有个肯帮他的干娘照看着,旁人不是教他打怕了便是怕了他家干娘,才凡是推让个三分罢了。如今众人都是孤身随了主子到任上,且看他有什么能耐奈何得了自己罢了。在家凑不到主子跟前,到了这地界,还不死命冒了头,且不是傻的吗?!   在主子跟前能得了体面的,可不是为着那半两月钱。且没听说过宰相门前三品官吗?自己要是能趁着这回得了主子重用,那往后在外头行走,就能有张县老爷的脸面,便是富绅见了,也礼让着些哩。更别提来日回了京,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虽然都是做奴才,可这外院奔跑消息的和主子跟前的,光用脚趾头想想,也晓得哪个才是紧要的。潘子如此想过,再不去看磊子的脸色,一心一意远远听着伺候,只提了满手的花灯,等两个主子看得厌了,才张罗着雇了轿子使人回去。   徐明薇其实还没尽兴,只不过身居内宅,少有像今天这样走了远路的,鞋子底儿又薄,实在支撑不住了才做了罢。婉容她们做的绣花鞋往往只重鞋面精细秀美,到底在家不需多少走动,因此都只是薄薄一层底儿。今日之事来得突然,连着徐明薇自己都没想到鞋子这一茬,更别提事先准备了厚底的棉布鞋了。   “回去以后还得叫婉容婉柔她们好好纳几双厚底的鞋子,不然跟今天一样,走不了几步便脚疼了。”   刚刚在外头傅恒还不好查看她的脚底,这会儿上了轿子,捉起来一看,早磨起了三两个水泡,连鞋底都破了一处,看着便十分可怜,因而忍不住说了一句。   徐明薇缩了脚面,轻声说道,“鞋子是该做起,等回了我便同她们交代一回。往后不比在家,出门见人的时候也多。”   傅恒听见这话倒轻轻皱了眉,不悦道,“在家如何到这儿便也如何,你不喜迎合了那些不相干的,咱们也就托病推了,烦这些作甚?离了家只愿你能高兴自在些,为着旁人反倒苦了自己,又有什么意思?往后若是有太太们相请,你见过一回要是玩得好的,请来家中坐坐亦可;说不到一处去的便远远地避开,不必为我前头留了脸面。” 昨天昏头了,把今天当作星期三。我是到周三晚上才空下来,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啊,再挣扎着去码一章。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39   徐明薇面上露出个笑脸,柔声道,“我又不是傻的,自己晓得分寸,旁人不喜我的,我不喜她的,自然会避开了去。原先在家时,你可曾见我同二房婶婶有过什么交情?场面上过得去,各自自在罢了。”   傅恒见她拿了二房的出来说事,心里一计较,果真不是这么回事?因而笑道,“却是我忘了,没得白担心你一场。说起二房婶婶,前头还听小厮们说起,咱们离京那会儿他们家还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转头求到爹娘跟前来,也不知道后事如何。”   徐明薇奇道,“怎地临行前爹娘没同你说了?”   傅恒笑道,“左右轮不到咱们管家,家里的事情该咱们知道的就知道,不该知道的便不问,没的自寻烦恼。”   说完顿了一顿,却又说道,“只怕爹娘也嫌这事丢人,才不愿教咱们出京的时候惹了心烦。”   这话说的,他分明是知道了的意思,只瞒了自己一个哩。徐明薇且笑道,“也别卖关子,就把你背地里打听来的都说了吧,免得我再写信回京问我娘,到时候家丑却是外扬了。”   傅恒撇嘴一声冷笑,“谁同他们是一家人?!片瓦在,不分家,为着点银子连祖宗训诫都不顾了,连着府里下人都瞧他们不起哩!”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徐明薇也只听听便算,并不附和,免得回头细想起来,自己反而落了下乘,只催促道,“快些说来,别话莫讲。”   傅恒压低了嗓儿细说道,“前儿爹不是说了,既然分家,便要二房出了府去住?二房婶婶受了娘家亲戚蒙骗,花了好些银钱典了个破落宅子。婶婶那样的性子换做是旁人自然是不肯罢休的,但因着是她娘那一路的亲戚,到底忍下了。不想宅子收拾住下还不出三五日,竟另有屋主扯了地契上门来闹,说宅子是他家的,从来不曾交予卖过。”   “二房管事的也是倨傲,连着主子都未回禀,同那人三言两语地说不合拢,竟纠结着门上的几个小厮把屋主给打了,折了半条腿,才将人扔了出去。这事儿二婶婶和叔父俱不知晓,到下半日有官差上门来押人,才晓得首尾。叔父婶婶二人还以官家亲眷自居,并不当回事儿,惹得那正经屋主家人越发恼怒,原本只告中人骗屋,管事伤人,到后头又撤了状子,另告叔父一家抢占民宅,纵奴行凶。若是往日官府还卖咱家一个面子,但二房既然是分家出去的,身上也没功名,顺天府的没一日就将叔父缉拿了去,锁进了大牢。二婶婶这才慌了神,前前后后打点也费了不少面子银子,事情还摆不平,偏这时娘家的还要来闹,说卖与他们的地契是实打实的真,只怂着二婶婶见官自证,且别提了娘家人的名字,免得牵连了无辜。”   徐明薇扑哧一笑,叹道,“论世间这厚颜无耻之徒,也是只此一家了。”   傅恒笑道,“可不是。只能说这世上恶人总有恶人磨,二婶婶那样厉害爱掐尖的,碰上她娘家人,不也是全无办法?”   徐明薇说道,“一头是娘家,一头是丈夫,孰轻孰重,经过这回只怕必有一伤。如人有两臂,自断一臂,痛哉,痛哉!”   心里倒暗想,能默不作声地设下这样一个套子,教二房含泪自咽苦果的,背后的人也是不容小觑。她婆婆王氏是有这样的心计,但也不至于逼人到此。王氏说白了就是个集天下婆婆诟病与大成的,媳妇做什么都当做是理所当然,自私短利不说,更是面甜心苦,自己就算是千日待她好,也抵不过一时伺候有差。倘若是妯娌间有口舌之争,她当时寻不回场子,过后逮着机会戳过一回对方痛脚便也歇了,是典型的气来得快,散得也快的那类人,因此这样能沉得住气,一步一步勾着人入了套子的,绝不是王氏的手笔。   那又会是谁呢?徐明薇第一个想到的是傅宏博,又想到傅恒。在分家这件事情上,作为一家之主的傅宏博到底是怎么想的,徐明薇因要避嫌,统共同自家公公都没说过几句话,更别提公公平日秉性如何了。傅恒倒是有那个心计和手段,加上他身后还有秦王的势力站着,要对付个人,简直易如反掌。但据徐明薇对他的了解,他还不至于恨二房恨到要陷对方不义的地步……   如此辨析着,她眼前忽然闪过傅宁慧那副淡如远山的眉眼,顿觉豁然开朗——不想离宗的被生父亲自从族谱上除了名,能承宗的倒为了黄白之物自己割舍了去。世道待她如此“不平”,或许便是她暗自出手的原因,亦或者,只是为着父母出气,对二房“小惩大诫”?   徐明薇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傅宁慧,此刻,更是看不明白,看不透彻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40   一行人回了客栈,碧桃她们早从外头回来,见了徐明薇,只孩子性地指了买的各种新鲜玩意儿与她看,一会儿捧了杉木拼的七巧板,一会儿舞了薄棉纸糊的蜻蜓风筝,只把婉容笑得不行,拦了说道,“外头卖的玩意儿,也就是图个新鲜,看过便好了。奶奶这才从外头回来,赶紧伺候着换了衣裳才是正经事情。听大兰娘子说,馨姐儿下午起了便查讨过一回奶奶,好不容易才哄住了不闹,一会儿晚饭时候还见不着奶奶,可是谁来都哄不得了。”   碧桃这才敛了外出的兴奋劲儿,吐了吐舌头说道,“还是姐姐说的对,奴这就去拢了衣裳来。”   一时用过热水,两人帮衬着替徐明薇换过装,又重新梳了头,却还不见傅恒回来,正要使人到前头去问了,冬子寻上门来说道,“给奶奶请安。爷叫小的来说一声,前头还有事,便不来了。还请奶奶自己先用了晚饭,莫要相等。”   徐明薇点点头,说道,“知道了。你且先别忙着去,我还用话问你。”   冬子朝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又说道,“奶奶但有想问的,小的自然言无不尽。”   徐明薇问道,“今日你跟着你家师爷一同去了县衙上,可见着什么人了?衙门里头屋子如何,咱家这么些人可都住得下?”   冬子面上一笑,仔细说道,“回奶奶的话,小的今日跟着上了衙门,只见着两个老先生,一个是账房,一个是主簿,但听说话看其行事,也是在衙门里待了经年的。除去这两个,衙门里还有六个捕快,因着没有县官管着,并不常来衙上,只有出了案子要用时才来点个卯,因此并未曾见着。师爷同他们交接了到任文书,照着原先说好的托了病,那主簿也真当咱家爷身上不好,一时搬动不得,只说教咱家爷静养好了再搬进县衙,又问家里人手或许不够,可要人帮着收拾了后头屋子的。”   “师爷自然推说不用,领了大牢钥匙,悄悄地将侯占山那贼子锁进了重牢里,还留了咱家一个人守着,只等爷亲身提问了。做罢这些,小的才跟着师爷去看了后头屋子,是个四进的院子,屋子倒是够住的,只是园子修得十分简陋,连咱家外院光景都没。小的转了一圈瞧着,院子后头竟还带着一片菜园子,问了才晓得是守屋子的婆子为着添个进项,自己掘了田地种的,这会子没料着咱家来得快,还不及拔了菜去。小的已经扔了话教那婆子将菜园子给理了,回头再叫几个擅打理花木的,奶奶喜欢什么,便种些什么。”   婉容在一旁听得眉毛轻挑,心想这冬子果然是个擅拍马的,虽然话里夹带了讨好奉承之意,但说得轻松平淡,不显了媚俗,又真教人听了心里欢喜,嘴角便忍不住带了抹淡笑。   冬子转头看来,瞧见这一抹淡笑,立时觉着魂都要飞去了。到底还记着婉容是主子跟前的头一个,断不敢轻薄了,因此连忙低了头,只眼观心心观鼻地立在一旁等了吩咐。   徐明薇也喜他机灵,自己要知道的这会儿也都问出来了,便朝他点头说道,“回头问一声你家爷,咱们家这些个箱子要什么时候搬动了,早些说了,也好早些教人理出来。这几天要是准备收拾屋子了,也来我屋里传个话,使了你婉容姐姐她们一块儿去了才好。屋子怎么摆设,她们自小便懂的。”   冬子冷不丁地听她提到婉容,还以为是自己刚刚那点心思教主子奶奶给看出来了,心里唬了一跳,下意识抬头看了徐明薇一眼。但见她脸上毫无异色,才松了口气,恭敬答道,“奶奶的话,小的记下了,回头就和爷提。奶奶要是没别的事儿,那小的这就往前头去了?”   徐明薇淡笑着摆了手,“我这里用不着你,自去便是。”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41   冬子当下恭敬退了出去,自去拿话回了自家爷,不想在半道上正碰上磊子,几下里一个挑唆,将下半日潘子在爷跟前殷勤卖好的诸般形容一说,冬子哪里还忍耐得住,挑手挽了袖子便要去后头寻了潘子生是非。   潘子连忙抱腰将他拖住,劝解道,“我的爷!好歹也趁着天黑了无人,蒙头裹了被子打他才好。这时去闹了事,岂不是活生生教人传了话与旁人听,落到爷的耳朵里,可还有好的?到时候才叫吃鱼沾了一嘴巴腥哩!”   冬子冷眼哼道,“你也不用这时候来卖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隔着几条街都教人听出声儿了。我这头半夜里打了人去,到天明你再报到主子跟前,合着是我两家相争,独你得了好处。你且看着,我这会子打不打得他罢了!兴许打完了,爷还要赏了小的,以平人心哩!”   说着竟是冷不丁地往磊子当胸一推,直把人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栽倒。自己撸着袖子捉了个小厮问那潘子现当何处,气势汹汹地寻着人去了。   磊子心里恼恨他张狂地没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我呸你个直娘贼,且教你看看,惹了你爷爷是个什么下场罢!”   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往前头寻了傅恒,见了人便不管不顾地喊道,“爷,不好了!您快去后头瞧瞧去,冬子恼人在您跟前得了脸,竟是不许潘子再往前头伺候,这会子正要寻了他晦气,只怕要打起来哩!”   傅恒本正同段云平说着话,见他这样没头没脑地就直闯了进来,心里先就不喜,听他说完,才冷声说道,“小厮间起个口角争执,要打只管让他们自己打去。等打歇了,再把两人拎到前头来,我自有话问他们。这里用不着你,且带了门出去,没听见叫你,不得进来扰了。”   磊子的盘算又落了空,抬头觑了一样主子神色,但见座上的段先生似笑非笑地摇扇看了他,心里便是一阵发虚,不敢再说,只恹恹地低头退了出来。   等人走了,傅恒朝段云平拱手笑道,“家里下人不像个样子,倒教你看了一场笑话,真是面臊得很。”   段云平眼角含笑,清声说道,“所以说这世间人物,便是为着一块饼子都有斗得你死我活的,这样场面,我在自家还看得少么?燕真不必介意挂怀,实不算什么。”   两人放过这茬,又说回到旧题。   段云平道,“我看衙门里那个主簿还可一用,只是还不清底细,还得容我三两日,摸清了才好定了事。倒是那账房,原本就听说这当官的和管账的该是穿一条裤子的,旧的那位去时,却没将这位带上,其中总有些缘故。也不是我以貌取人,那账房先生看着便有些贼眉鼠眼,进衙门安置各处时,还得防了他的耳目,免得教他看清楚家里虚实,引来外贼可是不好。”   傅恒点头说道,“账房先生咱家也是用不着,家里几个都是能写会算的,治一家同治一县也相差无几,不过来往数目大些,叫她们小心清点了便是。”   段云平轻摇着扇子,挑眉笑道,“同行了一路,倒不知你家连个丫头都是能当家做主了的,可见嫂夫人调(教)人的功夫,可比你这路的要强多了。”   傅恒见他不过三言两语,又绕回到下人争宠打架这事上头来,不禁苦笑道,“还说自家见惯了的,又说笑起我来了不是?”   段云平取笑过一阵也歇住了,正色道,“先时我问那账房先生要历年的账目,只支支吾吾不说,后头问得急了,才翻箱倒柜地寻了一本与我,数目记得凌乱,一时也看算不清。正要同你说了这事,嫂夫人那儿有人能立账自然最好,一会儿便叫人送了去,也看看这平陆县一年能有多少赋税产出,再核对一番库房里头的。可别教人趁着交接时候钻了空子,占了公家粮。”   傅恒原就听过岳父说过官场上的一些暗路子,晓得这事轻忽不得,遂点头道,“你说得极是,这几日也叫人先在衙门里盯着看了,前头有失也算不得,这会子教你逼着拿了账簿,那人若真是个不老实的,只怕还要有些动静,细心防了才是。”   段云平听他这样说,心中稍安,换了话锋道,“这平陆县里的情形,又有几家富户,平日秉性如何,今日趁着进衙门,我也叫冬子随意去四处打听了,等他同人打完了,再自己来报了你吧。”   傅恒教他奚落得没了脾气,只拱手做礼求饶道,“好兄长,且得了理就饶了人罢。”   一时两人都笑了起来,布菜吃酒不提。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42   却说冬子气冲冲地往后头小厮通混处去了,潘子正教一群人簇拥着扔骰子赌钱,总是输得多赢得少,因此说了两回要走,众人也只扯着不令他脱身去,这会子才教冬子碰个正着。一时拨开众人直扯住了潘子的衣襟领子,劈头冲着鼻子脸面便是一拳。   事情来得又急又快,潘子前一刻还在同人分大小,忽地挨了这么一记挂落,脸上就跟开了酱菜铺子一般,青红皂紫,血沫横飞,人都被打懵了,又连着吃了冬子两记拳头,这才反应过来,一时心中也是又怒又恨,推开边上上前来劝的,龇牙咧嘴地朝冬子扑过去。   潘子本就生得比冬子高大壮实些,又是惯常在外院做洒扫护院的,手上也练过几下子,初时也只是吃了反应不及的亏。这会子回过神来,没出几下,倒是把冬子压在了地上狠揍,只打得他也颧骨乌黑,眼睛凸起,只痛叫不停。   “以往在家,你也不过是占着兄弟族人多罢了,如今你我都是光身一人,且看还有谁替你撑了腰的,弱鸡一般的身子,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如今瞧了你小爷的本事,还不快快求了饶来,喊三声潘爷爷,我便放了你罢!”潘子打了个痛快,心中松动了些,又有家人怕闹出乱子,不时上来劝架,因而自己给自己寻了个梯子下,冲着冬子得意笑道。   冬子虽不敌他,却也是个硬气的,冷眼冲他呸了一声,倒笑道,“你爷爷在此,有本事你往死里打了去!真当在爷跟前露过一次脸,便是出头了,我且扔了这话在你跟前,但有我一日,没你潘子一天罢了!”   潘子果真被他激出几分气性,又要拎拳来打,忽地听到一声娇喝,回头却见个银盘脸儿好身段的大姑娘在门前站着,蹙眉喝道,“都是自家的下人,本该亲亲热热在一处混着,做了这番模样,可是要等着教外人笑话咱们傅家教人无方?还不快快住了手,自己上前头去领了罚?若是还不肯歇了的,可别怪咱家奶奶出手,到时候甭管是谁家的侄儿孙儿,一并都撵了出去才叫清净!”   潘子一双贼眼只滑溜溜地往那人身上瞧个不停,一时不察,险些教冬子掀翻了去,忍不住瞪了后者一眼,再回头,那标志姑娘却不见了踪迹。   “别瞧了,人早教你一双贼眼瞧怕了,躲了去!”冬子嗤笑一声,出言相讥。   潘子这会子也不跟他计较,打过一架,气也算是出了,又觉着冬子也算是个爷们,心里倒对他退了些恶感。四下里一看,见众人已渐渐散去,倒压低了声儿问冬子,“适才那小娘子可是奶奶跟前伺候的?小的也就远远见过婉容婉柔两位姐姐,这位看着却不像,哥哥心眼好,又是主子跟前有脸面的,想必心里清楚,还望哥哥能给小的指条明路,往后得了主子待见,才好上门求人。”   若是放在以往,冬子倒要笑他色心不小,竟连奶奶屋里的人都惦记上了。但晚间见过婉容一回,同潘子倒起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以往跟着爷里外应付,也不曾少看了她几眼,全没有什么,如今倒一发而不可收拾。旁人倒也可说得,但这婉容,却是家里出了名的不求婚嫁之人,立意要孤身守着主子过活的。   冬子晓得自己生得矮小,也算不得面貌好,不过胜在伶俐忠心,嘴巴又严,主子才越发器重了他。那婉容又不是缺体面银钱的,自己本钱如此,越发求不得,如何能不暗自叹气一回。可这潘子所求,比起他的,竟也不好说是容易还是难了。   因而并不瞒他,低声回道,“那个原本就是只伺候奶奶吃食起卧的,寻常不出门来见,一路上你不曾碰过面也是平常。你若是要求她,我倒要劝你死了这条心。好不容易才同京城金家药行的掌柜和离了,正是一心一意要跟着奶奶过清净日子的时候,别说你还只是个一点体面都没的小厮,就是大官人来求娶,也不定有肯下嫁的。”   如此一说,潘子顿时明白了,“原来她就是那个穆氏。”   言语轻飘飘的,也不知是失落还是什么。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43   冬子龇牙倒吸了一口凉气,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这厮下手也忒黑,净照着人门面打,明儿爷跟前还要听着伺候,被你打成这副模样,如何还跟得?”   潘子除了开始被他冷不丁打到几下,伤得也不重,闻言嘿嘿一笑,说道,“哥哥听不得伺候,还有我们这些个啊,准误不了爷的事儿。”   冬子便是一声冷哼,皮笑肉不笑道,“你便算了,我这副模样一往前头去,少不得要把你供出去。咱们就等着主子的罚罢!”   潘子精怪一样的人,听出他话底下的意思,倒是同自己有了几分亲近的意思,当即顺着竿子往上爬,笑嘻嘻地搭了冬子的肩膀,“这倒不用哥哥顶了,咱这就往前头去领了罚,该是什么便是什么。回头小弟还请哥哥喝酒赔罪。”   冬子竟也没掀开他,要笑不笑地哼了一声,果真同他往傅恒跟前领罪,惊得一旁聚(赌)的小厮忍不住面面相觑。刚刚还打得不可开交,怎地才须臾光景,这两个倒谈兄论弟起来了。   却说穆氏离了这处,手捧着新鲜的玫瑰卤自往上房去。碧桃正伺候了徐明薇用饭,见她进来,抽着鼻子疑惑问道,“穆姐姐拿了什么来,闻着好香。”   徐明薇险些喷饭,连忙放了碗侧过头忍下了。婉容瞪了碧桃一眼,怪道,“成天儿只惦记着吃哩,这会儿既是轮到你伺候了用饭,就该用心写,险些害得主子呛着了。”   徐明薇笑道,“她便是这个性子,你又不是头一天识得她,这会子还怪她做什么。”   又朝穆氏问道,“可是玫瑰卤子?前些天在路上看见过一回有卖的,徐婆子看了一眼嫌着不干净,不肯叫买,这又是从哪儿得来的?”   穆氏递过瓶子与徐明薇看了,温声说道,“徐妈妈自己颜值的。统共寻了两把玫瑰花,精挑细拣了花瓣,全做了也只得了这么点,徐妈妈便叫奴送了过来,与奶奶尝尝新鲜。”   徐明薇心里暗自感叹,这徐婆子在吃食上头伺候得也真是用心,前头不过是看了一眼的东西,也不是非得了不可,才几日,竟料理地精精细细。因而笑道,“也是她有心。却不好叫出力的尝不着味道,寻个瓶子分出些往徐婆子那儿送去,留着让她赏丫头也好,自己用也好。剩下的你们也各自挑了点泡了水喝,再问问兰娘子,娇娇这个岁数吃得玫瑰卤子不。若是能,也沾一些喂了,甜甜嘴儿。”   碧桃连忙去寻了干净瓶子,仔细用帕子又绞过一回,才和婉容小心翼翼地匀了半瓶子去,一时送卤子的送卤子,分着泡水的泡水,众人脸上都扬着笑,因着这芳香甜食而格外心喜。   老赖家的忽得想起前头的主子爷,提醒道,“奶奶,爷和段先生那儿是不是也叫人送过去些?”   徐明薇好笑地看她一眼,说道,“那便劳烦婶婶去送了,也问问爷什么时候能歇下。”   老赖家的背心一紧,总觉着她那眼神有些意思,一时又捉摸不透,只低头领了差事往前头去。   等人都走了,婉容忍不住扑哧一笑,婉柔奇怪看她一眼,片刻后也琢磨透了,只碧桃还傻愣愣的,扭头轻声问了婉容,“姐姐想到什么这么好笑?”   婉容扫一眼徐明薇的脸色,摇头说道,“今天看的耍猴,回味起来却是有趣。”   碧桃点头哦了一声,便把这桩子事扔过脑后。倒是婉柔趁着人不注意,拿手肘轻轻捅了一下婉容,嗔道,“好刻薄的嘴儿,却把奶奶也编排进去了。那老赖家的是个猴儿,奶奶岂不成了街头耍猴的?拿训猴来比训奴,也真有你的。”   婉容只笑不语,自去收拾碗盘不提。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44   晚饭才用罢,小兰娘子就抱了娇娇过了来,后者一见着亲娘,立马扁着小嘴伸着肉呼呼的胖手往徐明薇身上扑过来,一副受了十分委屈的模样,不知道的还当两个奶娘怎么她了。   徐明薇自然接过,朝小兰娘子淡笑问道,“她又闹你们了?”   小兰娘子无奈道,“白天闹过一回,拿拨浪鼓好不容易哄住了,全都以为小小人儿没记性,不想一睁眼还记着这一回,本想着喂了饭再抱过来的,怎么哄都不肯吃,只好这会子就抱过来了。”   徐明薇乐得一笑,亲了亲娇娇的小脸蛋,“真是娘的亲闺女,谁也骗不住哩。”   又朝众人说道,“说起这一茬,往后你们在姑娘跟前也要留个神,别当小孩家家的不记事,什么好的坏的都当着姑娘面前说。以后爱说话了缠着你们闹,也别嫌小人儿嘴巴烦拿话兜哄了她,回头又不应承,若是教我知道了,只罚你们到外头去听伺候。需知大人便是小孩榜样,说谎骂人,全从大人这儿学的哩。”   婉容等人自是不敢,连声应了。   徐明薇这才问了小兰娘子玫瑰卤的事儿,听说少量也是能吃得,便叫碧桃兑水盛了小半杯,自己捧着喂娇娇。   娇娇如今也快一周岁了,平日里吃的米糊,软烂面条和肉末粥居多,甚少喂的甜食,这会儿尝到香甜的玫瑰卤水,快活地眉毛都挑了一下,两手紧紧抓住了碗边不肯放,喝完了还意犹未尽地吧唧吧唧小嘴,那模样,可把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都给乐坏了。要不是怕她喝多了坏了胃口,婉容她们可真想再喂娇娇一碗玫瑰卤水。   小人儿到这个岁数许多事情也有些懂了,娇娇看一圈大人的脸色,就知道这好喝东西家里还是有的,于是抬头睁大了眼睛只盯着亲娘瞧。那奶狗般的无辜眼神直看得人心都要化了去,奈何这一招对徐明薇并不管用,只做了严肃脸朝讨食的女儿摇头道,“没有就是没有了,不能耍无赖。”   小兰娘子听着心里想笑,这么小的孩子,话都还说不清楚哩,奶奶却时常当她是个大人似的说话,也不管馨姐儿听不听得懂。但这话她也只敢在自己肚里计较一回,并不敢说了。   娇娇似是听懂了,竟还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把徐明薇给笑的,问道,“前头才说了这话,瞧瞧你们谁在孩子跟前做的样子,小人儿这个岁数竟也晓得无奈叹气了。”   小兰娘子面上便是一红,这还是前些天在路上无聊,她和大兰娘子两个逗着孩子做鬼脸教的,当时小主子只睁着眼睛好奇看了,并不曾教会,她也就没放在心上,不想这会子竟在奶奶跟前显出来了。因而略带了心虚地朝徐明薇招认道,“还求奶奶原恕,是奴不庄重,带歪了小主子。往后只注意着不再如此逗弄小主子了。”   徐明薇笑着让她起了,说道,“会了便会了罢,下次注意着些便是。”   小兰娘子心里一宽,脸上这才又有了笑脸。徐明薇让人把娇娇的晚饭送到自己屋里,亲自喂了。前头虽然喝过小半杯的糖水,娇娇仍把自己的一小碗面条都给吃完了,小兰娘子有心恭维,好在主子跟前挽回些脸面,笑道,“奴自家生养过两个,旁的侄子外甥也帮着带过不少,但像小主子这样能吃能睡不爱折腾人的,却是少见,是个有福气的哩。”   碧桃在一边接嘴道,“生在咱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有福气的。”   小兰娘子笑道,“奴正是这个意思哩,馨姐儿可不是含着富贵来的?”   一时众人都笑开,徐明薇抱着孩子,嘴角还漾着抹笑,朝婉容嘱咐道,“把娇娇在家时用惯了的小毯子铺上,好不容易有块平整干净的地儿,也好叫她走动走动。”   说是走动,其实还是要人搀扶了的。徐明薇也曾听说过有孩子一岁左右就能走路的,晚的也有一岁半,两岁才会走路的,但看娇娇却总是走不好,不知是真还不会走,还是偷懒不肯学了。每每只走了一炷香时间都不到,就撒娇赖到丫头奶妈怀里不肯动了。   这日果然也是如此。才在小毯子上来回走了三四趟,娇娇便缠着婉容的胳膊不肯放,身子也直往她怀里倒,跟块牛皮糖似的。看得徐明薇又好气又好笑,拉了人到自己怀里照着屁股就打了一下,“小无赖,却是哪里学来的这番做派,真是懒得没边了,以后只用轿子抬了是吧?”   话音刚落,却听得傅恒朗笑着推门进来,“咱们的女儿,轿子如何抬不得?”   婉容等人连忙朝他见礼,傅恒随意抬了抬手,笑道,“都起了吧。”   徐明薇回头半嗔道,“你这会儿说得轻巧,往后女儿真叫你宠坏了,去了婆家还怎么得了。”   傅恒说道,“到时候我定替娇娇好好挑个人家,委屈不了她。”   徐明薇面上笑笑,心下并不以为然。若是世上事真能如人所愿,她如今也不会是傅家妇罢。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45   傅恒和段云平连着两天都忙得不见人影,徐明薇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出去做些什么。她到底是个内宅妇人,客栈里又是鱼龙混杂之地,前头还因为个嘴松的茶博士惹出一桩祸事来,因此更紧着家中下人,只守严实了箱笼,不得肆意外出。   由是三五日后,傅恒发下话来,却是终于要往县衙里搬。一时各处人都活动起来,更有消息灵通的富户乡绅,结伴来迎。徐明薇见来者众,自己屋里几个丫头教人平白瞧见了也不好,正要同傅恒说一声捱晚些时候再起动,冬子乌青着脸儿到后头来送口信,也是叫她们耐心等着人散去了再走的意思。   “爷说了,前头少不得还要开几桌席面应酬一番,叫奶奶且自在歇着,小的也在外头守着门户,免得有客人喝迷了眼儿,冲撞到奶奶这处。”   徐明薇几天没见他,不想竟成了这副模样,不禁好奇道,“你这脸是怎么回事,谁打的?”   傅恒虽然脾气急些,也不是动辄会往下人脸上招呼的,因此徐明薇才有这一说。   冬子下意识地往婉容那边看了一眼,赫然道,“并不是谁打的,小的起夜时睡迷糊了,摔的。这几天就不好在主子跟前伺候,今天到底紧要些,即便是形容不好,少不得也要往奶奶这儿碍眼一二。”   徐明薇没错过他往婉容身上扔的那一眼,肚里倒笑,这倒霉孩子,分明是被人打的吧,偏还要扯了谎话,是怕意中人在前,照实说了丢面子?因而不再追问,也乐得替他牵个线,随手点了婉容嘱咐道,“今儿人多,保不齐惊扰着娇娇,就劳动你一回,往兰娘子屋里去一趟,都叫了过来,只在我屋里歇着罢。冬子,你也同你婉容姐姐去,路上要是碰上不长眼的,也好避避。”   冬子面上便是一喜,强自忍了免得教人看出端倪来。婉容一概不知,见是正经嘱咐,连忙应着去了。   片刻后转圜回来,只见小兰娘子抱着娇娇,后头跟着婉容和冬子,一声一声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徐明薇便不管他们,只问小兰娘子,“她呢,怎地没过来?”   小兰娘子随手把娇娇递到她怀里,柔笑道,“姐姐吃了午饭就说肚子不舒服,怕是有症了过给馨姐儿,早去了边上婆子住处歇着,想说熬过今日,再问个大夫来看看。”   徐明薇听了眉头便是一皱,说道,“既是身子不爽利,就该早些来报,好些病症就是初时不当回事,渐渐养大了,才知道厉害。”   一面又朝碧桃说道,“你去后头寻了铁头,让他去找个好的大夫来。”   冬子便笑道,“奶奶,还是小的去罢。前些天跟着师爷出门,却是知道医馆在哪儿,连着哪位大夫医术高明些,小的也都记下了。”   徐明薇听他这样说,露了个笑脸,“那便劳烦你走了这趟,婉柔,且取二两银子来备着,只教大夫别省着用药。”   冬子嘴上跟抹了蜜似的,又捧道,“奶奶真是再心慈不过了。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寻常有个病痛,哪个不是这样自己随便吃些药熬过去的?却不想如今能有这造化,遇上奶奶这样的活菩萨。”   婉柔最讨厌这般油嘴滑舌的,开了小箱子果真取了二两银子递到冬子手上,嘴角却是不屑地扯了扯。冬子这样最擅看人脸色的,心里哪里不知,便留意上了。婉字辈的如今一个嫁人一个发卖,主子屋里也就剩了婉容和这个姑奶奶,要是一个存意不好,在婉容跟前说了自己什么,岂不是白样力气都是白费?哄人还得从这位姑奶奶开始哄起哩。   徐明薇笑道,“莫说这些空话,且拿了银子快些去请了人,晚了误了病情,可仔细你的皮。”   冬子嘻嘻一笑,十六七岁的年纪,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做了这脸色倒显得有些稚气。   “奶奶放心,小的这便套了车去。”   一时等人去了,婉柔撇撇嘴,说道,“油腔滑调的,简直面目可憎。”   娇娇正抱着徐明薇的手玩,听着这话抬起小脸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没来由地冒出一句,“爹……爹……”   一屋子丫头婆子都笑得不行,老赖家的只抹了眼泪,喘气道,“哎呦这小祖宗,才会说话竟编排起她爹爹来了。”   徐明薇也是第一次听娇娇喊爹,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个情形下,一时也是哭笑不得。只可惜傅恒不在场,不然也教他听听这场笑话。 还有一章,早睡的姑娘莫等,明早再看吧。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46   小兰娘子好不容易歇住笑声,才怪道,“这些日子也不曾特意教了姐儿这话,怎地这个时候说起来,也是一桩怪事。”   徐明薇柔了眉眼,摸摸娇娇细软的头发,淡声道,“许是她爹自己教的吧,晓得姐儿前头已经会叫娘了,心里正不平哩。”   原本家里的习惯是先教孩子叫了爹,也有固宠的一层意思在,两个兰娘子私下里都是这样做的,却不想姐儿还是只学会了叫娘。说起这桩来,两个奶娘都还有些底气虚,好在主家并不在意这个,才渐渐自在了。   老赖家的便道,“等晚上搬动完了,小主子肯到爷面前再叫一声才好哩。”   徐明薇面色淡淡地没有接话,婉容在一旁补道,“也不知今天搬不搬得完。适才到后头走了一路,只听着冬子说光是酒菜便叫了整整两桌,还不定要喝到什么时候。”   老赖家的温吞道,“可不是,这些人也真是来得不凑趣。”   婉容添了一句,扬了笑脸,“可不是这话,如今来也来了,只好等着罢了。”   一时屋里安静下来,徐明薇把娇娇放到小毯子上,任由她四处爬动了。碧桃和婉柔都拿了拨浪鼓和摇铃来逗,引得娇娇只不知该往谁那边去了才好。徐明薇见她还是懒懒得不肯自己走动,往小屁股上一拍,嗔道,“真真是个小懒货。”   娇娇这句却是听懂了的,回头看一眼亲娘,索性一屁股往地上坐了,只自己掰着手指玩。   碧桃还要来逗,徐明薇也不管她们,倒是朝穆氏嘱咐了一句,“把姐儿玩的那套帕子取来,这会儿玩累了,下半日才睡得踏实。”   穆氏点点头,自去取了锦盒,说是帕子,其实是软棉布折的一堆老鼠青蛙,总有七八种花样,看着十分新鲜有趣。   有了新玩意,娇娇很快就放弃了碧桃和婉柔手上的玩具,一心一意摆弄起帕子来。第一个老鼠没几下就叫她揉扯坏了,只剩一团皱巴巴的帕子,小人儿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捏着帕子扬了扬,忽闪忽闪着大眼睛四处看着。   婉柔便夺了她手里的,又递上一只小狗,笑道,“馨姐儿玩这个。”   正逗着孩子玩笑着,外头传来冬子回来的声儿,“奶奶,大夫请来了。还烦小兰娘子领个路,带人去看看。”   徐明薇便朝小兰娘子点点头,“去吧,若有严重,也早些来报。”   一时人都去了。众人素日也都是同大兰娘子交好的,这会儿也没了玩闹的心思,只等着小兰娘子来回话。片刻后,果真见了人来回,却是满脸喜色。   “奶奶,可了不得了,却不是有什么不好,姐姐是又有了身孕了。大夫说也快有三个月了,只她自己不知,还怪道葵水都未行,怎地也会有孕。”小兰娘子欣喜说道。   婉容和婉柔两个听了面上便是一红,两个倒是知道些男女之事,这会儿听见这话都有些不自在。   徐明薇说道,“她儿子生了都有一年多了,葵水不来却有孕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倒是她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连这都不晓得,才是稀奇。”   老赖家的却发愁,提醒道,“这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如何又上得了路?这万一肚子里的有个什么,她家的岂肯罢休?”   小兰娘子也叹,“刚刚在那屋里奴见姐姐眉色不展,竟没想着是为着这朝,却也难怪她发愁。”   婉容淡淡看她一眼,原本说好了一个等安稳了就走,如今却走不成,还不知她心里怎么想,只不过如今看着面上的,还算太平罢。   “前天才往家里去了信,少不得还得再寄上一封,问问她家里的意思,是自己来接了媳妇走,还是就留在这儿等胎稳了再上路。”徐明薇沉吟片刻,才开口说道。   老赖家的便笑,“奶奶不知道她家的那个,一天都离不得赌桌,对外也只说汉子不争气没置下田产,其实早自己败光了,只吃靠着娘子才勉强过活。兰娘子在家更是一钱银子都不过她家那位的手,头月里做活她家那口子不是还上门来闹?其实是又借人银钱输了,再不还便要被人砍了手脚去,这才慌神上门来求。太太看她也可怜,说人既也是个好的,才没抖清楚了赶了人走。这样贪赌的汉子,又如何肯来?”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47   穆氏听说是大兰娘子是这样的家底,面色更沉了些,内疚道,“并不知她家的是这样烂赌的性子,这事还怨奴没选好人家,才有了现今的麻烦。”   徐明薇朝她安抚道,“人不是天上神仙,总有偏听偏看的时候,当初招她进来,也是经过我首肯的,若说论谁的错处,这哪里还论道得清楚。”   又回头朝老赖家的嘱咐道,“无论如何,这口信还是要往她家里带的,左右都是他的崽,要或不要,也权在他。咱们家已经尽到了仁义,她男人没来之前都好好养着,娇娇屋里的活儿也不要她干,免得冲撞了肚子生事儿。”   老赖家的却为难道,“虽说咱家也不至于穷到计较那么几个钱,但家里都有规矩在,平白无故养着人不做活,还要好吃好喝地伺候了,保不齐有心眼活动的背地里要生起事端来,以后有样学样,那还了得?”   婉柔平日最着紧银钱,听了这话音立刻接嘴道,“婶子说的极是哩。奶奶这个口子开了,那些个贪图省力的还不顶着名儿学了。”   徐明薇心想这的确也是个问题,万一那大兰娘子的男人等孩子生了都不来,五六个月的吃穿用度不说,后头还有生孩子的各样花费,同样都是做下人的,独独她有了这样的好处,家里下人看着眼红不说,没得还伤了老人的心,连着以往的忠心都要去了。这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人心不平也是寻常,若是不仔细料理了,的确遗祸无穷。   穆氏淡声道,“这个倒不难,派些轻省的活儿与她做,平日里就是做惯了活的,不至于娇贵到那个地步。绣些帕子,打打络子,还有馨姐儿的小衣小鞋,荷包香包,哪样不是换得勤快的,少不得要个人专门做了应对着。依奴看,往后大兰娘子就专管着馨姐儿屋里用的,别的一应都推给小兰娘子做便是。原本也是算着只留小兰娘子一人跟在衙门,还有一个婆子照应着,终归也不短了人手的。”   小兰娘子听着这话心里自计较开,眼里便有些不喜。同样是领了月钱的,别人却比自己轻省很多,虽然道理上自己能过意去了,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   婉柔笑道,“这样也是一个法子,只是月钱上还要减了些。一来怕家人看着不平,二来也是要厚了她的吃食,毕竟是个双身子,一天一个鸡子总要给的。”   徐明薇点头应道,“就按婉柔说的,赖家婶子,还劳您去隔壁屋里说一声,若是她肯,便先如此留下罢。”   老赖家的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带了大兰娘子的回话来。   “老奴将奶奶的意思同她一说,那兰娘子也是个明白人,晓得自家那个恐怕是来不得,因而还托了老奴一件事。等衙门这头事情都定了,京里也回了准话来,还请奶奶同太太打一声招呼,把她家两个小子都接进家里做活,不论工钱,她自己倒扣一两,只要一口饱饭喂着,不教他们爹爹饿死了便好。”   婉柔心里想说那么两个豆丁点大的孩子,接进家里也不过是白吃饭罢了,也怜那兰娘子一番当娘的苦心,便忍了没说出口,越发觉着嫁人没甚意思,撇了撇嘴。   徐明薇也是一声叹息,点头道,“便按她说的去准备起来。我婆母只怕没这样的心思计较这些,还是同娘打声招呼,只当着两个伶俐小子养在小厮屋里,叫个可靠的略看着些,别叫家里的老奴欺负了去。”   这话分明是对着老赖家的说的,后者眉眼带了笑,恭敬道,“奶奶且放心,老奴都记下了,等这事儿有了准数便往家里招呼去。”   一时算是了过这一桩子。老赖家的又去大兰娘子屋里坐了一会儿,陪着说话,等人睡稳了回来,却见两只猫儿都被捉到徐明薇屋里,正追着丫头们手里的绒毛球和老鼠帕子四处跑,仿佛毛茸茸的两团雪球滚着,逗得众人咯咯直笑。   “奶奶,小人儿犯困了哩。”   小兰娘子捂嘴偷笑,暗暗指了娇娇与徐明薇看。只见小人儿两腿叉着坐在小毯子上,扎了两条冲天辫的小脑袋只一点一点的,分明困得不行,这会儿听见众人笑声,忽地又抬起头来,眯眼也跟着咯咯笑了几声。徐明薇还当她醒了,却不料下一秒娇娇又困得低了头睡去,被婉柔坏心眼地叫了一声,果真又醒来笑了两声,竟又低了头去睡。   满屋子的丫头婆子再也忍不住,哄得一下都笑开了,惊得两只猫儿都弓着背炸了毛。   “你个坏心的丫头,也是该打。”徐明薇一边忍了笑,一边指点了小兰娘子道,“把人抱里屋去睡着,免得又教她们给欺负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48   婉柔吐吐舌,一边抱了饭团往怀里揉,将毛都撸得顺了才将满脸不乐意的猫儿放了去。   因着屋里有孩子在歇午觉,众人都不敢大声说了话,各自守了点儿做手里活计,偶尔有几声轻笑,也是很快压低了去。虽然静谧,却是透着一股别样的温馨。   傅恒推门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前头酒桌上和人觥筹交错的那般热闹和浮躁顿时去了,只落得满心安谧。   徐明薇听见声儿回过头来,习惯性地扬了笑脸,低声问道,“前头是都送走了?娇娇在里头睡着,今儿你可是错过了一场,你女儿竟会叫爹了。”   傅恒眼里透出些喜色,也压低了声儿,“当真?”   “骗你作甚?婉柔刚说了人一句油嘴滑舌,她在后头就跟上了一声爹,可没把丫头们给笑死。”说着,倒是上前接过傅恒解下的袍子,屋里几个丫头婆子早退了个干净。   饭团听见旧主的声音,小耳朵一抖,立刻从窗格子上跳了下来,只竖着尾巴亲亲热热地绕着傅恒的小腿蹭了,嘴里呜咪呜咪叫个不停。雪团只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似是瞧不上饭团谄媚的模样,眼不见心不烦地又阖眼睡去了。   “这小东西只认着你哩。”   傅恒只笑不语,随意摸了饭团几把,才说道,“前头算是了了一半,云平还替我撑着呢,且算着时候,等娇娇睡醒了,也动得身了。衙门里早有机灵的送了小厮和丫头来,说是给了家里洒扫用,一家家的去退倒显得下乘,也费时费力,且先都收下,叫你手里几个婆子看紧了,老实的便留下,不老实的提脚卖了便是。”   徐明薇心里默默记下,往脸盆里挤了块干净帕子让他擦过脸,说道,“人家送你的,转身就提脚卖了,教原来主家知道了,可会不好?”   傅恒洗过脸醒了醒神,眉眼都舒展了,听了这话倒笑道,“本来就是随手买了做人情的,卖了才叫人心里踏实哩。”   徐明薇便听明白了,原来也算是拐着弯儿来送钱的,这一下也参透几分,寻常丫头能卖几个钱,只怕送的还是些模样身段俱佳的乐伎歌伶罢?由是倒淡了眉眼,问道,“好好的女孩家买来与咱们家洒扫,也是明珠暗投,大材小用罢?”   傅恒见她面有醋意,心里不甚欢喜,忍不住搂了人往怀里带,结结实实地往她嘴上亲了一口,笑道,“这些个人你不喜欢便都打发了去,配家里小厮也好,送了人也好,只都随你高兴。”   小兰娘子要看孩子,却还是在里屋坐着的。徐明薇面上一红,连忙推了他去,嗔道,“说话便说话,教孩子听见了也不害臊。”   傅恒这会儿心里高兴,哪里管她面上颜色,又扎扎实实地啃了两口,才换了新衣嬉笑着往前头去了。   婉容她们片刻后进了来,个个面上都带了些莫名的笑意。徐明薇教她们眼色看着,心里只觉着怪没意思,便扯开了话题同老赖家的说道,“听你们爷说晚些时候家里还要添些人手,家里这回搬动人多手杂的,指不定有不老实的要害了东西,你且去寻了尹婆子商量,夜里怎么一个调度法子,先把人看管好了,不教四处胡乱走动,也免得惊扰到后头的姨娘。”   众人一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婉容心里暗叹,这后头都还有三个姨娘摆着的,又添了人来,可真是凑齐一桌牌搭子了,指不定都够开两桌的。   婉柔鼻子里一声出气,才好不过三五日,这又是谁家缺了心眼的,赶着往人家里送不痛快呢?   老赖家的撸着袖子,声儿倒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奶奶放心,有老奴几个看着,只叫这些个狐媚子一个也跑不出来罢!”   徐明薇闻言乐不可支,笑道,“人是正经送来帮着洒扫的,不好胡乱扣了狐媚子的名声,只暂时看住了便好。”   老赖家的做了笑脸,应道,“即是送来洒扫的,老奴心里便有数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49   老赖家的便拐了出门自去寻了尹婆子说话,商量家里章程。徐明薇看着往后,指不定还有个什么增项的,便让婉容去楼下寻了樱桃她们来。   樱桃尚还好,来见主母面上也只是一贯的淡然从容模样。相较着姚岚和璃虹就有些拘谨小心,除了进门时候还抬眼看过人,余下时候都只低垂了脑袋,做出一副恭敬模样,显然还记着路上被主母教训的事,不敢造次。   徐明薇打量她们一眼,淡声说道,“今儿叫你们来也不是为着别的,一会儿前头客散了,咱家就要往县衙里搬去。在这处又不比在家里,住得紧张些,一人一个院子是不得了,只能三人挤在一个院子里。如果有人心里不愿的,趁现在这会儿就提出来,马车现成的送了你回京里去,另外再贴补些路上的花用,这个你们倒不用顾虑。”   徐明薇说了这话故意顿了顿,只看底下三人的反应。樱桃仍是做了从容模样,动也不动,璃虹和姚岚彼此偷偷相看一眼,又迅速地低了头。   徐明薇心里便有了数,淡笑道,“既如此,我也就当你们是都愿意同姐妹共住一处的。本就是一个府里出来的,合该相亲相爱些。只是这日子久了,保不齐有个磕磕碰碰的时候,你们心里却得紧着弦儿,若是教我知道了有私下拉扯打骂的,不问缘由,只全部都提脚发卖出去。你们心里也别急着冤枉,这天底下的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既起了头,总有两个是跑不了的。那底下剩的那个就能拎得清撇得干净了?前头两个姐妹起纷争的时候你在哪儿,又是不是抱了看热闹的心思,只恨不得两个人能斗得你死我活,好剩你一个站了干岸?”   三人忙说不敢。徐明薇笑道,“这会儿自然是不敢的。事情还没到那路上,谁也料不着往后是个什么模样罢了。只不过我这人素来喜欢把丑话说在前头,免得将来真出了事,临时要处理起来,你们倒觉着不公。所以等晚上搬了屋子,你们三人也好好紧紧皮,要吵嘴要闹事,也先肚子里头扯了肠子想想后果,担不担得起罢!”   这一番说话直把璃虹和姚岚说白了脸,再往樱桃脸上看去,嘴角竟是微微弯着,挂了个笑的。姚岚心里也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主母防着她们两个联手欺负了樱桃的意思哩。璃虹想的却是,这三个姨娘挤在一个院子里,那将来却是更不能独自揽了爷了。   两女一时都觉着空落落的,忽地又听徐明薇说道,“你们爷今儿在前头又收了几家送来的丫头小厮,这会儿还不知道好坏,等看上几天,是个能用的便分到你们屋里来伺候。正觉着你们屋里伺候的少了,比家里又苦了些,真是瞌睡偏偏送了枕头来。这些个小丫头不比咱们家里的,学过规矩也知道轻重,能分到你们屋里,性子总归还是好的,你们也别拿大,做不好的就好好说,仔细教了,可别动辄打骂,丫头们做错了自有管教的婆子处罚。咱们家素来是个有规矩的,不兴虐了下人这一条。”   樱桃等人自是满口应承下来,徐明薇满意地笑笑,挥手打发了人去,“今儿事多,晚饭还不一定能赶得上,趁着这会儿还在店里,你们自去叫了面条来吃,连着底下人也一并先填了肚子,别饿坏了人。”   交代完这些,徐明薇便让碧桃送了姨娘们出去。   婉柔忽地扑哧一声笑道,“奶奶真是好黑的心肠哩,竟是一刀杀两个,又磋磨了那些个丫头,又磋磨了姨娘们。”   徐明薇淡淡看她一眼,说道,“既是嫌我黑心肠,还是趁早寻了主家,免得来日教我给害了。”   婉柔知道她是说笑,才不怕她,撒娇道,“奴又听话又能干,奶奶怎舍得害奴,奴才不走哩。”   婉容在边上搭腔道,“真没见过能这样自己夸自己,怪不得说她起夜总要磕着脑袋和腿弯子哩,原来眼神一直不好。”   婉柔顿时不肯,娇笑着上前要抓了婉容的腰,穆氏轻轻一拦,往里屋飘了一眼,淡声道,“姑奶奶们要闹,也得等馨姐儿睡醒了先。”   婉柔这才想起里头还睡着个姐儿,一时也知自己不庄重,吐吐舌便让到了一边,再不嬉闹。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50   婉柔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落在徐明薇心里,却是十分沉重。要怪也只能怪这个世道,女子都只能依附了家族父母兄弟丈夫过活,没有个好出身,多半也就是落得个这样让人随手买卖,当玩意一样送人的命。她不是圣母,不能为着可怜她们,就把自己丈夫拱手相让。但教她真跟傅恒说的那样,轻易就把人转手卖了,她也做不出。   这回带来平陆县的家人,个个都是紧凑了使的,哪里来的闲人专眼盯着她们管教,顶多也就三五人,后头就要支转不开来。徐明薇正是料到了这一点后路,才提早定了心思,家里小厮要娶妻的是一条,但到底有数,再剩下的就送到三个姨娘屋里去,正好省了看管的人手。姚岚璃虹她们都不是傻的,这些个丫头送来是做什么用的,她们自己心里都清楚的很,只怕比自己看得还要严实些哩。   合该是她们命里如此,总比落到更不堪的地界去,吃不饱穿不暖的好。徐明薇只这样安慰自己,不想婉柔一言戳破,心里倒笑,自己也不过是假慈悲一场,人到底都是自私的。   便是现在不爱,也不愿教人随意分享了去。   穆氏看出她心情不好,也想到些许,只静静搬了娇娇的玩意儿来清理。日常玩的拨浪鼓,穿戴的金银项圈和镯子铃铛等等,全数摊在眼前拿软布仔细擦了。   徐明薇冷眼看了一阵,渐渐地也看了进去,轻声笑道,“果真是个仔细人,平常倒不知道,娇娇吃用的东西原来都是这样细心料理着的。”   穆氏眼里透着些笑意,暖声道,“小人儿皮细肉嫩的,越是贴身的,才越要仔细了,这些不过都是该尽心做的,不值当奶奶这样来夸哩。”   她心里感念着当初离开金家时受的恩情,又是自己膝下空虚的,只把娇娇当成自己孩子来看,才不觉着这些事情有甚么好说的,全在自己责任罢了。   两人正说着这话,里头传来小兰娘子低低的说话声,听着倒似娇娇睡醒了的架势。片刻后,果真见她双手抱了娇娇出来,肉嘟嘟的一团还张嘴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见了亲娘,张手就扑过来讨着要徐明薇抱。   小兰娘子一时不察,险些摔落了孩子去,唬得脸都白了。好在徐明薇接得快,伸手便往她屁股上拍了一记,“皮猴!也不安生些,等摔了就知道疼了。”   以往这样教训,娇娇也只咧嘴笑笑并不当真,许是这天才睡醒,还带了起床气,被徐明薇板着脸这样一说,竟扁着嘴哇啦一声就哭了。   小兰娘子和穆氏心疼得不行,下意识就要接手抱了孩子哄,叫徐明薇一个眼色止住了。   “说你你还委屈上了?娇气包,娘可教训错了你没?刚刚要不是娘接手接得快,你这会儿还在地上哭哩!说你一句倒哭上了……”徐明薇扶着娇娇腋下,好让她和自己眼睛平视了,一字一句说着。   穆氏和小兰娘子心里暗叹一声,都还没满周岁的孩子,话都还不会怎么说呢,这样教训又有什么用?耳朵听着娇娇哭得都直打嗝,气都快喘不上来的样子,心里只急得跟猫爪挠似的。偏偏这小人儿还聪明得紧,一边嚎着一边还往她们两个身上看来,又长又翘的睫毛都教眼泪水给糊成了一片,看着真是可怜死了。   徐明薇被气得一乐,又往娇娇屁股上打了一下,“小小年纪也晓得搬救兵了,能耐了啊。娘这回和你说的,下次要是再犯,就再打,看谁都没用。”   说完,双手稍稍用力把孩子举起些,让她踮着脚在自己腿上站着。这姿势是她专门用来罚娇娇的,只不过难受些,伤不着孩子根本。虽说孩子这么小并不能完全听懂大人的话,但语气和神态她却是能懂的,这就跟教小动物一般,多来几次也就知道什么行为是允许的,什么行为是不被允许的。   罚娇娇这样站了一小会儿,小人儿也晓得眼泪没用,救兵也没用,抽噎了几下渐渐停住了。徐明薇才把她搂进怀里抱住哄了,“娇娇要听话,娘是爱你的,是怕你伤了自己才罚你,以后可不许再跟刚刚一样了。”   傅恒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这一幕,不禁笑道,“她这是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啧,这么多眼泪,都快哭成小花猫了。”   娇娇一听见他的声音,奋力脱了徐明薇的怀抱就要往亲爹身上扑,嘴里还咿呀咿呀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小手只往徐明薇身上指个不停。   徐明薇佯作恼怒,又往她小屁股上轻轻一拍,“话都还不会说,也学会告状了,皮又痒痒了不是?”   一听这话,娇娇扭头便抱着傅恒藏了脑袋,分明是听懂了的模样,直把一屋子丫头给笑的,眼泪都要飞出来。   傅恒也是忍笑摸了摸女儿的背,却是朝徐明薇说道,“客人都已经送走了,我已经叫冬子套了马车搬动箱子,你屋里的也叫个可靠人看着,跟去先去家里安排。”   徐明薇点点头,让老赖家的跟着去了不提。上下也是好一阵忙乱,才终于赶在戌时前将各处安顿了下来。除了要用的,其余箱子也只锁在库里,等着过后几天再慢慢收拾。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51   县衙院子虽然已经叫人提前打扫过,这一日翻动又是不少飞尘,但看着归整完箱笼,众人面上都有了疲惫之色,大多又是从早忙到晚,连着热饭都没吃上一口的,徐明薇便撤了下人放了饭去,只叫徐婆子领着四个帮厨的丫头熬一锅菜肉粥,好歹对付过作罢。   婉容却看不过眼,吃过晚饭又拿了软棉布将主屋里四处擦拭了一遍。徐明薇拦不住她,也只好随着她去,说道,“明日还要翻动,稍稍带过便好,你们也跟着累了一天,早些去自己屋里收拾收拾,歇上一会儿,夜里还要守夜哩,身子怎么吃得消。”   婉容回头笑道,“这么点轻省活儿还是做得的。奶奶是打算什么时候接了房师傅她们来?再往后只怕天气越发热,错过了只怕是要等到秋后才能成行了。”   徐明薇叹道,“原本就没打算劳动先生,才请了托词,说是怕这回赶路赶得急,只等到了任地都安顿好了,再慢慢接了人来。”   婉容并不觉着意外,轻笑道,“难怪奶奶一开始就不让带了梦婷和梦央,连着莒南威宝也不要带了,原来是拿她们当缓兵之计。房师傅看着家里有人,也只当您是要等日子稳了才接人来。”   “她那样的身子,最是劳累不得。再说先生在京里也是住惯了,平陆这儿的习气咱们都还没摸清楚,舟车劳顿再加个水土不服,万一有个闪失……如此还哪里管冒险?”   婉容点头道,“奶奶有这顾虑也是应当。奴去后头厨房看看热水,只怕这会儿也该得了。”   徐明薇颌首放她去了,过一会儿听见门帘响动,还当是婉容回来了,转身才看清楚是傅恒,面上顿了一秒才满了笑脸,“段先生那边院子都安排妥当了?”   傅恒眼里暗了暗,也扬了笑脸,点头道,“冬子和潘子都在那边看着,想必是错不了。他那个性子,便是草垛也睡得,不似个矜贵出身的,你不用担心他。倒是娇娇屋里,可都安排下了?晚饭送过没有?”   徐明薇接过他解下的堇色外袍,轻声道,“有穆氏和小兰娘子看着,婉柔也分派过去帮手,厨房那头也给过话,先紧着姐儿屋里送了吃食。刚刚我也去看过,娇娇屋里的都是些妥帖人,只有放心的罢了。”   傅恒应了一声,嫌闷热踢了皂色官靴光脚踩在地上走。徐明薇随手替他捡了放好,取笑道,“好个官老爷,连着吃饭家伙都四处扔了,好不庄重。”   傅恒却是无声,她心里奇怪,回头一看,竟是阖眼闭着,早躺在太师椅里睡得沉了。   心里莫名叹了一声,男儿虽有万般好处,肩上挑的担子却是一家,一房,甚至是一族!果真是各有各的苦处。   徐明薇怕他就这样睡着要着凉,毕竟是空乏了身子累睡着的,正是虚的时候,教冷风一吹,不仔细着些倒要坐下大病来。可恨箱子还未堆叠好了,一时也翻不出件合用的披风斗篷,想了想,便从床上抱了夜里盖的薄被子,因着地小被大,倒有一半是落在了地上。   婉容从厨房领了热水,正带着碧桃和粗使婆子提了水桶来,推门便见傅恒歪在太师椅里睡着,唬了一跳。徐明薇连忙朝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指净房,是叫她们静悄悄地放了热水出去的意思。   傅恒却在这个时候醒了,低头看看身上盖着的,再往守着他的徐明薇面上一瞧,才明白过来,自己竟进门便睡着了。傅恒拥着被子坐起,大概也是觉着好笑,转头哑声笑道,“我睡了多久了?怎地也不叫醒我?”   徐明薇见婉容等人自去备了热水,轻声答道,“也没多久,我看你也是累了,想着等热水送来了再叫你的,你自己倒先醒了。”   傅恒解释道,“下午喝多了些,才致如此。”   徐明薇闻言也只是笑笑,不再细究这个话题。两人一时收拾着用过水洗漱,虽是阵仗简陋,并不比得家里,因着一整天的劳累,洗完也是不觉着局促难受。当下各自歇息,一夜无梦。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52   到次日各处人都起了,说话声,调笑声,洒扫声,落水声,满满堂堂,使得空乏了许久的衙门后院显得格外有烟火人气,让人听着都觉着生气十足。   傅恒就在这嘈杂人声中用过了早饭,自到前堂去正式交接料理公务,临行前还皱眉同徐明薇说了一句,“原本料着地方窄小,却不想是这样小,连着婆子小厮浑笑的声儿都能隔着院墙听见,可委屈你了。”   徐明薇正递了帕子给他,叫他塞到袖袋里藏着,听到这句倒笑道,“你或许不信,我倒喜欢这样的屋子,不似家里那样庄重,唬得年轻丫头也不敢痛快笑了。”   傅恒自然是不信的。她屋里的丫头婆子,就是在家时候也是想笑就笑,什么时候拘谨过。但听她这样回话,心里也是熨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触手只同羊脂一般软滑温热,一如她身上的肌肤……傅恒连忙收回黏在她脸上的手,再不敢多看一眼,这会儿不走,只怕一会儿更是走不了了。   “我这就上前头去,家里要是有事,你就叫人到前头来传个话。有什么要用的短缺的,也自开了箱子取银子叫人去买。”   徐明薇教他炙热的眼神看得脸热,推了他出门道,“又不是头一日当家,我自晓得的,你且快些去了,免得段先生好等。”   一屋子丫头都吃吃笑着,教徐明薇拿眼一瞪,才低头忍住了。傅恒恋恋不舍地又回头看看,终于拔腿往外走,片刻后,总算教白照壁给挡没了身影,再也瞧不见了。   徐明薇回头一看,婉柔肩膀还可疑地抖着,故意轻咳了一声,朗声道,“好了,爷们外头有自己的活儿,咱们屋里也不差,还有好些事儿等着料理了,都赶紧着动起来,该理会的箱子都开了收拾出来,少了一件慢了一件看我不罚你们?!”   婉容连忙捅了捅婉柔,后者这才收了取笑摆了正色。   “昨天兵荒马乱的,四处脏的乱的也都没来得及收拾。且放下话去,自己各院里仔细打扫了,下午统一叫了婆子去查,但凡有没有收整好的,当月月钱罚没一半……”   一时各处都听着吩咐四处洗刷起来。落到西向院子里,樱桃屋里还好,小川自己领着做活,并未苛待了新来的两个丫头。但只一墙之隔,姚岚和璃虹两人屋里就是另一番光景。原先使的大丫头占着资历,又有主子在后头示意撑腰,只做了甩手掌柜,磕着瓜子儿一会儿叫人登高了擦窗户格子,一会儿叫人趴底了扫了床底蛛网,只把人支使得团团转。   叫翠玉流翡的两个丫头本就生得妖娆,自被人从干娘那儿赎身买了出来,早知道是要被送进县衙做了官家人的,心气自然高的很。这会儿被主母打发着押在姨奶奶屋里本就心里存了不服,再被个样样不如自己的半老丫头支使得全不得空,两人只一个对眼,便通了心意一齐上来撕扯了那大丫头的衣服头发。   一边是占了人数的便宜,一边是占了年纪力气的优势,一时三人混打在一处,倒也分不出个胜负来。只厮打怒骂的声儿传到璃虹屋里,秋芳出来一看,春晴竟教两个丫头蛋子联手欺负着,哪里还忍得,招呼了屋里的丫头便来相帮。   春晴见来了帮手,趁机往两个丫头脸上脖子上招呼,只把两人满头满脸抓了个花开百日红。等到樱桃屋里的赶来拉架,把众人分开来,翠玉流翡早不成了样子,倒是改了落红殷霞更贴合些。   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禀告主母的。徐明薇听了消息心里便是一声冷哼,果然是做妖的歇不过一日,就要生出事端来。沉着脸色领了丫头婆子过去,也不先问话,只点名要了打架的几个丫头,连着璃虹姚岚屋里的秋芳和春晴都在其列。任她们鬼哭狼嚎地口里不住求饶,扒了裤子就在院子中间打了二十大板,一时只听得皮肉脆响,四处哀嚎,渐渐的,便只剩了棍棒打肉的闷沉声。   “奶奶,二十棍已经罚完了。”行杖的婆子数完棍数,才冷声叫停了手,上前来朝徐明薇报道。   徐明薇目光往姚岚和璃虹身上飘过一回,两人这会儿都煞白了脸,只抖擞个不停,仿佛那些棍棒都是敲打在自己身上一般,哪里还敢吱声。   “春晴秋芳都是你们屋里的人,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昨日我才同你们说的什么?丫头们不懂事,只好好地,仔细地教了,咱家不兴作践奴才这等事。你们若是还听不懂的,再有下回,也只按着昨日所说的,全都提脚卖了了事。免得在家丢人现眼。”   一番话说得姚岚和璃虹脸面都似在烧,臊得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跳下去藏了。   “奶奶开恩,没有下回了。”两人中还是璃虹先反应过来,恭声应承道。   “有没有下回,但看你们自己了。回吧,另外再拨些棍棒伤药,好好给人用了,且休个七八天,罚银一两,好了再论。”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53   老赖家的隐在婉容她们身后,见地上几个丫头都已经被打得晕厥过去,面上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要说今天这样的局面,和她还真脱不了多少干系。   因领了徐明薇相人的差事,头天夜里她和尹婆子拢齐了那八个丫头看过一回,又仔细问过一番话,早清楚这里头哪些个是老实的,哪些个是刺头。   两个黑心肠的老货偷嘴商量过一回,只暗笑着将老实的分了两个到了樱桃屋里,余下的只押在可靠婆子身边先做了粗活,紧紧性子。却把最不老实的两个分头扔到了姚岚和璃虹屋里,或早或晚,总有一闹哩。   “且看着奶奶怎么收拾她们罢了!全是一家出的,竟也生了背主的心思,也教余下众人冷眼看看,这家奴生了异心,又是个什么下场。”老赖家的如是对尹婆子笑道。   尹婆子吧嗒吐出一口水烟,并不做声,只是堆着层层褶子的脸上,嘴角冷冷一扯。   如今看着姚岚和璃虹两个伏低做小恨不得低到尘埃里的模样,老赖家的和尹婆子远远对上一眼,默契地各自悄悄挪开视线。   “行了,人也教训过了,事情也交代过了,你们该散的就散去,回头做不完自己手上的事儿,也逃不过和她们一般。”徐明薇朝围着院子看热闹的下人们说道,顿时教人四散了个干净。   樱桃还站在原地没走,见徐明薇往自己这边看来,才上前盈盈一个福身,说道,“奶奶,这回两个妹妹屋里出了这事,也是奴没能及时劝阻了,仔细论起来奴也逃不过教管不严一说。奶奶心慈没同奴计较,虽然侥幸逃过,心里实在不安。奴愿自罚一月月例,还往奶奶成全。”   徐明薇眉毛轻挑,面上神情似笑非笑,片刻后才啧了一声,说道,“既然你是这般想,便成全了你这意思,往后这屋子里,你还得多多照管着。妹妹们有什么不懂事的,你这个做姐姐的也该多多劝诫,不要生了今日这般事端才好。”   樱桃见徐明薇拿准了自己心意,话里话外也是这院子里以她为尊的意思,心里大定,面上倒不见多少欢喜,只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礼,应承道,“有奶奶这一句,奴定当竭尽全力。”   一时送了徐明薇主仆众人出了院子,小川见人都走远了,才不解地朝樱桃问道,“那两个屋里出的事情,与姨娘如何相干?姨娘又何苦这般着急将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二两银子就这么生生飞走了!”   樱桃望着青瓦白粉墙隔着的远处,面上显出几乎幸福的脸色,回头看了小川一眼,只说道,“你不懂。区区二两银子,能买未来一条活路,却是再值当不过了。”   小川的确不懂,眉间褶皱更深。她们在傅家后院住得好好的,虽然爷已经很久没来她们屋里,但好吃好喝地供着,也比外头小门小户的好上太多。姨娘又为什么说这二两银子,是未来的买路钱?   樱桃见她困惑不解的样子,又是一声轻笑,叹道,“你只需要记住,日后谁也欺负不到咱们头上来了便是。”   说着下巴往姚岚璃虹屋子的方向点了点。小川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许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回屋吧。昨天领下的两个丫头,被这阵仗一吓,只怕还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哩。”樱桃说着便往回走,小川楞了楞,连忙紧走几步跟上。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54   傅恒前头事多,时常午饭都来不及回后头院子吃。小夫妻两个也就夜里睡前能说上几句,也是各有各的忙碌,徐明薇便没拿家里这点狗屁倒灶的事情烦他。   没到平陆县之前,傅恒也没料到小小一个县衙,天天来去能有这么多闲事要管。留着上头发的公文,秋收赋税等要事不说,便是县衙案上如今还堆着几桩案子,就够人头疼一阵子。   倒不是说什么杀人越货的大宗案子,说白了也全是些鸡毛蒜皮扯不清的小事,什么你家堵了我水田上游水源啊,隔壁老汉偷了自己谷仓三斗米啊之类的。宗族里已经攀扯过一回,断不清楚才又闹到县衙门,就是冲着上堂之前还有一顿杀威棒都不管,要死要活地告了。其实真真论起来,一半都已经是陈年烂谷子的事儿,只不过事主一直揪着不肯放,定要讨个说法罢了。   好在段云平劝着傅恒留用了原先的主簿,不然这平陆县十里八乡各不同的口音就先能折腾死他们两个。   那主簿姓吴,为人老实近乎木讷,本就是平陆县城人氏,临近几个村镇的话也都能说,因而这十几年间平陆县虽是换了几任县令,每任用着也都觉得顺手,却也没人正经起意要提拔他带了离任去,大抵还是嫌他太过老实不懂官场套路罢了。   吴主簿自己年轻气盛时也是存了高远志向,但教现实磋磨过几回,才肯听了家人劝告也终于安下心来。二十五六上下时娶了自己对门的小娘子。两人成婚多年,如今也育有两子一女,靠着衙门里的一份活,平日再收些润笔钱,小日子过得也是和和美美,更是不愿奋力讨好了上司。反正靠着自己一身能听会写的本事,这衙门流水的官自己来去,离不了的还是他这个铁打的营罢了。   因而这次新县令到任,段云平充作前哨来探虚实的时候,吴主簿只平淡视之,本分待了,不想反而在段云平眼里落了好,特特地在傅恒跟前提了他一回,渐渐地重用起来,也算是阴差阳错。而衙门里原来留的账房先生,后头果真教段云平扯出贪渎来,追讨回了侵占的,又打过十杖棒子,最终撵出了衙门去,如今也不知道厮混到何处谋生。只是污了名声的账房先生,想要再找个可靠主家,恐怕也不是那般容易的。   吴主簿将新县令的作为悄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等后头段云平和傅恒再寻了他议事商讨,原本不过是下属对着上司的面子情,渐渐也多了几分敬重,倒是发自内心地愿意为之卖命,与人结交起来。   傅恒和段云平这一边呢,虽都是出自大家,骨子里并不将身份地位看得十分重,只重实才,因而平日行事总透出几分磊落洒脱,落在吴主簿眼里更显出这两个年轻人有礼贤下士的遗古之风。两头简直一拍即合,新旧两番便似落入蜜月期,恨不得吃住都在前堂上,誓要将这前头遗留下的积弊沉珂一朝清除的意思。   吴主簿的妻子娘家姓陈,到今年正好三十多的春秋,见自家相公虽是每日天黑尽了才喜滋滋往回家来,心疼归心疼,却也暗生欢喜。她嫁到吴家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他脸上有这样的光彩,仿佛一朝回到了二十岁的光景,年轻朝气了不少。   只是偶尔还是忍不住要提醒吴主簿一两句,“活儿是公家的,身子是自家的,好歹要珍惜着些,莫要一味劳累了。”   吴主簿每每连声应了,转过身还是照常,陈氏拿他没办法,该怎么说仍旧怎么说,只图自己一个心安罢了。   这一日吴主簿归家,忽地递了一张帖子与她。陈氏好奇,“奴又不识字,塞了作甚?”   吴主簿嘿嘿笑道,“主家娘子请了暖宅宴,诸家都去的,你前几天不是才打了钗子镯子,正好戴着去了。再扯块花布做件新裙子,好好打扮一番,也不差别家的鲜嫩。”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55   陈氏嗔笑道,“都半老的人了,还敢说什么鲜嫩。既是主家奶奶宴客,我去便去罢,只是京城来的贵人,怕是看不上咱们这小门小户的,你别嫌我给你丢了人就好。”   吴主簿面上摆了正色,皱眉道,“我看那县爷也不似个荒唐人,内里也不至于是那般的。罢了,去了若是不好,你且忍耐些,往后咱们再也不往那跟前凑就是了。”   这番体己话落在陈氏耳朵里却是受用的很,面上只嬉笑道,“你放心罢,我又不是那等傻子,不招人待见还要往跟前凑了的。再说到那一日她家里客人也多,我躲着些便好了。”   两夫妻就此说过一回,相互搂着睡下。到第二日吴主簿上衙门去,陈氏自忙着筹备礼物,她家那位既不是要靠着讨好上司这一路的,倒也不必备得格外贵重。再说这家本就是京城来的,送金子银子也有数,送得少了反而落不了好。一时想起吴主簿曾说起过这家生的是女儿,还不满一岁,心里便有了个主意。   她在娘家时练得一手好针线,与其跟着众人一样送金送银的,还不如用心做了小儿穿用。头上戴的扎花,身上穿的锦缎褂子,脚上穿的缨络绣鞋……一套俱是一色花样,岂不美?   陈氏心里拿定主意,虽说离主家的暖宅宴也只有三天光景,她本就是个快手,再抓紧些也未曾不能赶了出来。说做就做,陈氏连忙到镇上最大的一家布行扯了上好的绸缎和细软棉布,至此一心一意做起绣活来。   吴主簿回来看见,赞过一回,说有这心意,胜却其他无数。陈氏心里倒不似他那样乐观,说到底,还是为着给自家省钱罢了。   如此紧赶慢赶着,陈氏果然在傅家暖宅宴前做得了一套行头,自己的新衣倒是没来得及准备,只花了几个铜钱请了个梳头娘子,好生梳了个坠马髻,细细插上新打的发钗,拣着一套浆洗干净的殷红罗裙便去了。   傅家这一日宅门大开,冬子领着门房和两个还算得脸的婆子在门上相迎,男客有男客的去处,女客则有婆子们领着去了二道门上,另有婉容和老赖家的招呼了往花园去。到底是大家出来的,这一日客人虽众,傅家上下也只有条不紊,接应妥当。也不管来客是哪家府上的,送了什么礼,只一视同仁,并不见对礼厚的就格外亲热些。   陈氏一路冷眼看着,心里渐渐有了数。先前上门的时候是只有她一人,身上衣裳也不显。这会儿同诸位夫人太太坐在一处,便显得裙子洗得有些旧了,红得不鲜亮。   别家太太夫人眼神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打量着,得旁人一句两句提醒,知道她是谁,面上都露出些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转头继续同相熟的说起亲热话来,竟无一人上前与陈氏攀谈。真是满座热闹,独她一人得了清净。   陈氏不管旁人怎样看她,只静静守着自己座儿喝茶剥瓜子,面上淡定的仿佛这园里只有她一人似的。婉容在一旁看着,心里也忍不住佩服,这人竟有这样心境,实在难得。   茶水上过两回,正当众人都等得有些心焦的时候,徐明薇终于从后头施施然地出了来,见面便对着诸位夫人太太露了三分笑脸,满是歉意地说道,“哎呀我来晚了,太太小姐们可千万原谅则个,都是我家那个小魔星,才换好了裙子,教她泥巴手儿一抓,又不得了,只好又磨蹭了一阵……论理儿明薇今儿是主人家,千万没有让客人相等的道理,还望诸位太太小姐们不要同我计较,饶过明薇这一回。”   她原本不笑时就已经生得十分动人,这会儿一副语笑嫣然的模样,早将在座众人惊艳得三魂去了七魄,哪里还听得进她说的什么,只顾着傻愣愣地睁眼盯着徐明薇瞧。惊为天人的有之,自惭形秽的有之,不管这一瞬间众人心里想得如何千差万别,全齐刷刷地做了呆愣模样罢了。   老赖家的见诸人面上这副神色,肚子倒好笑,好险还都是些妇人,若是教外男见了,那还了得?!她故意轻咳一声,惊得年长些的汪夫人先回了声,拍着胸脯便叹了一声,惊道,“天爷!有生之年竟也教老婆子亲眼见过一回天仙,夫人刚刚出来的时候,老婆子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错把九天玄女的画像看活了哩!”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惊醒过来,谁还记得徐明薇身为主人却迟到了这回事,当下也只是各自惊叹不绝罢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56   徐明薇朝汪夫人笑笑,早在梳头换衣服的时候,婉容就已经将客人的品貌同她暗报过一回,这会儿瞧着她的年纪和模样,心里已经将人和姓名对上了号,因而同她说道,“汪夫人真是太爱说笑了,刚一打眼就瞧见您这一头乌沉沉的发髻,油亮得很,正想问您是怎么保养的哩!要说您这样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可有谁信?”   汪夫人素日对自己一头秀发最是在意,为着保养可没少吃黑芝麻和核桃,这会儿听徐明薇这样夸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似跟吃了糖一般甜蜜熨帖。   一旁坐着的田夫人这时打趣道,“汪姐姐若是个老的,那教我们这帮子姐妹又该如何自处?”   众人都笑着称是,婉容扶着徐明薇上前来,一时宾主皆数重新入座,才示意婆子们正式开了席。   “虽说诸位太太小姐大量,这一杯迟来的罚酒明薇该喝的还是得喝了,不然真叫我心里过意不去哩。”说着,徐明薇仰头将酒杯里的喝干了,笑着亮了杯底与众人看。   众人早听说这回的县爷夫人是京城来的贵女,贵为当朝阁老之孙,大将军之儿媳,来时本还怕徐明薇是个倨傲难讨好的主儿,不想生得神仙模样不说,性子还这般平和近人,哪里真敢受了她这一杯,便有机灵的各自捧了酒杯一同陪着饮了。   “夫人再这般客气,才叫折煞我们了。”这说话的又是姓徐的财主家的,平日诸人不过看在她家银子多的面上勉强与之相交,心里倒有不少恨她粗鄙不堪的,不想这回说话倒还体面。田夫人和汪夫人都回头朝她看了一眼,也笑着接话跟上。   徐明薇面上堆着浅笑,自然少不得又是一番客气话,再三请了诸人入座,才又重新开了宴。她原本就极会说话,在座众人又是只爱捧她的,当下也是宾主尽欢,谈笑融融。   等酒过三巡,众人也都活络开了,徐夫人捧着杯子倒笑,叹道,“夫人这处什么都好,就是园子小了些,您若是得空,也到城南我那处坐坐,别的自然和您这处没得比,也就胜在地方宽敞些,还有小马驹养着,选的都是些南边性子温和的骟马,再适合太太小姐骑的不过。那一处还有个好的,因近着后山,前后又无屏障,夏日十分凉爽,最合宜小儿凉夏哩。”   言下之意,竟是要将这处院子送给傅家做了人情的意思。徐明薇尚且拿不准傅恒的意思,这份礼也不好说收就收下,当下也只笑笑,说道,“只可惜最近家里还未整理出个章程来,您瞧着这园子,守园的婆子竟不是个好的,偏角上原还种着她家的菜哩。光是这园子便理了数日,等家里这些事儿都忙完了,一定来您府上叨扰,到时候您可别嫌了我们做客的惹烦啊!”   徐夫人捂嘴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您肯来才是咱家的福气哩,哪还敢嫌了麻烦的。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呀这回回去,就叫人把地方都打扫出来,只等着夫人带了小姐一块来玩。”   徐明薇笑着应下,其余诸家的瞧着这阵势,一时暗恨徐家的不厚道,出手便是一个别院,只显得自己财大气粗,又有悔之不迭,该赶在徐家之前提了邀约的,这会儿再说,却是失了先机。   但迟说了,也比不说的好。因而汪夫人等人也相继提了邀请徐明薇到府上做客的意思,徐明薇都一一应了,叫婉容记在心上,一概推说等日子空了再下了帖子到各人府上叨扰。   轮到吴主簿的妻子陈氏说话,她想想自家就前后两间屋子,地方窄小不说,家里也无甚拿得出手的,要她同其他夫人那般请了人上门做客,她委实说不出口。但旁人都说了,偏自己不说,又显得自己不识时务,心里想着主家太太这样的排场,必不会当真,也只当是个场面话过了。因而迟疑了一会儿,也学着他人一般提了这话。   汪夫人听了,面上露出一个极有意思的笑容,似讥似讽,见徐明薇侧目看来,才收敛了神色,换上和气笑容来。   徐明薇心里晓得陈氏是谁,也知道傅恒极赏识她丈夫,且不说自己观感如何,但瞧着众人这一分嫌贫爱富,便十分看不上。因而只朝陈氏暖暖笑道,“谢谢夫人邀请,等手头事情过了,一定上门来扰。”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57   陈氏不知是自己听岔了,还是徐明薇真的言如其意,只觉着她对着自己说的那句,听来比对旁人的更有心认真些,因而闻言一个怔楞,等回过神来,自己心里倒笑,人家高门贵女,说的也不过是些场面话,自己竟先当真起来,也是可笑。   一时女客这边席散了,男客那边酒声正酣。徐明薇便领了诸位夫人小姐到园子里四处走走,令老赖家的在亭子那头摆下牌桌,一式供了茶水点心,倒正合了众人口味。天启崇文的风气还是从徐明薇这一代才起的,便是在座这些乡绅富户家的娘子们,也少有能识文断字的,行酒令赋花词什么的自然玩转不开,因而早在排宴时,徐明薇便让婉容她们做了这一手准备,免得到时候男客那头还没散,自己这边倒冷了场面,好不难看。   汪夫人这回没让徐夫人占了先机,抢着把了徐明薇的腕子,笑道,“老婆子看您便是个带福相的,且先替老婆子抓过两把牌,也好教我沾沾喜气,趁个方便。”   徐明薇不好退让,就势坐下,只温颜笑道,“夫人可看错了人,明薇自小打牌便没什么手气,也不会打,连着平日想在婆母跟前尽个孝,陪着打牌消遣了都教人嫌弃的很,宁愿三缺一也不来相请哩!”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笑归笑,却是不信她,田夫人只按着人在牌桌上坐了,起哄道,“越是这样说,越要瞧瞧这手气是能差成什么样哩!”   徐明薇无法,只好说道,“既是如此,也只好陪着夫人们打过一圈,才晓得明薇所言非虚哩。”   汪夫人在她身侧坐着,桌上只坐了田夫人,戚夫人还有徐夫人三家,余下的也都不去另外开桌,全饶有兴致地围着牌桌坐了瞧。她们这回抹的是叶子牌,同后世的麻将只相差无几,徐明薇虽没玩过几回,却也晓得大概规矩,上手就摸了一色的三个对子,汪夫人心里便叹,这不是极好的手气么,想来前头的话也不过是自谦罢了。   却不想摸了十来圈的牌,该来的总不来,不该来的都打了三顺出去,不是教上家碰了,就是教下家给吃了。汪夫人正要拦着她出筒子,只说得慢了些,对面的田夫人便喜笑颜开地应声喝道,“和了!”   说完摊牌一看,三对同色顺子加一张花牌,那花牌徐夫人手上有两张,戚夫人手上有一张压着不出,竟是独听她一家,这样都能被徐明薇给放炮点着了。   观牌的众人便忍不住笑,叹道,“人都说人无完人,夫人果真便是在这抹牌上少了些,竟也不是说的假话。”   徐明薇听了便要起,把位置让了汪夫人坐。后者却不肯,劝道,“这一回您听我的,咱们两个一起看着,总不能再教她们赢了去。”   徐明薇拗不过,只好又坐了一局。这回虽是没点了人家的炮,少不得还是送了两家三五张牌,最后平和了。   徐夫人原本是打算在牌桌上做了手脚,“输”些银钱给徐明薇的,但有另外两家捣乱,徐明薇自己又不争气,真是有钱无处送,心里也是憋得厉害。正巧徐明薇身边的丫头过来传话,说是姐儿睡醒了在找亲娘,正主儿都下了牌桌,徐夫人便也推说自己乏了,让了位置与旁人打。   汪夫人见她终于下了桌子,同田夫人递了个眼色,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早就听说府上的女公子生得玲珑可爱,夫人若是方便,也带到前头来与我们见见,咱家里也有不少哥儿姐儿的,往后正好可以在一处玩哩。”田夫人趁着徐明薇还没走,对她如是说道。   徐明薇原本没打算把娇娇领到前头来,但想着自己做主人的,把客人就这么扔下也不好,便点了点头,冲大兰娘子说了一句,“让小兰娘子抱了姐儿到这儿来,你就在屋子里守着,自己找些活儿做便是了。”   大兰娘子朝她做了个礼,笑道,“奶奶且稍等,奴这就去叫了人过来。”   徐明薇打量一下她的肚子,眼下看着还平,并不显怀,心里暗叹一声,果真是厉害娘子都配了无赖汉子。大兰娘子这样能干勤快的主儿,嫁的那么个糟心东西,听闻自家男人并不愿舍了家来接,面上竟也没什么变化,平平静静地就接受了,真是让人同情都同情不起来。这样的汉子嫁了又有什么用,不过多张嘴巴养着吃饭,只会伸手要钱罢了。这点上她倒不如穆氏,晓得自己嫁错了便舍了性命也要脱了家出来,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才好。   “你去吧,路上慢着些走,仔细些脚下。”徐明薇心底叹过,到底不放心,还有多交代了一句。   “多谢奶奶,奴晓得的。”大兰娘子抬脸冲她浅淡笑笑,和碧桃一块儿往后头去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58   徐明薇心里叹过一回,真是老话说的好,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罢了,自己都是扶不起的一滩烂泥,还能教旁人怎么相帮?如今是几个孩子都还小,靠上这样一个男人,往后吃苦的日子只怕还有的是。   婉容见她面上怔怔的,轻声提醒了一句,“奶奶,大好的日子,且别想那些烦心的,只看着自己的日子便是。”   徐明薇回过神来,晓得自己失态,朝婉容笑笑,回道,“没事,只是一时想岔了。”   好在在场的几位夫人小姐都没往她们这边留意,不过一时,小兰娘子抱了娇娇过来,小人儿刚醒了午睡,脸蛋还是红扑扑的,头一回见着这么多生人,竟也不怕,只睁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盯着人瞧,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的,教众人爱得不行,只碍着亲娘在场,不好直接抢了人搂到怀里抱罢了。   “前儿才说夫人是神仙模样,这会子就来了个观音座前童子,真真是同夫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诶哟喂,难不成这天底下好看的人都投生到您家里去了?”汪夫人本就是上了年纪馋孩子的时候,见着粉雕玉琢的娇娇,一双眼儿都觉着不够用了,止不住地往娇娇脸上身上瞧。   “可不是,见过这么多家的孩子,怎就没见过生得这样玲珑剔透的呢?”田夫人也是夸个不停,她倒比众人胆子大些,见着徐明薇没反对的意思,伸手问了娇娇要抱,娇娇只看她一眼,竟也肯了。田夫人真把小人儿抱到手里,只觉着棉花一样软绵的一团,还泛着淡淡的奶香,心里早不知化成了什么样。本是祖母都当过的人,孩子都不知抱养过几个,这会子竟连手该往哪儿放都不晓得了,慌张得很。   汪夫人见状,笑着将人“抢”到了自己怀里,一边还朝田夫人说道,“你到底是隔着两年的人,竟连抱孩子都生疏了,还是老婆子我来罢。”   小兰娘子还怕娇娇受了惊吓,往徐明薇脸上一瞧,后者微微摇头,示意自让她们逗了孩子去,便做了罢。   “好机灵的姐儿,竟晓得好坏,也不认生哩。”跟着汪夫人来的一个媳妇惊叹道。   徐夫人这时褪了手上的镯子逗了娇娇玩,原本想着若是小孩子捉着了不放,便也顺手推舟地给了,不想娇娇只好奇地摸了摸,就没什么兴趣地放开了。她也并不是非要借着这手段塞了银钱不可,上门时送的礼金便十分相厚,只不过是人都有些占小便宜的心理,牌桌上得的,这会儿得的,落在眼里同前头的不太一样罢了。他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家,本就是靠着官府吃饭,不趁着新县官初来乍到的几顿饭搞好了关系,往后再要寻着路子,却是不易了。   在场的除了徐夫人一家是做桐油生意的商贾出身,余下的不是乡绅就是地主富户,都是平陆县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家中也有走了科举仕途,子弟在别处为官的。都说商人微贱,但看着这次来贺的众人便是心里不喜徐夫人,也能容了她同自己一道上县衙院子赴宴暖宅,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便晓得徐家往日没少打点了同这些人家的关系。   徐夫人心里也未必喜欢汪夫人田夫人这些爱摆架子的正经夫人们,但为着自家生意,同人要几分亲热面上就能做出几分,旁人的白眼和冷言冷语过身便忘,只不过时刻谨记着,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该如何行事罢了。   徐明薇在一旁看得有意思,不觉多看了徐夫人几眼,趁她歇下的时候问了一句,“徐夫人的夫家同我娘家五百年前倒是一家,可是一直在平陆居住?”   徐夫人回头笑道,“那可真是巧,只不过没您门第灵气,我家的那口子只榆木一块,扔在路边也无人捡,拾了还嫌废了引火的。”   这话说得俏皮,惹得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59   徐夫人自己跟着笑了几声,又说道,“若是咱老徐家原也是京里人氏,便是扯着脸儿也要摸上门来相认一回,只不过咱家没福气,世世代代都在这平陆县城住了,便是想要沾一沾这仙气,都隔了座座高山,只有仰望的份儿哩!”   徐明薇听了倒笑,“夫人快别这样说,只教人要抬不起头来了。”   徐夫人眼神微闪,心里又讶异过一回,这回来的官夫人竟是这样好亲近的。前头刚走的那位县令夫人,可是眼睛长在天上的主儿,一边收了她的银子,一边还要那鼻孔看了人,同她说话都似脏了嘴一般,怎地前头拿她家银子的时候并不嫌脏哩?那位牛夫人真是教人倒尽胃口,但人在屋檐下,她便是心里再瞧不上那人做派,也不得不费心结交了。   这次来之前她自己心里也惴惴不安,前头那位还不过是个秀才女儿,如今这位可是京城响当当的阁老之孙,身位可不止差了一截,只怕那通身做派更要高到没了边际去。不想顺顺当当地跟着汪夫人她们进了门不说,一路上领路看茶的丫头婆子们也是十分客气,并不以她是商贾出身便刻意薄待了她。徐夫人在见徐明薇之前心里便落定了不少,后头再看她行事说话,越发觉着原来高门贵女本该就是这个模样,不以衣待客,只以从本心罢了。心里渐渐起了相交之意,只不过一时还拿不准徐明薇的意思,怕如今这场面,也只是场面而已。   汪夫人等人在边上凑趣,有满口夸赞徐明薇家世模样人品的,也有夸娇娇伶俐灵秀的,话题渐渐扯了开,徐夫人想了又想,等男客那头传了话音来,众人忙着往后坐了马车时,同徐明薇笑道,“前儿同奶奶说的那个院子,您若是得了空,便带着女公子来玩,只提前同奴家知会一声便好,人手马匹都是现成的,并不麻烦。”   徐明薇听出她言语间亲近了许多,也笑道,“不知徐夫人娘家姓甚名甚,却不好称呼。”   徐夫人笑道,“奶奶唤我念娘就好,这名儿也是有年头没有人叫过了。听来怪亲切的。”   徐明薇点头道,“原本我是做晚辈的,念娘既觉着这名儿亲切,那明薇就逾越称呼了。念娘也不必以奶奶夫人相称,唤我名讳便好。”   徐夫人心中抑制不住隐隐作喜,一是为着这回竟如此容易便搭上了官府的路子,一是为着自己都难以相信的一桩,高门贵女,竟也愿意折腰与自己结识。当下又怔又楞,片刻后才说道,“即使如此,往后便以姓名相称,我只在家中静候,喜友远来。”   徐明薇原本就觉着她是读过书的,这会儿听见越发确信,问道,“念娘在家念过书?”   徐夫人脸上没了世故的笑脸,淡笑道,“跟着父兄认过些字,勉强能看得契书,不教人相欺罢了。”   这时前头徐府的家丁来催,徐明薇不好再留,送了她到门上,等人都上了马车,才转身回了院子。   “奶奶,这是几家送的礼单,奴已经将东西都理清了锁进了库房,您且看一眼,送得最厚的是徐家的,面上写的是五百两银子,箱子底下却还封着六根金条,奴随手拎着掂了掂,少说也有十两一条,真是下了血本了哩。奴却是想不通了,她家不过卖桐油的,能赚着多少?竟要这般送了礼?”   徐明薇笑着点了她的额,说道,“你当这桐油生意利息薄,没甚嚼头,怎不看看这县里为何只她一家坐大?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商人重利,没有十分的好处,她又怎么肯费心来往应付了各家的太太夫人们?越是每日要用离不了的东西,越是有利可图,便是三分薄利,也经不起日久天长积累下来。再说这远近几个县镇,哪家桐油不是要过了她家手,从她家进了买卖?若是没有这上头的关照,她这独家生意又怎么做得下去?”   老赖家的笑道,“那也是外头人家才要天天点了那熏眼睛的桐油灯,不像咱们家的,点的都是上好的蜡烛,再不济也是牛油羊脂,她不晓得也是自然。”   一边又朝婉柔说道,“姑娘是自小长在好人家,才不晓得外头过的日子是个什么样的。那桐油点灯使的,造房子也使的,和石灰糯米浆混在一处堆用,再没更牢固的房子了。往近了说还有做伞的,刷漆的,哪样离得了?且莫要小看了这里头的利息哩!”   婉柔叹了一声,“乖乖,难怪这一出手便是这样大方。”   徐明薇笑道,“这还只是头两回,往后只怕还有。她先前说的院子,我倒是喜欢,这屋子你们也瞧得见,小不说,光秃秃的,日头直直晒着,这会儿还只是觉着屋里闷热,等真正入了夏,还不定热成什么模样。大人受得,小儿却受不得。”   婉柔挑眉笑道,“难怪奶奶一直对那徐夫人好声好气的,原来是为着这个缘故。”   徐明薇笑着打了她一下,说道,“难不成我在你眼里只值这么个院子?却是真觉着她好,才愿意同她说话哩。”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60   “好了好了,别不像样的还要闹了奶奶。这一个下午的,也吵着头疼,奶奶可要往后头歇歇?”婉容在一旁拍了婉柔,笑着劝道,后头一句却是对着徐明薇说的。   “娇娇送回去睡了?”徐明薇先问过女儿,听婉容答了一声是,才吐了口气说道,“先松了这些衣裳凉快凉快,竟险些闷出痱子来。”   一时丫头们都笑着上前服侍着她换了裙子,婉柔见她面上还精神,特地地捧了陈氏送的一套小衣裳,从头到脚都齐全了,嫩绿的绸缎料子,袖口裤脚处全绣的一色花样,是细细碎碎的重瓣紫薇花,分明是暗合了徐明薇名字里头的薇字。   “奶奶您瞧,这手工,竟比咱家里的几个都要好些,没有一片花瓣是死的,寻常功夫可做不下这一套来。”婉柔自己也是针线上的一把好手,一看便知好坏,因而忍不住捧了让徐明薇来看,“您瞧这手艺,竟是连花样子都不用的。您闻闻这衣裳料子,一点火油味儿都没有。”   婉容等人听她这样说,也好奇地上来来看,见那小衣裳做得十分精致,更是闻不着一丝火油味儿,也是啧啧称奇。   婉容转身朝婉柔说道,“能离了花样子直接下手,还能绣得这般好,却是比着不少熟手都胜上许多哩!你我就是认真绣了,也不见得能赢过她一二,枉我常以这一手针线自傲,见了这位夫人的,才知自愧不如。”   徐明薇轻轻抚摸着那小衣裳上的绣花样子,心里猜着些,朝婉柔问道,“可是吴主簿家送来的?”   婉柔面上一笑,回道,“正是吴家娘子送来的。奴一眼就看到了,只是当时客人都来了,不好同您说了。”   徐明薇便让她们好生收起,回头洗过一遍水,揉晒干净了再送到娇娇屋里去穿用,“也难为她有心,却比送旁的东西要更合人心意些。今日人多,一时也没关照好她,改日再请她家来,补上这礼才好。”   婉容笑道,“日子还长,奶奶也不必急在一时。奴刚刚往爷那儿去回话,倒得了一封信,是舅爷家寄来的。爷说您看了这信,准会高兴。”   徐明薇连忙拿了相看,头一封果然是贺兰嘉善写的,大意不过是一路平安,又说了些练家的事情,只叫他们万事莫愁。薄薄一张纸,转瞬便看完了。徐明薇摸着里头似乎还有一张信纸,拆开仔细一看,不是她那小舅妈练秋白还是谁?   开始她信上也同贺兰嘉善一样,说了些路上的趣事,到后头有问徐明薇一声任地可安好,若是自己得空,还想跟着贺兰嘉善到他们这儿住上一段时间,问他们是否方便安排。   徐明薇心里正欢喜,不想瞧见信纸背后还有一行话,却是她小舅舅写的,满腔欢喜先是落了个空,瞬间重又燃起,真是须臾之间,将欢喜失意都尝了个遍。   “些许三五年都是动不得来不了,你小舅妈这几天又吐又爱睡的,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你就等着升格做表姐吧。”   婉容见她面上神色变得厉害,忍不住凑过来瞧,正巧看见那一行字,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天爷!真是老天垂怜!”   老赖家的和婉柔都好奇看来,婉容轻声将原委说了,一时众人面上都有几分喜气。   “这便是好人自有福报。表姑娘这样好的人儿,本不该活成那样,如今倒好,什么都有了。”老赖家的叹一声,双手合十朝着天拜了拜。   徐明薇心里并不以为然,若是这世上真有因果循环,怎就不见傅宁慧应了这一说呢?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61   傅恒送走前头宾客,趁隙往后院来了一趟,见着徐明薇一身松泛打扮,面上便忍不住带出一丝笑意,温声道,“累着了吧?原也不必劳累你纡尊降贵,同这些妇人打了交道的。”   傅恒心里过意不去,在家时候,同她往来的不是诰命也是高门,哪有像现在这般,满目白身,能是个秀才娘子都算不错了。   徐明薇淡淡笑道,“人都道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既然要在平陆县住了,总少不得要同人打了交道的,难不成能一辈子活成孤岛一般么?这几家的太太也不是那等粗鄙难以相处的,今日见过,其实说的玩的,同京城里的官家太太们也没甚两样,脾气倒更直一些,却也可爱。再说这日子往后走会是个什么样子,咱们也不过肉体凡胎,哪里瞧得着。这时候不趁早同人厮混熟了,新鲜用新鲜找,可哪有脸面去?”   傅恒心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又听徐明薇说道,“你们男人家的有男人家的路数,我们女人家也有女人家的法子。有些事情只怕光靠着你们男人家也不是那等好处置的,你也别觉着我委屈了,你一介探花能屈膝做的,我未必不能做了。况且,在我心里这都不算什么委屈。没瞧见她们这些做长辈的上门来,也都是捧了笑脸,只唯恐违了我心意的?算起来,倒是她们委屈哩。”   人跟人之间的因缘际会有多奇妙,有时候看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偏偏生死就捏在对方手里。谁也没有永远求不着人的一天,结些面子情在,也好过用得着人家的时候才套交情。傅恒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只是看着徐明薇这样毫无芥蒂地开门招待了以往压根碰不着她门槛的妇人们,心里莫名有些难过罢了。   “总之不必为难自己,若是处着不好,便少同那家的来往。”傅恒交代道。   徐明薇点点头,见他忽地朝婉容等人做了个眼色示意她们退出去,心里便知,傅恒这是有紧要话要同自己说,面上便凝重了几分,可是又出了什么变故?   傅恒见人都走了,才转头对徐明薇说道,“前头捉住的贼匪侯占山,你还记得吧?”   徐明薇点点头,疑惑道,“人不是在县衙里关着么?”   傅恒眉眼间隐了怒火,压低了嗓音说道,“我也一直以为人还关在县衙里头,结果三天前新县尉到任,我暗中提了侯占山准备同县尉商讨一番剿匪事宜,才发觉这牢里关着的并不是侯占山,竟是什么时候让人掉包了去!这县衙牢狱,也同那东街菜市一般,竟是这等自由来去,堪比他家后院!”   徐明薇心里微惊,这样大的事情,他竟不声不响地瞒了自己三天,自己也一点都没看出苗头来。若是放在以往,傅恒那爆竹一般的太岁性子,教人欺至如此,早暴跳如雷,搅得一池不得安宁了。   徐明薇忍不住抬眼细细打量起傅恒来。眼若星辰,眉飞入鬓,仍是那样几可入画的眉眼,只不过眉峰愈见凌厉,眸色也越发坚忍,渐渐有了宝剑磨砺初吐芒的风采。自己的丈夫,女儿的父亲,竟是不知道自什么时候起,已经一天一天地成长并成熟起来。而自己呢?徐明薇有些失望,比起她打心眼里不太瞧得起的傅恒,似乎自己也不见有甚长进,每日不过计较些柴米油盐罢了。   傅恒见她沉声不语,还道她是怕那侯占山再来,连忙劝慰道,“你不必忧心,前头不同你说,便是怕着这个。新来的县尉是武试出身,也有些身手本事,早暗暗调了人守住了县衙后院,防着贼人趁虚来劫。我也捎了信往家去,叫威宝莒南早些动身,有她们两个在家里镇着,我也放心些。”   徐明薇知他是误会了,也不说破,轻声回道,“有你想在前头,我也没甚好怕的。只是这县衙牢狱重地,又有牢头看着,怎地贼人来去如此方便,被换进去的又是哪个?”   傅恒冷笑一声,说道,“你可还记得咱们看花灯那一回,半道上见着的两个捕快讹大户这桩案子?我还不曾找了他们,竟暗暗勾连着县外山匪,做下这等大事来!被掉包锁在牢里的就是轿夫嘴里提过的盲先生,难怪我叫冬子去风雨桥上请人,却回回碰了个空,还道是时机不凑巧,不想人早在咱们衙门里头坐着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62   徐明薇心里觉着奇怪,这劫狱就劫狱吧,怎地还时兴以一换一?便问道,“贼匪绑个人也得花些功夫,为何还要劳这番心神?再说活人不似木偶,无端端被人劫到牢里关着,那盲先生竟也不争辩?牢头竟也不理?”   傅恒沉声说道,“我同云平也是这般说。那姓方和姓雷的两个捕快,收了山贼三百两白银的买命钱,又花了五十两银子收买成了一个牢头,有那内应接应着,好不容易把人换了出去,为何还要画蛇添足送进一人来?其中只怕还有诈。”   “两个捕快约莫是四五天前不见了的,许是怕事发追究了责任,早收拾了细软逃往别处去了。那牢头胆子倒大,不曾逃家,还照常往衙门里来。如今想想,大概他也不晓得牢里人犯被掉了包,只当是与人开了个方便之门,并不以为意。”傅恒继续说道。   徐明薇沉思道,“这样倒能解释换人进来坐牢,为着自己逃亡争取些时候。只不过盲先生眼盲口不哑,只要没教人堵住了口舌,总有能叫喊的时候吧?一日两顿牢饭,都有同人打照面的时候……”   傅恒笑道,“云平便说你定能想得到这一层。那盲先生被关在牢里四五日,口舌不曾教人堵了,却安安静静的,只声不吭。旁人不认得侯占山只当他是,也是常理,因而谁也没疑。等捕头提了人来,到我和云平跟前,才晓得牢里出了这等大事。当时忙着追人,也没顾得上细细考量这盲先生其人,竟还被他牵着鼻子走,险些落了他的下怀。”   徐明薇惊道,“那瞎子竟是和山贼一伙的?”   “算得上是狗头军师罢。读过几年书,便当天底下的人都不比他聪慧,自作聪明行了李代桃僵这一回,大有探一探衙门虚实,末了一声长笑甩袖而去的打算。不想云平这个心思重的,当下问过话后并不肯放了人走,定要查探清楚了才肯还他自由。那瞎子只怕当时心里便慌了神,面上倒是镇定,还主动同我们透露了些山贼的消息,说得有板子有眼的,不想越是这般说,越发惹了人心疑。”傅恒说道。   徐明薇听了忍不住笑,“这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罢?原本都已经救了人走,偏生自大轻妄,当旁人都是蠢的,不想偷鸡不着蚀把米,把自己给套里头了。那山贼的军师都是这般糊涂,想来也是不难对付了。”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都让开,我要装逼了”吗?徐明薇心想,那山贼头子好不容易花了三百两走通了捕快的门路,救了自己兄弟出来,却偏偏碰上一个智商感人的瞎子军师,这回倒好,白白又送上一个能套话的。   傅恒面上也露出些笑意,说道,“换做是侯占山,要从他嘴里挖出些什么的,只怕也难。这回倒好,才打了一顿鞭子,便什么都招了。同你说这个,便是想告诉你一声,接下来前头只会更忙,而且这衙门里人口杂乱,哪些个是可靠的,哪些个又是暗通了外头的,谁也不知道。虽有县尉的人在外头看着,你在家也好生严实紧了门户,左右也等莒南和威宝她们来了,在行出门访友之事。”   徐明薇点点头,应道,“若是为着这个,你倒可放心,我和娇娇只在家里安生待着,哪儿也不去。你只管自己前头忙去,只是有一点,再忙也得顾着些身子,莫要折腾坏了才好。山匪如此猖獗,能早日铲除了,也是为官利民的一大政。”   傅恒轻叹口气,将她搂在怀里抱了,说道,“原本剿匪也不是县令的活儿,只是一想到你那一晚的凶险……那贼人一日不除,难消我心头之患。穷山恶水之地,防他千日亦是无用,唯夜夜睡不能安枕罢了。”   徐明薇听他低沉的话语落在自己耳边,心里不禁泛起轻浅涟漪,似有碰触,似有所感动。傅恒不是那等擅长讲情话的,但此刻这一句,却比世上无数情话都要来得动人些。   为你一隅之安,愿扫天下雪而已。   她闭着眼睛贴了傅恒胸口处轻轻靠了,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傅恒并未听见,静静相拥了片刻,才又沉声说道,“前头同你提过的黑炭,再过几日便要往家里来,你记得在外院给他收拾个屋子,免得来了一时竟住不下。”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63   徐明薇轻轻点头,应道,“嗯,这事我记下了,一会儿就让婉容她们收拾去,你放心罢。”   傅恒亲亲她的额角,不舍道,“前头还有公文要处理,剿匪的事情一日两日地也做不成,还得等了上头拨了钱粮来……”   徐明薇拦了他笑道,“你去罢,公事要紧。家里我自会看紧了门户,不用担心。”   想着前头的确还有一叠的事情等着,傅恒这才无奈松手,自往衙门上去。   送走了他,徐明薇转身便招了婉容和婉柔来,嘱咐道,“从今天起,家里都紧着些门户,大门二门上都看严实了,生脸一律不许放了进来!再有就是各处采买的,尤其是入口的东西,一定要仔细看了。”   徐明薇顿了顿,想起一个法子,又说道,“让婆子们赶着集市时候捉些鸡仔鸭仔回来,以后采买来的吃食都先拌了糠喂过一遭,确定没问题了再送到厨房去。”   婉容和婉柔听得心惊,默默相看一眼,却都不敢明着问了主子,只知道近来或许有大事发生,打起十二分小心应付着准没错,一时都领了意思去了。   徐明薇想想还不放心,又叫来老赖家的,将家里情形同她说了,且问她还有什么要看管起的。   老赖家的沉吟片刻,说道,“旁的奶奶都已经想得周全,只是家里用的这些人手,还有几个是外面雇的,平日虽说只做些粗活,到底也是能进出门上的。老奴想着,这些个底细还是要再查实在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毕竟家贼难防。您想这风雨桥上替人写字的盲先生都跟那山上的贼匪相通,这平陆县里咱们又是初来咋到,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晓得哪个又是那贼人放在城里的眼线?照老奴说,再没查实之前,那些个外面雇的往后也不能放他们自由来去,要不两两成行,要不教个小厮立眼看着,防着他们四处走动。”   徐明薇心想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自己根本没往家里头想,只想着防了外头的,闻言便点头道,“那这事我也就不烦别人了,婶子受累些,暂时管了去。”   老赖家的心里高兴,笑道,“为奶奶分忧,本就是咱做奴才的本分,还有什么受累不受累的一说。这事啊,说来也不难,只细心多费些眼神便够了,就包在老奴一家身上。”   徐明薇这才想起她家还有些人手,只是前头一直没派上用场,这会子想起来,她家那口子也是老江湖出身,遇事总比那些小年轻要懂道行一些。因而点头说道,“既是要用了你家的,月钱还是照算,外头一应由你家的照管便是。”   说着又教人去传了冬子来,要了几个可靠小厮,归到老赖家的手下,只听她的吩咐巡院。   交代完这些,徐明薇才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过后两天只冷眼看着各处都是井井有条,不见乱象,越发觉着心里踏实。给黑炭住的院子已经打扫出来,她自己亲去看了一遍,地方不算大,边上紧挨着的就是冬子和潘子等几个得脸些的小厮住处,说起来也算是怠慢远客了,但谁叫家里地方小,三四十号人,实在没处腾地方了呢。再说家里毕竟女眷多,总要避着些嫌,没得混住在一处了。   这天夜里徐明薇趁着傅恒回来同他说过一回,傅恒只疲惫说道,“住过军营大帐的人,便是泥巴地里也睡得下的,这个你就不用愁了,能有个地方支了床就好。”   徐明薇听他这样说才放了心,左右自己是报备过了,本还想问问他剿匪的事情上头是个什么意思,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转脸一看,人早就睡熟过去,呼吸声绵长。   徐明薇看他睡着了眉心都还微微皱着,倒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傅恒是个什么性子,她嫁到徐家都快三年了,再清楚不过。只要是他心里认定的,非得做成不可,旁人再劝也没用。她能做的,也仅仅是交代徐婆子一声,多紧着些傅恒的一日三餐罢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64   次日醒了,两人说不到几句话傅恒又往前头衙门去。徐明薇心里叹一声,转头交代婉容同厨房说一声,这几日都要注意着些前头的吃食,清淡少油腻,温补多汤水。   婉容笑着去了,将徐明薇的意思同徐婆子滴滴叭叭地一说,徐婆子皱着老脸应道,“老奴晓得了,定不会慢待了姑爷,且叫奶奶放心。”   婉容这才放心去了。   等人走了,徐婆子朝晚翠和秀芝看一眼,淡声道,“还傻愣着做什么,去看看昨儿买的花蛤,泥沙可吐干净了?还有后头绑着的鸡,去放了血,一会儿烧滚了水,把毛给褪干净了,香菇菌子也给泡上,中午就拿小瓦罐给炖了……”   嘱咐声一落,两个小丫头忙不迭地忙乎了起来。徐婆子又眯着眼儿,拿了镊子小心挑起燕窝里的细毛来,这东西光是泡发好了还不够,便是原本拣得再仔细,见了水又有落毛的,非得耐心一根一根地挑了才好。原本这样的活计也是能交给两个小丫头做,但徐婆子到底还是不放心,非得自己亲手过了最后一道手续。   这活儿实在费眼睛,才挑了三五根细毛,她便觉着眼睛干得厉害,仰头眨了眨眼,叹了一声,“老咯!”   晚翠收拾好老母鸡,听见这声倒回过头来,嬉笑应了一句,“妈妈可不老,手脚比咱还利索着呢!”   秀芝拿眼看过来,面上也是腼腆柔软的笑意,却不说话。   两个丫头原先十分怕徐婆子,但在她手里干了这么两年活,也渐渐回过味儿来。这世上原就有那面甜心苦的,嘴上说得花花,肚里烂肠子一堆;也就有那刀子嘴豆腐心的,话虽然说得难听,心眼却比谁都好。徐婆子分明就是后头这种,不过面上纸老虎,真有做错什么被她说上一两句,也只是当时对事不对人,说过便是过了,再不计较,更遑论还时不时地给她们两个余出些零嘴吃食。   两个小丫头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贪嘴长身体的时候,在家连吃饱都难,被卖到徐家,反而过上了天天有菜有饭的日子。徐婆子面上虽然紧些,待她们却是极好的,就仿佛家里最严厉的一个长辈一般,嘴上再厉害,到底还是宠着她们的。因此这般日日处着,晚翠和秀芝心里明亮,活是照做,却是不再惧怕徐婆子,只把她当成自己亲奶奶外婆一般敬着,也都知道她是绝了后的,便暗暗存了与她养老送终的念头。   且说厨房这头精心料理着,早饭往衙门前头送过一回隔水炖盅血燕盏,合着四色糕点,豆浆饼子粳米粥等饱腹温肠之物;到了午饭时候,又是一大碗鲜味十足的花蛤豆腐汤,几碟子鲜炒时蔬,并着梅菜扣肉,蜜汁火腿等硬菜,全是吃饱扛饿的;到晚上却是注着清淡,几色凉拌小碟,脆爽小笋,伴着一瓦罐熬得极香浓的菌子鸡汤,只放了少许盐来提鲜,好喝得让人恨不得抱着罐子对嘴灌了。   段云平吃得只打饱嗝,一边心满意足地剔了牙,笑道,“昨天你是做了什么好事讨好了我家嫂嫂?平日你家厨子也用心,却不比今天的,就好似这高手出招,原只出了(八)九成,这回却是十成做了十一。”   傅恒心里暗笑他这番模样,摇头说道,“我家厨子日日如此,不过今日特别合了你胃口,才有此一说罢?”   段云平看着他的神情,仿佛他暴殄了天物一般,满脸失望道,“这样一个厨子,竟落身在你这样人家,连这盐洒了多少都吃不出来的一条舌头,真是教人扼腕,真真替你家厨子觉着不值。”   傅恒往日也算是会吃的,但被段云平这样一说,倒成了牛嚼牡丹的那一个,不禁也觉着好笑,兀自摇头。   “你当人人都似你这般好吃会吃?等哪回得空,我定让你见见我这厨子,也好教她亲耳听听这子期伯牙之美。只是有一点,可别悄悄看中了人家手艺,转眼就把人给我撬走了。”   段云平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倒也不至于如此。”   两人说笑过一阵,等着小厮收了碗筷走,喝过一盏茶,才又重新点灯凑到桌子前,对着一副摊开的地图指指点点,低声说起话来。   “我这几天想了又想,要是那瞎子没说假话,这清风山守着这处一线天,只进不出,只守不攻,靠着山里存粮便能同官兵熬上一年。放火烧山虽然也是一个法子,只是那贼子巢穴深远,只怕山火燎不到,万一风向一转,烧得却是这边连片的山林,这儿再往后,可就是展元村,十分冒险不说,还不一定能解了贼患。”傅恒皱眉说道。   段云平轻摇着纸扇,手指也往那山门处点了点,说道,“这一处的确是个易守难攻的。昨日派了个探子上去,这一线天最窄的地方,两人并排都难,便有再多兵卒,也施展不开。”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65   “你想想,这上头但凡落下个滚木飞羽,好不容易说动上头拨下来的兵卒,遇上这些,只怕十难存九。到时候不仅除贼不成,便是自身也难保。”段云平忧心说道。   傅恒也是一阵惆怅,长叹一声说道,“天道不公,却使这贼匪藏与天堑身后,不得惩治也!”   段云平压低了嗓音说道,“眼下唯有再探清风山四周,看还有别处上山之路罢了。若独此一处,我心里倒还有一法,只是非常人不能行也。”   傅恒应声说道,“我知你心意。这法子我也想过,九死一生不说,能不能成,也是一九之数,实在凶险。”   段云平眨眨眼,面上露出个淡笑来,摇了纸扇说道,“难怪你急急忙忙要喊了黑炭回来,原来就是为着这一着。”   傅恒声音有些发沉,言语里也有些不忍,“黑炭同我自小一起长大,虽说不是骨肉胞亲,也胜似亲人。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让他去走这一遭。只是能飞身越过近三丈高的拦山寨门来去自如的,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别个了。”   段云平沉默了一会儿,淡笑道,“黑炭那样的身手,也不定便是九死一生,再说那清风山或许还有别处上山之路……凡事预则立,咱们抢在前头把这道路都给铺平了,后路怎么走,还不是尽在把握?”   傅恒心中也希望如此。两人默契地不再深究此话,各自翻阅起平陆县的山水地志,希望能就此从中能找出些清风山的地貌线索来。   翻看了许久,就在傅恒和段云平都觉着今天晚上又是一个徒劳无功的时候,傅恒在一篇地方志里看到这样一段话,“……自平陆出西门,云散日朗,边延数山,还道清风小西岳。何耳?唯叹一线天难行……虽越岭数重,皆循山麓;至此迂回临陟,俱在山脊……”   傅恒见了便是眼前一亮,连忙唤了段云平一块来看,“云平,你瞧这里!”   段云平听他语气不同寻常,连忙放了手里的书凑头过来看,等看明白了傅恒手指着的那行字,面上也不禁绽出一个笑脸来。   “山愈高,脊愈疾,其间有瀑。悬崖垂空,攀援其上,乃见瀑后生岩洞,及下,无他,仅容一人矣,无余地。窄行曲前,幽蜒绵长,出险,乃至悬崖,一石如劈,一线天上也!”   “真是天助我也!等明日我就让探子去仔细探了这处溶洞,照我说,也不好暗自朝附近采药人打听了,还是压低了声儿悄悄做了才好。”段云平细想了下,才开口说道。   傅恒点点头,应声答道,“你有这顾虑也是平常。这游志本就是落地秀才写的,也是无意发现了有这一处绝境,只怕就是当地采药的也少有人知,打听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段云平又摇了摇纸扇,这回却是惬意的很,笑道,“知我者,燕真也!”   两人俱是舒心笑开,连日来郁结在心里的死结,一时都消散做了云雾,四肢五体俱轻。   厨房这时又送了宵夜来,却是两碗热腾腾的鸭肉饺子,清汤上只散了一把切得细细碎碎的香葱,旁的什么多余都没有,闻着味道就够教人腹中应声作响起来。   段云平不慌不忙地吹凉了一个饺子轻咬了一口,面上满是陶醉神情,叹道,“再多吃你家几年饭,只怕我那家都要回不去了。”   傅恒笑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不然来日伯父到我这儿讨人,我可吃罪不起。”   段云平摇头笑笑,不再做声。一碗饺子连汤带水地吃完,两人都觉着精神了许多。傅恒却说道,“好容易寻着了路子,今儿咱们也早些回屋睡了,养养精神气。”   段云平笑道,“此话在理。咱们明儿还得想法子再敲些银钱人手来,不养足了精神,却是对付不了那一群守财奴。”   傅恒被逗得哈哈大笑,说道,“前头两场事儿才过,只怕他们这会儿还在心疼瘪了的荷包,不想还有人在暗暗惦记着,后头再收到吃酒的帖子,胆不颤,肝儿也要颤上一颤了。”   这话却是说两人上次轮流敬酒的那一桩。席上徐大户家起了个头,说是他们粗人也不懂得行酒令,不如就以敬酒为罚,一杯是多少赌金,一轮又该加多少,只谁喝到最后还能站得直的,便拿走桌上所有银钱。这其实就是变着弯儿地在给傅恒他们递钱,只不过酒桌上做起来更有乐趣,众人也乐得陪着凑趣。只是徐大户他们没想到傅恒和段云平如此海量,通关便打了十圈不止,一时众人不仅是心疼那如流水一般扔出去的银子,更是喝得肝胆俱疼,脸色发白,走的时候都是教家丁小厮扶了出门的,哪里还站得住脚。   有此一回,新来的县爷能喝,手下的师爷更能喝这个名声便渐渐传了开去,再也没有胆儿肥的还敢在他们跟前露了斗酒的意思,只要能不舍命陪君子,银钱这等身外之物还是舍了便舍了吧。所以也难怪傅恒一听到段云平这话便不厚道地笑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66   段云平也是一阵暗笑,两人勾肩搭背地往后院而去,在二门上才分了手,各自着家。   冬子打量着主子面色,比往常却是好看不少,想必前头的事情总算是有了些眉目,心下也忍不住为自家主子高兴,面上便带了些出来,教傅恒瞧见,倒打趣了问道,“你这小子笑得这般贼眉鼠眼模样,又是遇着什么好事了?”   冬子真是一百个冤,这不是为着他么,怎成了为着自己了,便苦着眉眼回道,“奴这是见您松了眉头,也替您高兴,爷倒好,有了闲情反而消遣起小的来了。奴这副模样,和您自然是不能比的,却也不好说是贼眉鼠眼罢?小的那老爹,还等着小的这回同爷出来,能带个一大两小回去见人哩!”   傅恒闻言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奇道,“前头从不曾听你提这话,上回不是还有婆子替自家女儿来问你,你倒说年纪还小,不肯耽误了人家姑娘吗?怎的?这回又是瞧中谁了?”   冬子脸上一红,只支吾着不肯说,傅恒眼见已经走到娇娇屋前,也不好再问,心里却是存了意。若是寻常丫头,冬子自然开口就说了,这般吞吞吐吐的,显然是自知难得,一时如不了意罢了。   又会是哪个呢?傅恒将徐明薇屋里的三个大丫头细想了一遍,实在不曾留意冬子和哪个来往多些,心里只盼不要是碧桃就好,不然等黑炭来了,这又是一本烂账,谁算谁就等着焦头烂额罢了。   正这么想着,小兰娘子推门出来,险些和傅恒撞了个满怀。好在两人收脚收得及时,小兰娘子一眼看清楚了来人,才没失声尖叫出来。   傅恒等她定下心神,才低声问道,“馨姐儿睡着了?”   小兰娘子手还扶着胸口,心兀自狂跳不停,听见主子问话,连忙矮身做了个礼,才低声回道,“睡着有一会儿了,晚饭在奶奶那头用的鸡汤面条,吃了两碗才停的。晚饭后和两只猫儿玩了一会儿,出了一身汗才肯歇了。奴和姐姐伺候着馨姐儿洗过了澡才睡的,爷可要进去看看?姐儿睡前还问了一声爹爹,显然也是想着您的。”   傅恒近来忙着衙门里的公务,连着女儿都极少见,听见小兰娘子这样说,不管最后一句是真话还是为了哄他开心才说的假话,心里也是十分高兴的,因而面上线条越发软化下来,点头说道,“你自去罢,我去看一眼便走。”   在男主子跟前,小兰娘子为了避嫌,也不好紧紧跟着,只好微笑回道,“那奴这就往厨房去了,爷且自便。”   一时安静退下,傅恒错眼瞥见冬子往小兰娘子背影上多看了一眼,心里便是一个咯噔,眼神变得十分古怪。   冬子回头看来,正好与他的视线迎头撞上,瞧见那一抹意味难明的眼神,一时也不知其意,莫名非常。   傅恒轻咳一声,忽地说了一句,“小兰娘子已经是夫家的人了。”   冬子不明就里,心里还奇怪主子怎地突然提起这一句来,难不成刚刚那一撞,竟教小兰娘子撞进主子心眼里去了?不能……吧?冬子心下打鼓,抬眼看看傅恒,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傅恒还要说什么,却听见里头娇娇似乎被吵醒了,连忙丢了冬子往里走,果真见娇娇扒着大兰娘子的胳膊,正闭着眼儿哼唧哼唧的,起床气还没散呢。   “爷。”大兰娘子本想起身行礼,但身上还趴着个小娃儿,一时也脱不了身,只好歉意地喊了一声。   傅恒摆手示意她不必起身了,自己倒附身去逗了女儿,柔声笑道,“好娇娇,看看是谁来了,还认不认得爹爹?”   娇娇听见他的声音,只楞了一会儿,便张手要他抱抱,咯咯笑着,不停叫着爹爹,教傅恒瞬间心软成了一片。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67   大兰娘子见了吃吃笑道,“姐儿这是想爹爹了哩,往常也不见她这样同谁黏糊,教奴看了心里都有些吃味哩。”   傅恒小心抱过女儿,软乎乎香喷喷的一小团,抱在怀里,简直要把人心肝肺都给萌化了去。他侧脸往娇娇脸上亲了两口,声儿仍是那样柔,低声道,“娇娇,想不想爹爹?”   娇娇点点头,小手巴着傅恒的脸,摸了摸他唇上和下巴上新出的胡渣子,只咯咯笑着,并不说话。   傅恒笑着摸摸她的头,又朝大兰娘子笑道,“我抱她往她娘那儿去,娇娇今晚就住那头了,你们也不必干等着,早些睡了便是。”   主母屋里又没有小人儿过夜要用的,再说馨姐儿睡觉又有些认床……大兰娘子抬头看他一眼,却不敢驳了他的话,心想若是主母院子里安顿不下馨姐儿,顶多也是夜里惊扰一回,少不得还要她们去接了人回来罢了。存了这样心思,她便恭敬送了傅恒出去。   一会儿等小兰娘子回来了,也嘱咐她一声,支着耳儿睁着眼儿,这一夜还得打了精神,防着主院里忽然要人。想到这里,大兰娘子面上也并无责色,唇角反而浮上一抹淡淡笑意,顺手将软枕垫了背后,又从藤筐里摸了未做完的软底小鞋子,一针一针慢慢绣了起来。   且说傅恒一路抱着女儿回了屋,徐明薇还没睡,正对着烛火和婉柔核对账目。一时听见娇娇的笑声,她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循声回头看来,只见傅恒抱着女儿正站在灯下,一大一小,笑得眉眼俱柔,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你前头事情了了?今儿怎地这般早?娇娇到这时候了怎还没睡,小淘气,再玩闹夜里可又要发大水了。”   见徐明薇一开口便是连篇的问句,傅恒笑着上前,任由她从自己怀里接过了女儿,暖声说道,“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便在这几天了,已经尽了人事,后头只听天命罢了。这些日子可冷落了你们母女两个,我知你心里并不在意,但娇娇还小,再不趁着时候多抱抱,将我这爹爹都给忘了,可是悔之不已。”   “原本也就是想看她一眼,没想到竟被吵醒了,我就索性抱了过来。晚上也让娇娇在咱们屋里睡,免得送来送去地反倒扰了她屋里的。”   徐明薇回头看婉柔一眼,后者知意,静悄悄收了账本退了出去。徐明薇连忙冲她喊了一声,“先别急着走,同你婉容姐姐说一声,去后头厨房看看,叫熬着的鱼汤可好了?”、   婉柔这才点头去了。傅恒好奇问道,“前儿我和云平吃的鸭肉水饺,你这儿没送?”   徐明薇笑道,“鸭肉性平凉温补,你们两个天天熬着晚上看书,怕是升了肝火,眼儿也跟着受苦,徐婆子才特意调了鸭肉的饺子馅儿。前儿也来问过我的意思,我不好那一口,总觉着鸭肉味儿腥,拿姜压住了都不行,连闻都闻不得哩。因而才另外改了鲫鱼豆腐汤,老火熬着,腥味拿姜和黄酒熬散了,倒还受用的。”   傅恒一听心里便留了意,上回她有身子的时候也是这般,鱼肉的腥味都闻得吃的,偏偏鸭肉的不行,闻到都有些恶心反胃。他仔细一想,最近他都是忙得回屋就倒头就睡,两人也有阵子没有亲近过了。只有那一回在客栈里,从夜里闹到次日近午才歇住,或许便是那次有了吧?   “明儿我叫潘子请个擅妇科的大夫来瞧瞧,或许是送子观音到过。”傅恒难抑暗喜,颤声说道。   徐明薇闻言一噎,心里暗暗算起自己的小日子,过不真是迟了好些日子没来了。前儿也听婉容说起过一次,她当时只当是一直紧着赶路,后头又是忙着理家事,因而乱了生理周期,也并未太过在意。现在想想,倒也有那个可能。   但跟之前自己预想的喜悦不同,徐明薇内心十分平静,仿佛这个消息再平常不过,最初的惊讶过后,自己也就十分自然地接受了。   “请个大夫看看也好,这些日子的确有些容易疲累,许是事情太多了,天气闷热,脾胃不好也是一个缘故,你先不要想得太多,免得像在家那一回,空欢喜一场。”徐明薇淡笑说道。   傅恒却不管,连忙把在徐明薇怀里扭来扭曲的女儿给抢了过来,生怕教她不小心踢坏了徐明薇肚子一般,落在她眼里,真是哭笑不得。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68   “也不用这么紧张,有没有都还不确定,再说娇娇不过看着闹腾,手脚到底也轻,不值当这样防着了。”徐明薇说道。   傅恒听了却是直摇头,并不认同。他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今晚还是把娇娇送回自己屋里去睡,一会儿叫小兰娘子来接了去。”   娇娇听见爹爹忽然叫她名字,小脸抬头好奇地看了看,被傅恒大手盖住眼睛,便又是一阵咯咯咯咯的笑。   傅恒手心被她睫毛挠得痒痒,嘴角不自觉地弯起,面上满是为人父的满满幸福。   徐明薇见他父女两个大眼瞪小眼地兀自玩笑,便随他们去。一时婉容从厨房端了鱼汤来,显然也是听过婉柔说了,连着碗筷都多拿了两副。   “徐妈妈说了,这汤是晚饭时候就炖上的,里头放了白萝卜丝和豆腐,滋味正美的时候哩。”她一边摆了碗筷,一边回头朝他们说道。   徐明薇淡淡一笑,放了茶碗过来看汤,见已经熬成了奶白色的浓汤里头,果真细细切了萝卜丝,煮成了半透明的模样,里头的豆腐是白白的立方块儿,教翠绿鲜嫩的小葱衬着,越发诱人。   “这时节还能有一口萝卜吃,也是难得。”   婉容听见回头笑道,“这还是看园子的老妈子从地窖里头起的,还是去年冬天她自己种的哩。徐妈妈说到底是放得失了点味道,切块容易尝出来,因而只好切了细丝,骗骗舌头罢了。”   傅恒本来刚在前头吃过,这会儿闻见味道,胃里顿时空了,仿佛又能喝下一碗似的。便也不推辞,抱着娇娇同徐明薇一块儿在饭桌边上坐下。   徐明薇见他抱孩子的姿势并不趁手,伸手过去说道,“还是我来吧,你抱着也不好吃饭。”   傅恒摆手不肯,笑道,“你且吃喝你的,女儿我抱着了便是。”   一边又调整了下姿势,让娇娇在他大腿上坐定了,才拿了小勺舀了鱼汤,仔细吹凉了,自己尝过咸淡和温度,才放心递到娇娇嘴边去,慢慢喂着喝了。   徐明薇原本还担心鲫鱼多刺,熬的时候久了,难免鱼肉软烂,落了小刺在汤里。见傅恒这样喂娇娇喝汤,正要开口劝了,婉容似瞧出她心意,笑着说道,“奶奶且放心,晓得小主子也在,徐妈妈把鱼肉都捞干净了的。也真亏她细心,竟是拿了纱布缝了三层,将油煎过的鲫鱼套在里头熬的汤。奴刚刚看见那解出来的纱布袋子,到第二层都还是细密的鱼刺挂在袋子上哩。”   徐明薇一颗心这才落了心肠,点头说道,“有这样的心思,果真是难得了。”   两人说话的这会子,娇娇已经喝了小半碗鱼汤下肚,大概是味道实在不错,傅恒喂得稍慢,她就有些着急地咂吧起嘴巴来,小舌头还馋乎乎地直舔,那馋嘴模样,可把几个人给逗得,险些笑弯了腰。   傅恒回头笑道,“这馋嘴的毛病,肯定不是像了我的。”   那言下之意,分明是说娇娇像了徐明薇,嘴巴才这样馋哩。婉容忍不住噗哧笑了一声,教徐明薇看了一眼,连忙敛了神色避到一边去了。   徐明薇不跟傅恒打这没意思的嘴仗,只说道,“都喝了小半碗了,别再喂了,免得夜里又尿床,害人隔天晒被子。”   傅恒也听劝,不管娇娇那小模样做得多可怜,也狠狠心停了手,自己将剩下的那碗鱼汤连汤带料吃了个干净。   娇娇讨食不成,也不吵闹,自己安安静静地捉着傅恒衣服上的盘扣玩儿。傅恒低头看她乖巧的模样,心里也安慰,人说从小看到老,娇娇能有这样的性子,跟家里大人的有意引导和培养也离不开。他原也是见过二房带的小侄子,索要东西不成就满地打滚耍无赖的模样的,二房婶婶见了回回都不管,就好似瞧不见旁人眼里的惊诧和鄙夷似的,还能端住了笑脸同他们说,“瑞哥儿屋里好不容易得了个,你们也就让着些,他喜欢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就先借了你弟弟侄儿玩玩。”   往这上头,也就能看出一家主母的贤与不贤了。傅恒心里暗叹一声,忍不住握住了徐明薇的手,正色道,“家里一直劳你操持着,真是辛苦你了。” 家里鼠标坏了,被我喝水的时候浇了个透。。。今天更的三章都是在办公室里赶出来的,等会拆了办公室的鼠标回去看看能不能用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69   徐明薇教他看得有几分不自在,略撇过脸去,说道,“两口子过日子,都是份内该做的事情,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让丫头们听见了,还要笑话哩。”   傅恒不以为然道,“若是什么都看做是理所当然,倒显得没良心了。你往日在家所为,我都暗自看在眼里。这辛苦两字,你是绝对称得上的。”   徐明薇见他满眼认真,便不再同他在这个话题上辩解,只提醒道,“既然不要娇娇在咱们屋里睡了的,还是早点叫婉容抱了回去,免得那头人又睡下,又要叫起麻烦。”   傅恒想着的确是这个理儿,抱起娇娇又亲了亲,回头倒又想起件事来,等婉容接了孩子过去,他同徐明薇说道,“前儿你说过想寻个能看猫儿狗儿的,偏那时陆家的管事跟着商队往关外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也不定。陆家的也有心,还一直记着这事儿,昨天才送了信来,说是管事的已经回了京,要用什么只管给了信捎了话便好。”   徐明薇也想起这一桩来,笑道,“原是想着猫儿到了时候免不了要闹春,想问个可靠的阉了猫儿。雪团是无事,自小便跟和尚庙里养的一般,全无动静,只是饭团,先前若不是叫人时时看管住了,指不定这会儿跟在哪家的小母猫屁股后头哩!”   傅恒说道,“早知道是为着这个,也不必专等了他来啊。京里贩卖这些个花鸟走兽的,阉牛都阉得,猫儿更是小事。我还以为你要问了那管事得手的两味药丸哩,那是他看家本事,不传之秘,因而家里也从不留有余货,免得教擅药的给揣摩出门道来。”   这话倒引起了徐明薇的好奇,忍不住追问道,“什么药丸,这般紧要?”   “是他家传的,专门治这猫儿狗儿身上的虫子,打过两回,寻常虫子就没什么大碍,往后只要注意着些别吃了生骨肉。若是看守不住的又放心不下的,就隔着几个月吃个一回药丸子,平日里要亲要抱的也没什么紧要了。”傅恒笑道。   徐明薇不禁叹道,“难怪能成了他独家生意。这京里头养猫养狗的贵人多了,随便要上几丸,也够他出息的了。”   傅恒说道,“那陆家的怕我问的是那药丸的事情,免得一来一去的倒废事儿,直接送了两丸来,说是让拌在猫饭里一同喂下就好。可不巧,我又把那药丸忘在前头了,明儿叫冬子给你送进来,你叫婉容她们喂了试试,看真能打下虫子来不?若是好,我再写信要几丸来。”   徐明薇点头记下,心想有了这个倒好,至少娇娇再要抱着雪团玩的时候,自己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   夫妻两个说过这会儿话,见时候也不早了,便各自洗漱了上床歇息。往常回屋来,不是徐明薇已经等他等得睡着了,就是傅恒累得沾枕就睡,像今天这样两人还能躺着说话的时候并不多。徐明薇低声说着娇娇的趣事,傅恒时不时发出些沉沉的笑声,两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醒来业已东方大白,原本并排躺着的,这会儿早睡成了两把勺子,相拥相贴着。   傅恒比徐明薇早醒一会儿,心里明白自己该是时候起了往前头办公去,奈何怀里抱着的躯体那么柔软诱人,只是这样轻轻抱着,都觉着异常满足,哪里舍得起身离了这温柔乡,只低头在她后颈处吻了又吻,满是眷恋和不舍。   徐明薇被他的动静闹醒,迷迷糊糊转过身来,嘟囔道,“什么时候了,可是大到了上衙门的时候?”   傅恒替她拂去沾在鼻上的一缕头发,微微笑道,“不急,你管自己睡着,我自起了穿衣。”   徐明薇听他这样说,眼皮子实在沉重起不来身,便又放心睡去。   傅恒叹一声气,轻轻拨开她抱着自己腰肩的手,拿了换洗的干净衣裳,自去净房洗漱。好在六月的平陆县,夜里还算凉快,不然两人这么抱着睡去,非热出一身汗来不说。   等他收拾完出来,见床榻上她还睡得香沉,傅恒对自己心里那个猜想越发笃定,出了屋子还不忘交代婉容一声,别进屋扰了徐明薇睡觉,只让她睡到自己醒来,再送了早饭。   一时又让冬子叫了潘子过来,嘱咐他过了早饭,听见奶奶屋里说叫起了,再往县里去寻个妥帖大夫来,若是真的有了喜讯,别管前头再忙,也先送了口信来。   潘子连连点头,堆了笑脸应声说道,“爷自管放心,小的都记在心里了,等奶奶起了便去请大夫去。”   潘子这边回着话,冬子立在一旁冷眼看着,那一双眼睛就跟带了刀子似的,时不时地便往他身上扎个窟窿。潘子压根不在意,喊他一声哥儿,只笑嘻嘻地去了。落在傅恒眼里倒好笑,踢了冬子一脚,说道,“怎地,都打过一架了,前儿不是还见你们两个勾肩搭背的,我还当你小子同人不打不相识,却原来也不过面上交情,还恨他恨得牙痒痒的?”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70   冬子连忙换了笑脸,回道,“爷,小的可没他那样大的弟弟,人都说同行是冤家,见面便是三分仇,谁能同他认真勾结搭背的。再说那老小子心眼可多着哩,跟泥里藕似的,看着灰扑扑一段,切开了一看,里头全是黑乎乎的洞眼儿!”   傅恒被他逗得一乐,摇头便往衙门上去了,嘴里还嘟囔了一句,“同是东湖荷花根,相互倒嫌弃得慌。”   冬子虽没有听清楚,但看他脸上神色,也晓得不是什么好话,面上仍做了那副无赖笑脸,奉承道,“爷说的自然都是对的。”   傅恒教他一噎,倒真没话了,好笑道,“好了,闲话莫扯,还不快去套了车,请了县尉大人来。”   冬子还不肯动,又被傅恒踢了一脚,这才笑嘻嘻地去了。   “真是个无赖小子,谁要真被他瞧上了眼,也是孽缘。”傅恒心里叹一句,负手信步进了衙门,果真见着段云平已经坐在书房里等着他了。   “云平起得倒早啊。”傅恒同他招呼一声,换来段云平似笑非笑地往他身上看来,他心虚摸摸鼻子,问道,“你这是干嘛?我身上可有什么不对的?”   段云平摇扇笑道,“还道你沉醉温柔乡,今儿不来了哩。”   他本是玩笑,不巧正说中傅恒心事,说得他红了脸,这下哪里还忍得住,爆出一阵笑声来。   “你这狭促的性子,果真一点没变。”   毕竟是好友的屋里事,段云平也不好再取笑,当下拿扇子掩面歇住了,才继续说道,“适才吴主簿家的小丫头来送了口信,说是身体不适,怕伤风过了人,就在家先养着,等好了再来。又问我还有什么公文要转抄了的,让一并带了回家去。”   傅恒说道,“既是病了,只叫他好生歇着了便是,这些个公文也不急在一时一刻,他倒是有心。”   段云平笑道,“我也是这般说的,且打发她回去了,若是明后日还不好,再往衙门来说一声。”   傅恒点头道,“没昨夜那一回,这里还真短不了他,如今事情都已经差不多定了,让他歇着也无妨。可见这人啊,一劳累就容易教邪风入了体,咱们也得悠着些,别同那吴主簿一般倒了才好。”   两人说过一阵,厨房里正送了红油抄手来,大大的一个海碗,上头飘着一层红汪汪的辣油,教人光是瞧着都忍不住咽一口口水,只觉着嗓儿要被辣化了去。   “你家厨子竟还能做这一口。”段云平惊喜说道,要说京城里有什么最叫他魂牵梦绕念念不忘的,就是那紫竹阁的红油抄手。虽说后来在川蜀之地也吃过正宗的红油抄手,却总觉着紫竹阁里的味道特别一些,后味余香。   “她原也不会的,尝过一回,自己渐渐琢磨出来的。你尝尝味道,是不是同紫竹阁的差不多。”傅恒笑道,也不相让,自己先拨开红油泼子,舀了厚皮大肉馅儿的馄饨吹凉。   段云平哪里还顾得上同他说话,两人都只埋头吃着,一碗红油抄手下了肚,眼里鼻子里都是辣出的眼泪鼻涕水儿,嘴唇都红肿着,不知道的,还当两人这是怎么着了。   “痛快!”段云平摸摸饱足了的肚子,又一次感叹道,“你这厨子真是请得好,若是来日能带着走了才好。”   傅恒忍笑道,“旁的翩翩公子,拐的是纤纤小姐,你倒好,一双贼眼只落在我宅子后头的半老婆子身上,真是出息。”   段云平还来不及回话,却听见冬子在外头传话道,“爷,县尉大人来了。”   两人连忙正了衣冠,出门相迎。一时寒暄过,傅恒请了人往书房议事,同段云平一起,将两人昨夜在地方山水志里寻着的线索说了。   县尉武岚生也是个二十四五的年轻人,正是热血好事的年纪,一听能有法子对付了为祸乡邻多年了的贼患,也是十分关切,当下拍板应道,“上头既然已经点了头,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一等摸清了山路,便是那贼匪丧命之时!”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71   傅恒拱手正色说道,“平陆百姓之安危,就全全托付于县尉大人您手上了!”   武岚生愈发觉着豪气满怀,当下问傅恒要了山水图志。段云平趁机将探路的事情说了,武岚生这人其他也倒好,就是有些过分清高,自小便以自己家学身世为傲,颇有些瞧不起身份较自己为低的。因而忽然听到县令手下一个小小师爷上前同自己攀谈,语气还平平直直的,并不见恭敬,面上便有些不高兴,当下也是碍着傅恒面子,并未显出真怒来,勉强听了,心里想着这也算是个幸苦差事,有人愿意包揽去了自然更好,当下也就点头应了,说道,“既然如此,那武生就静候傅大人佳音,再行定夺。”   一时竟连那山水图志也不要了,扔下便走。   傅恒皱眉看着武岚生背影,还没说话,身后的段云平却摇扇笑道,“莽夫而已,真将探路的事情托在他手上,只怕还要惹祸。”   傅恒语气不忿,说道,“头回见他,也是这般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模样,说过几句晓得我是京城傅家的,立刻改了面孔。世上也真有这样先敬衣裳后敬人的,倒是开了眼见了。只替你不值,教这等俗人小瞧了。”   段云平不以为意道,“既知道他是个俗人,得了他青眼又有什么意思?你这人忒没意思,也计较起这些来了。用不着他人假以荣冠,我本就是段家人;也不会因为旁人鄙薄一句,便不是了。”   傅恒琢磨着这两句话,心中倒渐渐生了惭愧,朝段云平拱手行了一礼,谦慎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云平且受我这一礼。”   段云平哈哈笑着,合了纸扇指着他笑道,“礼都是虚的,倒不如让了你家厨子来,才是正经谢礼。”   这话说得两人都笑了起来,将适才武岚生带来的不快消散得干干净净。等笑声歇住了,傅恒才又说道,“不知当武大人晓得你是南阳段家的,面上又要作何表情。”   段云平轻叹一声,说道,“这等才是糊涂人。亲近的再穷再贱,也不求了你一碗一筷;别的便是有家财万贯,也不见能舍你一分一厘,何故前倨而后恭,做了两面脸孔?倒把自己给活低贱了。我曾在关外见那牧马的汉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论是路过的富商,还是帮工的穷小子,俱一样烤了羊腿招待。日出而作,日落而歇,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撒马在草原上狂奔一回。这样飒爽的日子,才叫活得真,活得痛快。”   傅恒听得有些向往,说道,“这便是有活得像人的,也有活得像狗的,说到底,还是人心不足。”   话说到这里却显得有些沉重了,冬子立在一旁也是低头暗思,自己是活成了个人样了,还是个狗样?忽然想起三房太太屋里那条哈巴狗,雪白的一团,见了丫头婆子便狂追狂吠,见了主子尾巴就摇得厉害……才想到这里,冬子连忙呸了几声,他刚刚才不是觉着自己是条主子养的哈巴狗哩!   傅恒和段云平被冬子这几声动静惊到,两人相看一眼,兀地爆出一阵笑声来,越发笑得冬子脸红得跟火烧一般,又不敢问主子爷们这是在笑什么,只自己心里一阵心虚罢了。   潘子这时恰好到衙门前面来送信,见屋里一片热闹,也难不准该不该打断了主子们,正为难呢,冬子一眼瞅见他,倒跟见了救星似的,连忙拉了他上前来,朝傅恒说道,“爷,潘子有话来回哩,想必是奶奶已经看过大夫了。”   傅恒听见这声,瞬间止了笑,心里也紧张,又盼着这胎实又怕徐明薇这阵子劳累会坏了身子,面上便带了几分出来,声音也发紧,问道,“大夫怎么说?”   潘子见屋里段云平也在,但主子爷并没有叫人回避了的意思,心里也晓得这位段先生同主子爷交情不一般,当下也不迟疑,堆着满脸喜色回话道,“回爷的话,小的今儿请的春风堂的坐堂大夫,姓刘,是县里最擅女科的,除了他也就没谁了。刚刚那位刘大夫仔细看了两遍,都说奶奶这一脉是喜脉无疑,虽说算着日子还浅,一个月都还没有,但若不是,爷尽管上门去砸了他招牌。小的听他这样说,那十分总是有七八分能拿准的,小的也不敢瞒,这才送走了人,就赶紧上前头来回话了。”   冬子听他这番装腔作势,鼻子里便哼了一声。好小子,惯会卖乖!怎不说那刘大夫的名头是谁同他提过的,这会儿全成了他小子的功劳。还晓得给自己留退路,什么都推到了那刘大夫的身上,要是奶奶这一脉并不是喜脉,也同他没半点关系,全是那大夫吹牛哩!   潘子听见冬子哼气声,偏头朝他笑笑,复又低头等着傅恒发话给赏。   傅恒听了这话果然高兴,喜色道,“这事你办得好,回头再赏你。且别忘了同那刘大夫再请个平安方子,他走时可还有什么话交代的?”   潘子嘻嘻笑道,“大夫说奶奶这身子养得好,保胎的也不用吃些什么,就按着平日胃口,爱吃些什么便吃什么,不必忌讳太多。那大夫走的时候还叹气哩,说是奶奶保养得这般好,却是要逼死他们这些做大夫的,连药钱都赚不着!”   段云平忍不住噗哧笑了一声,见傅恒朝他瞪眼看来,也只用纸扇遮了脸,做了无辜脸色罢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72   傅恒心里也晓得潘子这番话定是他自己胡诌的,但听着舒坦,便也没同他计较,随手解了荷包扔了块二两重的碎银子给他,且打发他下去了。   冬子有些恨恨地看着潘子喜滋滋捡了银子走的模样,嘴里忍不住呸了一声,自己刚刚竟还觉着没活出个人样来,眼前这个,才真叫一条哈巴狗哩!   段云平见人走了,笑着赶傅恒道,“你这是又要做爹了,快到后头去陪了咱嫂夫人,这儿有我看着,真应付不过来了,再叫人到后头来找你便是。”   傅恒一颗心早就飞到了别处,听他这样说,便也不推辞,笑着朝他拱手致意,喊上冬子便往主院去了。   他到的时候一屋子丫头婆子正喜气洋洋地到处翻了箱子,也不知道在翻找些什么,还没张口问,便听见徐明薇坐在花架下有些受不了地开口说道,“好了好了,又不是明天就要生,日子还长的很,要做小衣裳小袜子的,慢慢找了料子便是。再说前头娇娇穿剩下的都还有,快到日子了再洗了翻晒都来得及。你们再这么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晃眼,是真不打算教人安生一会儿了是吧?!”   婉容等人闻言也只楞了楞,却不理她,满脸是藏不住的欢喜,又捡起叫徐明薇打断了的事情做起来。   就连平日里最死板冷硬的穆氏,这会儿也拉着老赖家的说着还要准备采买些什么,哪些是平陆县里买了就好,哪些又非得写信回了徐家,问了贺兰氏要的。   傅恒鲜少见到徐明薇这样一脸无奈的吃瘪模样,不厚道地心里早笑过一回,见她转头朝自己看来,连忙收了调笑神色,柔声问道,“听潘子说,大夫已经来过了?”   徐明薇点点头,说道,“虽说还不是很确定,大概是有了,偏是这样一句没落实的话,就教她们疯癫成了这样,连主子的话都不肯听了。”   傅恒在她身边坐下,极自然地轻轻搂过她,笑道,“既是喜事,便由着她们去。这阵子紧着她们也不曾松快过,不如趁着这回,晚上上上下下都添些菜,也教大家都欢喜欢喜。”   徐明薇笑道,“添一两个菜倒不算什么,就是怕这事儿还不……”   傅恒晓得她的意思,连忙止住了不让她说,“且管他是真是假,奔着好的去了才是。”   徐明薇只好点头道,“那便听你的。”   说着叫过碧桃来,让她去后头同徐婆子说一声,晚上家里每人都添一道甜点,一道肉菜。碧桃听见吃的眼睛都亮了,连忙应下,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这年头糖贵如油,主要还是靠了榨甘蔗烧糖和麦芽熬糖两种,田产量低不说,种植要求也比较。除了特定的原料产区,别的地方就没有大面积种植的,少数的还是老百姓为了日常所需,留出少许熬制了糖浆,也只在祭祀等重要场合下才用。普通人家一年到头能尝到的甜味也有限,因此这会儿听见说晚上除了多添一道肉菜之外,还能人人多得一碗甜点,也难怪碧桃会激动成这个模样了。   傅恒一时教碧桃惊着,连着前头自己想说什么都忘记了,顿了顿才想起来,说道,“再过几天就是你跟娇娇的生日,这回正好又赶上这样的时候,我看你也就先停了管家,教几个丫头和老赖家的先看着,诸事也都莫管,只清清闲闲地做了撒手掌柜便好。”   徐明薇失笑道,“我这不过是怀个孩子,又不是娇贵得就说不得动不得了。前头生娇娇那会儿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73   傅恒顿了顿,面上隐约闪过一丝难堪,才轻声说道,“从前是从前,家里人多口杂,不叫你管家,只怕也多有约束。吃穿用度上想要用些份例外的,就算用了自己体己,大嫂见了也要在娘跟前搬弄了是非。但如今就咱们两个自己自在过日,顶了天也没人敢说一声不是,自然不必将什么事儿都攥在自己手里,该歇着的时候就歇下。”   他这么一说,徐明薇就听明白了。   难怪当初自己就算大着肚子接了管家的差事,傅恒从头到尾也没拦过一句,明明是盼孩子盼了那么久的。当时她也只当傅恒一是放心她的能力,二是放心贺兰氏送来的帮手,却原来其中还有这样一层考量,竟是怕旁人当家会让她受了委屈。   倒不是说傅家就差她那么一口饭吃,要在孕期怎么苛待了她。毕竟后宅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有的是软刀子磨人,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处处都是关隘,一不留心,怎么摔的跟头都还不清楚,就落到人家陷阱里头去了。与其等着受制于人,倒不如顺水推舟,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婆母敬她,妯娌怕她,才好安生过了孕期。   徐明薇抬头看看傅恒,一时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挤了半天,也只逼出了一句,“嗯,那我便都听你的,只叫老赖家的和婉柔一起管了账面,婉容管了家事,这么一来,家里人又少了。”   傅恒满意她的乖顺,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笑道,“等这阵子的事情过去了,再叫牙婆送了人过来,慢慢挑拣。”   徐明薇明白他说的是等剿匪的事情,便也点点头,应道,“在人来齐之前,就给婉容她们再涨些月钱,没得白累了人家。”   傅恒笑道,“家里银钱你自己做主用了便是。倒有一句话要问你,后头屋里的这些日子可还安生,没有折腾什么幺蛾子吧?”   徐明薇朝他看一眼,淡声说道,“有樱桃管着呢,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只不过她们屋里到底用不了那么些人,你瞅着空儿,也问问家里的可有娶妻的意思的。旁的什么也不要,只要出得起五两的聘礼贴补给新娘子做嫁妆,人家丫头也同意,咱们就做主许了这门亲事,另外再贴补二两银子办喜宴。”   说到这里吗,她又叹了一声,说道,“前头挨了打的那两个只怕心气也高,终究不是能留住的,我也不想做那发卖人口的缺德事,这肚里还怀着一个呢,总得给咱们孩子积些福报,等伤养好了,还了她们身契,有亲人能寻的便叫她们各自投亲去罢,留在家里也是个祸害。”   傅恒原先想着不过两个瘦马,提脚发卖了就是。但听到徐明薇后半句,眼睛往她小腹间一瞄,便改了主意,点头说道,“就照你的意思办罢。”   既然已经提起家里下人婚配这一茬,傅恒想起冬子和黑炭的事儿,就又开口说道,“这家里的丫头小厮都渐渐大了,这回跟出来的,便有大半还没有婚配的,日子长久了也不是个安定事儿,便趁着这回,一并办了。”   他后半句憋在心里没说,头几个大龄丫头可都在徐明薇屋里。虽说丫头不比小厮,女人只要没教挑花浪子给勾了,平常也不会起那些心思。但怕就怕这些话落在外头,又要传出磨镜的名声来,分明没影的事儿,他可不愿徐明薇平白无故就受了这污名。   “哦,对了,前头还说你和娇娇的生日,这次就咱们家里清清静静,热热闹闹地吃一顿团圆饭,旁的便都不请了。一来免得你受累,二来也是防着生人趁机摸进院子里头来。只是少不得要委屈了你和娇娇,生辰这样的大日子,少了场面。”傅恒歉然说道。   徐明薇只是笑笑,并不在意,“过节过日还不是一样,只要一家人齐齐全全的,便天天都似生日一般高兴。”   话虽然是这样说,傅恒心里还是觉着亏欠了她,叹气搂过她的肩膀,轻抚道,“你和娇娇的生辰礼,我是在京里就已经预备下了。等这事过了,咱们再拣个日子补了热闹。”   徐明薇晓得他心里早定了主意,反正到时候管事的也不是自己,随他去便好,因而也只轻轻点头,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74   小夫妻两个又说过一回话,听得外头小兰娘子的请安声,却是送了娇娇过来。傅恒连忙让人进来,自己接手抱了女儿,不让她往徐明薇怀里折腾去。娇娇讨亲娘抱抱讨过一次,见徐明薇冲她摇头,小嘴儿瘪了瘪,倒也没哭,扭头就缠着亲爹玩去了。   徐明薇不禁心里笑骂一句,真是个没情没意的,平日宠着她疼着她,竟一点也不赖着自己。原本求的便是小祖宗不要过分缠人,但这会儿见自己怀胎十月才生下来,又如珠如宝地待了的小东西翻脸就不要自己了,徐明薇心里也难免吃味,便伸手往娇娇屁股上轻轻打了一下。   小人儿正同亲爹玩得高兴哩,这点不痛不痒的根本就没留意,连头都没回一下来看她。   “这没良心的小东西。”   徐明薇忍不住啧了一声,倒惹得傅恒发笑,说道,“竟还同孩子计较上了,娇娇还小哩,娇娇,你说是不是?”   说着,又用胡渣去戳女儿的脸,逗得娇娇又是一阵脆笑。   徐明薇心里翻个白眼,人都说慈母多败儿,但在自己家里,就傅恒现在对娇娇的这个纵容劲儿,只怕日后是要慈父多败女了。心想及次,她开口说道,“难得你也有空陪她,便扶着她在屋里走几圈,锻炼锻炼着小胳膊小腿的,免得真的过了时候还要人抱在怀里四处走动。”   傅恒是不觉着女儿一周岁还不会走路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在教养子女上,他聪明地不跟孩子她娘起冲突,照着做了便是了。当下只笑嘻嘻地抱了娇娇放到地上,改扶住她咯吱窝,嘴里念着,“娇娇,跟爹爹去外头玩儿好不好啊?”   娇娇已经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兴奋地小脚儿小胳膊儿一齐抖动着,小屁股还一撅一撅的,但就是不往前头迈步子。   傅恒无奈地回头看徐明薇一眼,说道,“她是不是还不会往前走啊?”   徐明薇佯怒道,“这小祖宗惯会用这招,分明就是躲懒不肯走,前些天在院子里看见雪团和饭团,小脚丫子追得可利索了,还嫌小兰娘子扶得不够快,回头瞪人哩。”   傅恒被这话逗得哈哈大笑,拔地抱了女儿便是一阵亲,语气里是迷一般的自豪感,“娇娇可真聪明!”   徐明薇飞他一眼,怪道,“你还夸她,这小东西这么小小年纪就心眼楞多的,以后能跑能跳了,指不定还怎么上房接瓦哩!你可别只顾着宠她,往后该打该教训的还是要教训。”   傅恒又往女儿脸上亲了一口,乐不可支地回头说道,“这才多大点,你想得也太远了些。”   徐明薇嘴里不说,却是已经能看到傅恒日后沦为女儿奴的样子,便摇了摇头。忽又听傅恒说道,“险些又忘了这事。”   说着,他喊了冬子进来,交代了几句便让他去了。只不过一会儿工夫,便见得冬子吭哧吭哧地回来,回道,“爷,那药丸小的已经交代下去,许是到午饭时候就能见着效果了。”   傅恒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婉容打了笑脸上前来送他,冬子教那明晃晃的笑脸晕着了,一时算是猪油蒙了心也好,色向胆边生也好,竟趁着屋里两个主子不备,伸手便往婉容腰上抓了一把,这还不算,趁着婉容呆愣没有回过神来,一不作二不休地凑头就往她嘴上亲了一口,嗖得一下人就逃没影子了。   婉柔正打外头进来,迎头便撞上这一幕,惊得喊了一嗓子,倒把婉容给喊醒了。   屋里徐明薇听见动静,探头问道,“婉容,外头是谁在喊?可是婉柔这丫头回来了?一惊一乍的,这又是怎么了?”   婉容正又羞又怒,心里还不知道把冬子恨成什么样儿呢,这小王八羔子,毛都还没长齐了,竟也学着外头那些闲汉轻薄作践起清白人家来!但见婉柔欲要张口回话,下意识地便朝她摇了摇头,咬着唇儿朝屋里回话道,“奶奶,是婉柔踩到了绳儿,还以为踩到蛇了,不妨事的,奴正说她呢。”   婉柔听了便是一阵不服气,好像就她浑天冒冒失失似的。但想着婉容平日没少照拂提点她,才将这“罪名”给生生扛下了。见屋里不再追问这一茬,她有些郁卒地凑到婉容身前,问道,“刚刚那是爷跟前的冬子?”   婉容恨恨地点了点头。   婉柔低声骂了几句,抬脸又问道,“你预备怎么办?总不能教他白占了便宜去。”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75   婉容手里扯着帕子,恨声道,“怎能白放过了他,等下半日不当值,我自去寻了他!”   婉柔皱眉说道,“你一个人去可不好,这下半日我却又当值,不如叫上碧桃,她力气大,嘴巴也牢靠,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往外头蹦,你素日看着,心里也该是信她的。”   婉容却摇摇头,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儿。再说他好歹也是爷跟前伺候的,叫上碧桃,这事儿就变了味儿了。”   婉柔听得明白,知道她是怕万一真动起手来,落在有心人眼里却成了主母同爷闹别扭,涮了爷的面子。也只好哀叹一声,说道,“你既是这样打算,我便也不多说什么了。往常看着他也还算个好人样儿,不想肚里也是这么一泡子坏水,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知人知面不知心,竟也是个禽兽心肠!他老子家平日里在家里再横,见着婆子媳妇还是守着规矩的,眼儿也不会乱瞟一个,只围着自家那婆子打转。”   说到这儿婉柔眼里露出些兴味,好笑道,“许是你一心顾着屋里,还不知道冬子的老子娘是哪个吧?”   婉容心里有些烦躁,并听不得这个,但见着婉柔饶有兴味的意思,也勉强忍了,问道,“又是哪个?”   “就是前头院子管器皿的麻婆子。她娘家也不姓麻,不过年轻时候出了痘,没有照顾好,落下一脸麻子,就被人麻姑麻姑地浑叫开来了。到后头嫁了人,生了一窝小的,众人也是叫惯了,照样不叫她夫家名儿,只一味麻婆子麻婆子地叫。我前头也不晓得缘故,还当她家原本就是姓麻的,还闹了一场笑话哩。”婉柔捂嘴笑道。   也不用婉容追问,她自己又笑着说道,“就是上回奶奶管家,中秋办宴的时候我同她打过一回交道,听人这么叫唤她,心里也就暗暗记下。后来在园子里碰上,好说也得打声招呼,出口便叫了她一声麻家婶婶。她性儿倒好,看着脸色都没变,边上的两个婆子听了脸皮都涨红了,忍笑忍得幸苦。我当时就晓得定是说窟窿了嘴儿,也没好意思多说,找旁人打听了才晓得还有这么一回事。”   婉容听了面上不知怎么地就有些怔怔的,婉柔全没留意,只顾自己说着痛快,又道,“冬子那爹你也是知道的,家里出了名的霸道性子,只因当年在老爷跟前立过功,没人敢真惹他罢了。但这样一人,在那麻婆子跟前可听话哩,叫着往东不敢往西,你说好笑不好笑,也真是一物降一物!”   婉容回过神来,口气也缓和了许多,淡笑道,“说得跟你亲眼见了似的,还有板有眼!”   婉柔说道,“虽不是我亲眼见的,家里这么多张嘴巴,见人了也都会说啊。十个人有九个人说好都不成,独独他家的事儿,十个便是十个,少一个的都没,总不至于个个都拿了他家的事儿来扯谎罢?”   婉容还要说什么,却听屋里喊着要用茶,连忙推了婉柔一把,说道,“行了行了,他家的事儿同我又何干,主子里头叫人呢,你也麻利着些,赶紧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现成的果子送了。还要同徐婆子说一声,中午饭爷也要在咱们屋里吃了,叫着多准备些。”   说罢,自己反倒往屋里去了。婉柔看她一眼,心下也纳闷,自己扯着婉容说了冬子家的事儿做什么哩,又不是要做亲的人家?不觉也是十分好笑,一路摇头往厨房去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76   却说终于到了下半日,婉容没了差事,从屋里退出来,只捏着帕子心事重重地往前头院子去了。   傅恒不出门,冬子不用跟着伺候,也就跟放了空儿一样的,这会儿正同几个小的围在一颗桂花树下头,扔了牌比大小。家里有规矩不许赌钱和别的,因此也只是取个乐,并不当真。这一时忽然见着奶奶跟前的头一位,一伙小厮不由得慌了神儿,俱都跳脚起来。   也有胆小的怕她错看了,回头报到主母跟前去,起身便告,“姐姐怎地忽然往咱们这地儿来了?可是主子跟前有什么要用的?姐姐且说,咱们自用心顶了差事。这四下正闲呢,大伙儿便逗趣玩着这把,您千万别瞧错了,并不是犯冲玩了那禁令的事儿,只是比比大小试手气哩。”   要说婉容生平最恨的,就是这聚赌一事,哪里管他们是真来钱还是假取乐,眸子扫到人堆里的冬子身上,越发冷了三分。   冬子脸色一白,心里也是知道她那赌棍老子的事的,嘴角扯扯,倒扔了手里的两张对子,朝众小厮交代了一句,说道,“你们也别瞎忙乎了,这是主子找我哩,小爷且先去了,你们自己玩着罢!”   一时又朝婉容讨好地笑笑,做了手势相请道,“姐姐且在前头走,小的这就跟来。”   婉容见他识趣,自己也的确存了意思要找个清净地儿同他论一论曲直,嘴里轻哼一声,便转身去了。   潘子在一头看得分明,笑着捅捅冬子,挤眼问道,“这便是搭上了?”   冬子呸他一口,不待分说,连忙紧走几步跟上了。婉容领着人走到墙角下,见四下也是无人,正要开口质问了,不料冬子抬手便往自己脸上啪啪招呼起来,倒唬得她一跳。   “你做什么!闹出这么些动静来是要引了人来看了热闹才好是不是?!”   冬子怔怔地停了手,抬头看她一眼,见芙蓉面上冷眉鹤立,心中也是懊悔不已,自己真是着了魔,竟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情,说出去,便是当时打死,也是自己活该。他沉默了片刻,才悔声说道,“我原也不是那样的人……姐姐今日受的委屈,我心里也明白,你若是气恨,要报了奶奶责罚也全是应当的,都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   他这样老实认了,婉容倒是没话了。来的时候想得好好的,定要扇了他几巴掌,抓他一脸道子,却不曾想从一开始便让冬子乱了自己阵脚。   冬子见她不说话,心里忽地又扬起几分缈薄的希望来,原本也是一直藏在心里的话,想着不如就趁着这时候一通说了,反正要打要杀,就全在今天了。当下扑通一声就往婉容脚边跪下,吓得婉容往后一躲,竟撞到了墙上。   “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罢,这次的事儿放在谁身上都是死一百回都够,只是还望姐姐能明白,我的一片心意。并不是把姐姐当成了别个,只是这颗心里有你,扎根扎得深极了,明知道姐姐是打了主意这辈子都只在奶奶跟前伺候的,可我这要连根拔了,里头也就废了……今日能偿了夙愿,一辈子也值当了。我晓得姐姐你心地好,存算着要我性命,当时叫嚷起来也就是了。只是我也不是那等卑劣不成人样的,这番事情做的,多少要给姐姐一个交代。就趁着这会儿给姐姐磕几个响头,姐姐心里落实些,往后不要再记怪了便好。”   说着,竟真往地上咚咚磕了几个,婉容也不拦他,只生受了,心里到底还是气恼的。   “姐姐且放心,我这就去主子跟前请了罚,若是事后有一点往外吐露的,我只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罢了!”冬子又朝她磕了一个头,也是真的用力,额上早教石籽儿给磕破了,点点猩红看着甚是刺眼。   婉容闻声一愣,还不等她反应,冬子已然往主院那头去了。她远远望着冬子背影,十六七岁的年纪,还在拔个子的时候,后影却已经隐隐有了男人的样子,肩膀宽阔,脊梁挺直……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这会儿到底是什么滋味,明明自己一点功夫没费,就已经讨到了公道,可为什么还不觉着平静,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呢?   一想到冬子前头说的话,婉容心里便有些慌,他才多大,张口闭口就是要死要活的,又哪里做得了真?!便跟她那死鬼老爹一般,好听的话随口就能扯来,赌咒发誓哪样不成?只为着几两碎银,哄得她那软泥亲娘高兴地找不着北,等银子到了手,去外头几天几夜地宿着不着家,不输到光了屁股只见不着人影罢了,连着差事都渐渐因此丢了。   冬子这会儿嘴上说的好听,也不过是一个样子,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婉容心里细细琢磨着,一时不觉,竟也走回院子里来了。   她才进得门来,忽听见天井那头人声团团,伸着脖子一看,倒在人堆中捡着了婉柔,便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婉柔一脸惊讶,眼珠子往她脸上转了转,正要说话,又想起这会儿人多,便拉了她往后走,压低了嗓儿问道,“你不知道?是冬子犯事儿了教主子爷扔出来打哩,说是打死了了事,往后家里再没这个人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77   婉容听着这句倒急了,捉住婉柔的手说道,“他竟真去了爷跟前?我只当他是赌咒发誓,并不晓得他是当真说的……这可如何是好?人虽是可恶,也不至于当场打死了。”   婉柔琢磨着她这话,却是透着些别样意思,但念起她是立了誓不嫁人的,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婉容这是做了什么打算,只模糊出了个主意,说道,“前头虽然没说是为了什么缘由,依我看也逃不过你那一桩子事来。左右还是在你身上,若是真不想伤了他性命,还需到主子跟前去细说一回,换个法子罚了才好。”   婉容当下心乱如麻,扯也扯不清,婉柔这后半句她到底还是听进去了,便捉着她一起往屋子里走。倒把婉柔给弄得哭笑不得,本就是不干她什么事儿,眼下可好,竟捉着她不放了,好似要做什么大事偏要弄个人放着壮胆。   她和婉容一同处着这么些年,又哪里见过婉容如此方寸大乱的时候?婉柔想到这一处,也渐渐明白了,还是那小子走运,甭管是用了什么法子,到底是钻进人家心里去了。不然寻常女儿家,遭人这样轻贱,一时打死了才是正好,还要拍手称一声痛快哩!   如此想着,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和婉容立在了堂屋当中。只见主子爷正扫了美人瓶下的花瓣,一边还同奶奶笑着说些什么,瞧见两人进来,都停下了手。   徐明薇见着婉容先是惊讶,心里转过弯来,面上却是沉得住气,半点颜色也不显,淡声问道,“不是还没轮到你当值,这会儿不在自己屋里歇着,怎地又跑回来了?”   婉容咬着唇,一双水雾迷蒙的大眼睛眨了眨,落下两滴眼泪来,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刷地一下就跪在当中,先就把婉柔给吓了一跳。徐明薇捧着茶的手势一顿,末了叹了口气,问道,“既是肯为他来,我且多嘴问你一句,前头的誓言,你还要不要守着了?”   婉容想了想,而后俯身拜道,“谢奶奶开恩。”   徐明薇说道,“你们两个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原是他的福气,谢我做什么。你且起来,碧桃,你去外头先叫了停,让人好生看着伤药。”   嘱咐完碧桃,她又回头来对婉容说道,“这天气也热,家里人手也短,反正迟早都是他家的人,咱们一家子也不怕多嘴的说了闲话,你就往他那儿去,等伤口长好了,再往我这头来伺候。”   虽是半点没说到许嫁,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分明,婉容又惊又诧地仰起脸来,急急说道,“奶奶,奴虽是破了前誓,初心却未改,往后也只在家里,不往别处去住的。”   徐明薇闻言笑了一声,说道,“嫁了人,便是别家的,哪有还在我这里住着的道理?这会儿在外头,还能随你自由,往后回了京,公婆尚在,我便是主子,也没能夺了人家儿媳妇的。”   婉容却是面色沉定,韧声道,“这个奴自去同他说,他若是不依从,这事就当从没提过,往后也只避着不见,免得脸色难看罢了。”   徐明薇这才明白她是当真,回头看了一眼傅恒,见后者朝她点了点头,才放心说道,“你真要如此,也好生同他商量了再定。那孩子你也是亲眼见着的,人做事勤快也牢靠,这回的事情也可看出对你是有几分真心,也有担当。你前头说不肯嫁人,我也随你,如今有个可靠的,我也随你。把你许配给他,我自然是肯的。说到底,女人家这一辈子,能图个知冷知热的,却比孑然一身,到老形单影只的幸运得多。你在我跟前也伺候了十来年了,我心里也真当你是姐妹挚亲,只盼着你好罢了。”   这话说得婉容和婉柔都红了眼眶,一时恭恭敬敬地做了礼,挽手出去了。留得徐明薇和傅恒两个相看一眼,面上都有些啼笑皆非。   傅恒摇头笑道,“你这屋里的丫头也是古怪。留来留去,留成了老姑娘,偏偏还能勾得了这些个毛头小子。也幸好是她,前头我还怕会是……”   他忽地住了嘴,徐明薇好奇看来,追问道,“你怕是谁?”   傅恒摇摇头,难不成真把小兰娘子给供出来,那可真成了笑话了,一时笑着遮掩了过去,“甭管是哪个,这段姻缘也亏得你想得出,不把冬子给打懵了,也逼不出婉容的心思来。回头冬子来谢媒人,头一个还得谢了你的苦肉计。”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78   徐明薇并不说话。一个女人,被人轻薄了当下并不呼喊,若不是出于怯懦,大抵心里对这人还是存了些好感的。不然照冬子说的,当时她和傅恒都在屋里,婉容只要回头说一声,便是傅恒再护短,也没有就此抬了手的可能,少不得要让冬子受一番皮肉之苦。   不管婉容是出自什么原因没同冬子计较,徐明薇却是不肯饶过他。虽说那句“打死了往后家里就当没这个人”是有意说给婉容听的,但多少也有她些许意思在其中,打着幌子半真半假地打了冬子一顿,也算是替婉容寻回了些公道。   眼下看着他们二人的反应,徐明薇心里早有了数,晓得这下家里是要准备着办喜事了。但想着婉容和冬子两个平日里来并没有打了多少照面,这无端端生出的情愫,只怕还是皮相上的吸引为多。因而刚刚才特地同婉容说了那话,好让两人能借着这回契机,多少相处些时候,彼此都看看合不合适罢了。   说到底,婚嫁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徐明薇也不想婉容好不容易瞧中了个人家,到头来还落得跟穆氏一样的和离下场。   傅恒见她没了声儿,便也不再说起,只拉了她到窗前,指着墙边新搭起的葡萄架子说道,“你不是说过想吃葡萄吗?前几天叫人问了庄子上的好手,讨了几株老的,预备着等下了雨,便挪了过来。要是真能挪活了,当年便有果子吃,只是不知道是好坏罢了。”   徐明薇淡笑道,“只怕今年是吃不成,挪来挪去的,伤了根不说,藤蔓枝条还要修剪,能养活就不错了。”   傅恒面上便有些懊恼,说道,“倒没想着这一层,白白地勾了你,却不是顶了用的。”   徐明薇安慰他道,“总还有来年。我正寻思那片地上种的苗木不好,稀稀拉拉的,想叫老赖家的另外整了。这会儿也不用我忙,种上葡萄却是正好。等个三五年成了气候,夏天领了孩子在那底下吃瓜纳凉,可不是别有意思?”   傅恒脑海里便浮上画面来,一时想到那儿女绕膝的美好光景,心中盈盈满满,只觉人生最是快意,也不过如此,不由喟叹了一声。   徐明薇闻声朝他看来,傅恒也正好回望,一时四目凝视,脉脉无言,却有无限柔情浅意深在其中。偏两人正站在窗前,里外伺候的过眼便能看见,真真觉着羡煞旁人的璧人一对,美得几可入画罢了。   却说冬子咬牙生受了二十多棍家法,只顾着脸面硬撑着没在人前晕厥过去。一等被平日交好的挪到了自己屋里,又请老管事看过清干净了伤口,也妥帖用了药,众人都安心退了,他才抽气呼了几声痛楚。正哆嗦着要去摸自己后(臀)上的皮肉,门上吱呀一声,竟又有人来,冬子连忙收手做了样子躺下,动作一大,又撕扯到伤处,便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只是无声罢了。   他待要回头看是谁,忽闻到隐隐香气,一双白如象牙柔若无骨的小手便从他腰背上拂过,却是要去掀了他那块遮羞布的意思。冬子心里一急,便要起身,便听得一把梦里才有的柔软嗓音喝止道,“安生躺着,都打成这样了,还四下乱动。你放心,我也懒怠看你伤口,只是天热,这伤处还需晾着,我闭眼揭了便是。”   婉容心里倒还有一句咕哝没有说出口,这血肉模糊的,也当自己好看?若不是怕他烂了屁股,自己也懒得同他多事。   冬子翻脸来看,见床前站着的果然是她,正闭着眼儿摸索那块遮羞布,心里便是一阵狂喜,连痛也顾不得了,忽地爬起拉了她的手,一时想往自己脸上贴了,一时又想凑到嘴巴前细细吻了,只跟山猫扯上了棘手刺猬一般,不知该从何而起了。   婉容双手突然教他拽住,又惊又慌地睁开眼,见他一脸如痴如狂的神情,竟不知怎么地,也不慌张了,只冷笑着抽出手来,说道,“好好地只自己作死罢!前头因着什么惹的事儿,才受的几棍子这会儿可是不痛了?一颗色胆包天,全不管不顾了,我也是瞎了眼,竟是白操心了。”   说着摔手便要去,被冬子死死拖住了,求道,“好姐姐,你且有什么话,往后我都听你的。你也需怜我,这病中垂死的,只你一味良药,离了便活不了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79   婉容听得面上发臊,羞是有的,喜也是有的,一时也不说不出要走的话了,竟真在他屋里站住,淡声道,“要我留下,你可要老实些,切莫再动手动脚的了。”   冬子哪里有不肯的,只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连声应道,“再不会了,再不会了。”   婉容闭眼掀了他盖伤口的棉布,又摸索着将他床上纱帐放了下来,这才往脚踏上坐了,细声说道,“你既然肯自己去找了奶奶告情,咱们俩儿的前账也就算是清了,从今往后谁都不要再提。”   冬子点点头,后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背朝着自己,又隔着帘子,压根看不见,连忙改了出声应道,“都听你的,姐姐你说了算。”   婉容嘴角弯了弯,又说道,“你先别急着什么都应了。我还有几句话,你且听着,一件不成,我也都仔细料理你好了伤口,只是往后也别再提了后话,只当发了一场梦,你自去找别家的好姑娘去罢。”   冬子闻言又要着急,好在念起婉容并不喜欢这样,才生生忍住了,说道,“姐姐且说,我都听着。”   婉容叹了口气,这事儿她是自懂事起,便在心里想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因料着必定没有那样合意的人家,才立了今生都不发嫁的誓言,所以这会儿同冬子说来,语气只不急不缓的,仿佛话着家常一般。   “其首一,若是你点头,我嫁过你家中,却是不住婆家屋,不吃婆家饭,另外自立了门户,一心一意过自己日子。节气新年时候随你回一趟婆家,短住三五日还可,长了只你自己住去,我回主子跟前伺候。”   冬子听得一愣,面上有些咬牙,想说自己家里上头两位本就是心慈仁善的,再好相处不过。再有家里还未曾分了家,这样行事,却是不孝的很……一时不想,也没法子给了婉容准话,只好说道,“这事还得问过家里,若是二老肯的,我才好应了你。”   婉容早料得如此,面上也无太大失意,反而笑道,“这事本来就该问过家里,且我还长你几岁,家里长辈晓得了定是不喜,你原不该就这般来招惹了我的。”   说得冬子面上一红,一声都不敢吭,心里只把自己骂了个底朝天。   婉容只是说了事实,并无多少真正责怪了他的意思,因而只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其二,日后我爹不是你爹,来家里混账了,我敌不过他,还要你出手打了他出去,只打得他不敢上门来才好。这事落在旁人眼里,一句无情无义不仁不孝定是逃不脱的,你要真敢娶我,也得有这脊梁骨能担得住骂名才好。”   冬子仍是不吭声,婉容淡淡笑了笑,只是要把话说完了,“其三,你要娶了我,又有了别人,别的也不求你,只放了我自在,别强求了才好。”   三个要求说完,婉容转过身来朝床上的人看了看,又笑了,“你且慢慢思量,养伤的日子反正还长,想好了便递个话来,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无用的就别多费心神了。”   冬子眼见着鼻间那缕似有似无的香味渐渐飘远了,门板又是吱呀一响,屋里只静悄悄的,好似谁也不曾来过。他一时怔怔地盯着纱帘瞧着,瞧一回,叹一声,原以为手到擒来水到渠成了,却是个烫手山芋,咬又咬不得,扔也舍不得。心里煎熬过一回,终于立定了主意,喊门叫了人来,却是往家里带口信去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80   自那日婉容同冬子说了清楚,两人日后见着,并无他话,大概各自存了心,只等着最后如何罢了。   徐明薇这边她也照常来伺候,只不过早走晚到些。徐明薇说了她几次,婉容也只是笑着摇头,回道,“领着奶奶的月钱,自当是要做了活的。”   徐明薇拿她没办法,只好不再重提旧话。傅恒在她屋里瞧见几次,倒也好奇问过,她这大丫头同他小厮的婚事到底怎么说。哪想得到就连做主子的徐明薇,也摸不清楚丫头心里的打算,只无奈摇头,心里也是好笑。寻常家里做婚事的,只一个看对眼,彼此点了头,也就做成了。婉容和冬子两个倒好,拖拖拉拉地快五六天了,竟也一点苗头都不显。   傅恒原也只是好奇问问,这会儿陪着徐明薇吃完了长寿面,起身消食,拉着她便往外头院子里绕,路上也渐渐说起前头的事情来。   “云平派出的探子总算是找着了那处溶洞,只是地方窄小,还有几段非练家子不能过也,剿匪的事情还需从长计议。我原本这事能早些了了,不想又要往后拖些时候。你在家要是觉着烦闷,大可请了主簿娘子来家里玩耍。前些天听见吴主簿说起,他家也有几个小的,有一个也不比娇娇大多少,请了过来也好给娇娇添个伙伴。”   徐明薇点头笑道,“前头事上我也不甚懂,你只莫心急,缓缓图之才是稳妥哩。那主簿娘子我是记得的,清清爽爽的一个人,暖宅那天做了一套子衣裳鞋子给娇娇,只是尺寸估摸不着,做得有些大了,一时还穿不得,得再等上三五个月才能用。不提这个,用心却是真切,既有你这话,我明后天瞅着她若是得空,便请了人来家里顽罢。”   傅恒笑道,“请了人来是好,只是自己别劳累着了,些许事情都分派给丫头们料理便好。”   正说着话,忽地听老赖家的急匆匆一路跑来,徐明薇面上有些惊讶,平日里可从不见她这样慌张失了身份的,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不好的,连忙问道,“这是为着什么事儿?”   老赖家的扬起脸,满面喜色,欢喜回道,“哎呦奶奶,您可晓得这会儿是谁来了?便是想破了脑袋,只怕也猜不着哩!”   傅恒听着那一句“想破了脑袋”便是不喜,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瞧得老赖家的脖子一缩,不该再卖乖,只老老实实说道,“是房师傅随着莒南威宝她们来了,还有梦婷梦央那两个小的,旁的还有一个,长得黑黑壮壮的,老奴只当他是赶车的,却不见人走,竟也堂堂正正地跟着师傅进了大门。老奴一时没得时间细问,赶着来报了奶奶。但看着房师傅同他说话的神色,估计也是咱家的什么人,许是太太不放心,另外派的护卫。”   徐明薇一听房先生来了,哪里还站得住,一拎着裙子便要往前头跑,唬得傅恒追在后头白了脸儿,生怕她哪里磕着绊着,连声叫喊不迭。   好在有前头这么一耽搁,房师傅一行人早进到了二门上,徐明薇才没跑几步远便同人碰上了,一时各种请安做礼声不迭,徐明薇只愣愣看着站在门廊下的房师傅,松姿柏容,迎风自立,也正静静望着自己,笑得云淡风轻。   “先生……”徐明薇张嘴叫了一句,旁的却是什么都说不出,京中一别,也只一两个月罢了,却好似生离死别,莫名生出一般恍若隔世。   傅恒终于赶上,见着房师傅先是问了礼,见着她身后站着的黑炭,面上便是一笑,“刚刚听着便猜是你,果真应验了。你们又怎会碰上,还一路来了?”   黑炭往徐明薇和傅恒身后张望了下,没见着碧桃的影子,略有些失望,这会儿听见傅恒问他,只咧嘴笑道,“过了渡口,又在道上遇见,恰好先生的车子坏了轮子,行走不得,三言两语对上,才晓得也是一家的。既是方便,就一起搭伙上路了呗。”   傅恒因而叹道,“果真是巧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话其实用着不对,放在以前,黑炭也听不懂差别,但这回来还想着主母屋里的丫头,脸便莫名红了,所幸他面皮生得黑,众人也瞧不出来罢了。   房师傅这时对着徐明薇笑道,“你还不叫这些丫头起来,是要她们拜到明天早上去?”   徐明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叫众人起了,一时又觉着房师傅真是一点没变,还是这般爱打趣人罢了,心里倒生出熟悉的亲切感来。   “不是带了口信回家,叫先生莫要急着赶路,只等秋后再慢慢上路吗?怎地这回儿来了?”这话虽是对着房师傅说的,也有几分责问莒南她们的意思。   房师傅听出几分来,只淡笑道,“你也别怪她们,是我自己一味要来,经过这些年好生细养,我也不是那陶罐子做的,玻璃吹的,摔打不得。一路慢些走着,也是见识了不少世道哩,却也值得。”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81   “先生要来,好歹也说一声,学生好叫了人去城外等着接应了,没个镖队带着,外头又有落匪劫道的,这还好在没出了什么事儿。若是您真有个什么,教学生如何心安?”徐明薇无奈说道。   房师傅又是一笑,“小小年纪,说话却比老人家还要啰嗦。左右有莒南她们守着,又有小黑将军开路,这不也好好到了么。你且别再埋怨她们,赶紧着收拾个屋子出来才是正经事儿。等歇过一觉,晚间我再来寻你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又叫梦婷捧着个盒子上来,指着说道,“这是你今年的生辰礼,新谱的一首曲子,还没定了名儿,先交与你,自去弹了定夺罢。”   徐明薇听她这样说,也反应过来还得安排了这么些人手,所幸老赖家的还算机灵,早朝下头递了话风,丫头小厮们动作也快,匆忙之间,竟也收拾了个利落屋子出来。原是徐明薇交代了备起的女眷住处,防着一时有客人来,又要留宿,这会儿正用在房师傅头上了。   梦婷和梦央跟了房师傅去住处收拾行李,莒南和威宝见着主母脸色不好本也想跟着悄悄溜了,倒被徐明薇一手一个抓住了衣角,只好苦笑着回了头,等着主母发落罢了。   “离京的时候是怎样同你们吩咐的?竟也都拦不住,这回好在是平安到了。且交代清楚,你们是何时离的京?家里又有什么嘱咐?”   威宝恭敬回道,“有负了奶奶嘱托,奶奶要责罚,奴等也领的。只是这回出门,奴们一早也不晓得消息。原是房师傅不知怎么地同主院里搭上了话,得了太太允许便套了车要走。小陶姐姐病得深重,一时发急,拦不得也跟不得,眼看着房师傅只要了个车夫就要跟着到奶奶这处来,央了送饭的小丫头来报了信,奴们这才晓得出了事,又央告过太太,隔了一天才得了准许。幸而房师傅一路走得缓慢,过了两日也就追上了。这路上又行走了差不多十六天,好在路上倒太平,不曾有什么意外。”   莒南等她说完,补充道,“奶奶,这回出门太太并没什么特别嘱咐的,只教小的们到了地方,记得同主子问声好哩。”   徐明薇听着只是叹气,出门前她明明同婆母说过的,先生身子不好,只怕赶不得路,一干奉养的耗费也只算在她头上,头里便留了一千两的银票,留着给先生买山参的。她这才放心地同傅恒到任地上来,不想,才出走没半个月,她前脚都还没到平陆县衙门,房师傅后脚就出了京城。亏她还傻兮兮地又带了一回信回家,让莒南她们拖着房师傅,哪里料得到人早不在京城家里了?!   傅恒听见徐明薇和两个丫头的说话声,面上是一阵青来一阵红,心底难堪极了。家里难不成就困难成这样,连着多一张嘴巴吃饭都养不起了,非得这般前后脚地“赶”了人出来?他自小就知道自己亲娘是个什么秉性,贪小近利,小处精明,大处糊涂。他爹也是晓得他娘这个毛病,平日里只要家中深居简出,少同别家往来,免得曝了短罢了。   徐明薇瞥见傅恒脸色,也怕他多想,心里猜疑自己怨恨婆母,便没再留莒南和威宝细问,只说道,“你们两个去寻了你们婉柔姐姐,叫她开了箱子给你们找副床帘帐子,近来蚊虫多,早些挂上了,免得夜里被虫子咬的一头包罢了。”   莒南和威宝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见主母和气并未多责怪,一时也高兴去了。   徐明薇想起黑炭来,原本内宅妇人也是不好随便见了外男的,这会儿傅恒也在场,倒没那么大干系,因此只回头来看他,和声笑道,“你家爷早吩咐了下来,院子天天打扫着,去了便住得。若是有什么短的,只管打发了婆子们来要,切莫拘谨客气。”   黑炭在她小时候是见过一回的,当时徐明薇就已经是一尊精致瓷娃娃,好看得不似真人。这会儿年岁长了,那份精致感不仅没有去了,反而越发地耀眼夺目起来,任是他这样三大五粗的汉子,瞥上一眼,也惊得没了魂儿。但还记着这是主家奶奶,怕自己失了庄重,连忙低头应道,“谢奶奶的情,小的一个粗人,也用不着那等精细的。”   说完又悔,借着要东西的口子,不正是可以看看碧桃这丫头如今怎样了吗?但话已经说出口,一时也不好反悔,只自己肚里跟自己生闷气罢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82   傅恒心还落在前头房师傅的事情上,也没留神黑炭的心思。徐明薇交代完尹婆子,同傅恒说了一声,自己拎着裙子去了,留他们两个自己说话。   傅恒回过神来,爷们毕竟不比女人家,倒也不必等歇过再谈,一时便请了人去书房说话。问了黑炭一路见闻,又问关外情形如何,毛将军等一干家将如何等等。   黑炭虽然还想着前事,说起正事,倒也不含糊。将自己在外头的见闻一一细细说了,末了又添了一段,“小的到了边地,才晓得那狄子可恨。好好的庄户人家,才欢欢喜喜收了粮食,夜里就叫狄子破门抢了个干净。抢便抢罢,临了又放一把大火,风吹着火势,神仙也救不得,只一个时辰,原热热闹闹的村子,就只剩一片焦土……男人都被趁乱砍死,女人家尚且活得,过个八九月却生下孽种来,念着骨肉亲情的还肯待在身边,只是行走到哪里,都买不得米吃不得油。更多的是生来就被扔在墙角,教鸟兽给啄食了的。有活下来的,多少都以乞讨为生,穿得破破烂烂,眉骨高耸,眼睛深陷,绿油油的只盯着过往来人瞧,跟野地里的荒狼一般……小的头回教这些小子摸了钱袋子,只恨不得打死一个两个狄子的孽种。见得多了,心里倒慌,这些个孩子到了北狄,只怕也是如此当作过街老鼠……真是作孽啊。”   他叹口气,没有再往下说。   傅恒听了忍不住深思,手指点着桌子,说道,“朝廷的邸报上近来却不曾见着狄子猖獗的事儿,听你这样说,只怕瞒报的更有甚者。”   黑炭瞧了眼门口,压低了嗓门说道,“不是不报,而是不能报。”   傅恒奇怪道,“这话如何讲?”   黑炭低声回道,“自打公主送了和亲,狄子是安生了一两年。往后又陆续有些动静,毛将军也是写过扫敌奏折,却被上头狠狠斥责了一番,说是两地有和亲交好,又何来狄子侵扰只说?只怕是有人贪功冒领,再有下回,定严惩不贷。毛将军同京里通过消息,才晓得圣上如今追思公主,只听得进好的,不肯听坏的,才教底下人摸着了脉门,只团起伙来,报喜不报忧。”   傅恒惊得拍桌而起,怒道,“国家生亡大事,这一帮子弄权之辈,竟敢如此!”   末了又疑,“我爹也知道这事?”   黑炭为难地看他一眼,回道,“将军也是有苦在心,做不得主。”   傅恒只怔怔地不肯信,他虽然自小叛逆,但他爹傅宏博在他眼里,还算得上个英雄人物,只是没想到在这事前头,他爹同那些个弄权之辈也并无二样,一时又失落又失望,全没了声音。   黑炭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还有一事,只怕再过些日子邸报送来,爷也该知道了。小的途径望京府时,听到些许声儿,说是上头有意卸了将军手里的兵权,也只在这几天了。”   这无疑又是惊天一声响雷,轰得傅恒一屁股栽回椅子里,“这话可可靠?”   黑炭点点头,“国丈家里露出的消息,多半是假不了。小的立时给家里发了信,半路上得了回音,信就在此,爷可自看。”   傅恒连忙接过信来看,见上头果真是他爹傅宏博的笔迹,一时匆匆看了,半晌没有说话。   “飞鸟尽,良弓藏。可眼下却不是那等太平盛世啊!”   傅恒扫了桌上摆着的笔砚,忍泪呜咽道。   黑炭撇过脸,不敢看他模样,只安慰道,“爷且宽心,将军既是已经知晓了,总有些法子的。”   傅恒心想,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这回要收了兵权,他爹便是有三头六臂,又能有什么法子?但想着信上那一句“稍安勿躁,自有安排”,一时也是半信半疑,这才慢慢收敛了神色,朝黑炭说道,“你一路劳累,便跟着婆子先去歇下,这回来了便不急着走,好歹把原先定的事情给安排妥当了。”   傅恒说得无心,黑炭听着有意,脸上又热了一热,自去了。 剩下的得等晚上了,要加班,十点以后见。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83   且说徐明薇这头安顿好了房师傅一行人,有了身子倒不比从前,才在家里奔走过两趟,人便十分疲乏,一时让婉柔扶着自己回屋里歇下,睡足了一个时辰,才被穆氏轻轻摇醒。   “奶奶,该起了,夜里又要走了困。”   徐明薇眼皮子还重,但也晓得她说的在理,勉强着起了身,洗漱好了,嘱咐婉柔说道,“你去先生院子里瞧瞧动静,若是都起了,便回来报一声。”   婉柔晓得她心里惦记房师傅,脆声应下,一时高兴地去了。厨房今日送的绿豆百合红枣甜汤,摸着温温热,并不是冰的。只是孕早期怕寒,因而一碗里放的少许绿豆,一双手也能数的清。   徐明薇看得心里暗笑一声,这些个也真是仔细,端着慢慢喝了,碗都还没放下,就听见婉柔又转了回来。徐明薇面露惊讶,朝人看去,一眼倒先看见了跟着婉柔进来的人影,不是房先生还是哪个?   “我估摸着你也该起了,便过来凑凑运气,才走到半路,就撞见了你这丫头,也不必烦着相请了,正好跟着过来。”房师傅淡笑着解释道。   徐明薇连忙叫人另外再盛一碗甜汤来,请了房师傅入座。师徒两个分别许久,先前是还有外人在场,心里便是有千言万语,有些话也不好细说。这会子面对面坐了,倒都静默了下来,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徐明薇见她眼下虽然有些青黑之色,两颊也消廋了些,但看着精神尚好,也算是放心,许是旅途奔波所致,因而开口说道,“先生本是要来,也好同学生说一声,妥当安排了镖局护着才好呀。”   房师傅说道,“你且别再提这话哄人,真送信来,也只今日拖明日,明日拖后日罢了。你这点打算,我岂能不知?”   徐明薇干笑着摸摸鼻子,忽地想起娇娇来,便朝穆氏说道,“烦穆娘子去娇娇屋里看看,可是午睡起了,若是起了,也带来见见先生。”   一面又朝房师傅笑道,“先生也许久没见她了,也不知这小东西还记不记得先生。”   房师傅算着日子,问道,“在家时就听说已经教着学步了,如今可会走了?”   徐明薇摇头,苦笑道,“哪里能成。那小东西生得懒散,又惯会蒙人,小兰娘子才扶着走了几步罢,她就抱着人胳膊腿儿不放,眼泪汪汪的,不知道的还当谁欺负了她,委屈成那个样子!我打她两下吧,还会跟她爹爹告状了,手指指着,嘴里咿呀咿呀的,那点机灵劲儿全用在偷懒耍赖上了。”   房师傅听得闷声发笑,说道,“这性子倒像你。”   徐明薇冤枉死了,“先生与我,是从小看到大的,哪里有她这样时候过?我看呀,还是像她爹爹多些。”   房师傅也只是拿她顽笑,并不争辩。徐明薇又问起小陶,叹气道,“这丫头伺候得尽心,连我看着都是服气的,这回是生了什么病,连走动都难了?”   说起这个,房师傅面上也露出些难过,说道,“却是说不清楚的女儿病,连大夫都看不得,这会子也只是在家等死罢了。真是可惜了这么个好姑娘,我留了两百两银子与她,算是谢谢她这些日子的尽心伺候,趁着还有力气,待自己好些,好好过完最后日子罢了。”   徐明薇寻思着小陶看着不似那等肮脏姑娘啊,房师傅看出脸色来,叹道,“我原也奇怪,还没嫁人的干净姑娘,却是从哪里沾染的一身毛病回来。后来去了她家探病才晓得,一家子的衣服鞋子都混放在一处,乱得不成样子……小陶自己是个爱干净的,只是耐不住她家兄嫂乱拿乱用,贴身的小衣也是不说一声便自己取用了……”   房师傅说到这里,也不好再说下去,只摇头说道,“这世间做人也是艰难,把自个儿料理干净了也不成,边上只要有一个拖后腿的,人也就跟着坠下去了。”   徐明薇听她语气唏嘘得很,连忙安慰道,“凡事皆有定数,先生已然尽了力,再有缺憾也是命中注定,多想反而无益哩。”   房师傅点点头,笑道,“如今倒轮到你来开导为师了,果真有长进。”   徐明薇就此跳过小陶这个话题,问起京中新闻来。   房师傅略一想,说道,“听你娘说,这京里最近是有些不太平,夜里常听见官兵追捕逃犯的声儿。所为何事,你娘也是不清楚,因而这次出来,她也是同意的,大概是想着我这孤身寄住在傅家,万一出些岔子,来往音信都无人通传罢了。再有者,就是你那小姑子傅宁慧,我看你婆婆许了重金寻访名医,只怕是真生了什么不好的病症,药石无效哩。”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84   徐明薇惊讶道,“已经病得这样重了?前头从未听傅恒提起。”   房师傅低声说道,“我隐约听见些,傅恒应该也是知道的,可能还记着上回她闹出的丑事,也不愿意在你面前提了罢。她那夫家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原本上头见他功底扎实,又有恩师愿意为之奔走,好容易谋了个道同的肥差,只因傅宁慧病重离不得京,他竟一手推了,把一干人等得罪了光。如今也只在翰林院里做个小小抄书,往后再要起,却难了。”   徐明薇闻言有些怔楞,说道,“她果真是个福气深厚的。”   房师傅也是如此说,正巧小兰娘子抱了娇娇来,一时都围着孩子逗乐,欢笑不已。徐明薇让人把雪团和饭团也抱了过来,这下娇娇可来了精神,竟不用人扶着也能踉跄走上几步,只为去扯两只猫儿的尾巴,直把雪团和饭团恼的,最后一个跳到柜子顶上,一个跳到徐明薇背上,可把丫头们给急的,连忙来救。   老赖家的忽然进来,被眼前场面惊了惊,很快收了脸色朝徐明薇通传道,“奶奶,外头门前来了顶轿子,说是打华瀛县来的,为着送生辰礼来了。”   徐明薇嗖地一下惊起,先还以为是她大哥徐明柏来了,但又一想这事绝无可能,身为父母官没有外召调令,轻易是不得离了任地的,因而稍稍定下心神,问那老赖家的,“可知道轿子里的是谁?”   老赖家的摇头,回道,“传话的丫头面上倨傲的很,并不肯说了,只让人来通传,要开了正门坐轿子进来哩。”   徐明薇回头看房师傅一眼,见后者面上也是一阵讥笑,便回头同老赖家的嘱咐,“你出去同那人说,若是我亲嫂子,正门倒是进得的。若不是,还请她自己掂量着些,要么坐了轿子立时回去,要么老老实实从小门进了。一个妾而已,我正经大嫂还在京中徐家住着,她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堂堂一个县令夫人倒履迎了?”   老赖家的原本心里就有些底,这会儿得了徐明薇准话,面上也做起个笑脸,轻笑道,“奶奶且放心,老奴这就去递了话。”   一时往前头去了,半晌,才听见她领了人来,恭恭敬敬地站在屋外问道,“奶奶,人且带来了,您这会儿可得空?是见还是不见?”   徐明薇朝婉柔看一眼,后者知意,懒洋洋地往外头喊了一声,“奶奶说身子乏了,且放着明日再见罢。”   众人相对看着,各自堵嘴忍笑不已。又听见外头有女人冷哼了一声,摔手去了,这才敢放开手,哄堂大笑起来。   “你哥哥也是,派个什么人来送生辰礼不好,偏送个这样的。眼下还好你大嫂住在京里没在一处,不然以她那个性子,碰上个这样的,连骨头生吞了都有的。”房师傅说道。   徐明薇说道,“男人看女人那眼光,落的多半不是地方,才有这么些个张狂的货,被宠得渐渐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越是那贤良恭德的,越嫌无趣哩。回头待我再写信说他一番,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我这里送来,没得污了我的地儿。”   房师傅啧了一声,还不待说话呢,却见娇娇瞪着圆溜眼儿朝她们看过来,鹦鹉学舌道,“脏脏……脏的……臭的……”   众人都被她逗笑,倒是房师傅笑着打了徐明薇一下,“往后在孩子跟前可要注意着些了,别什么都往外头蹦,瞧瞧,这才刚说,她便学上了。”   一时又俯身去抱了娇娇,放在自己腿上逗了,“娇娇,跟着师公学些正经话好不好?师公教你写字说话,让你以后比你娘还要聪明灵敏?”   徐明薇听着也好笑,怕小孩子好动累着先生,忙拦道,“她还这样小,先生教她的,一时也记不住罢了。不如等大些,再送来先生屋里。”   房师傅也只是顽笑,逗了一会儿见娇娇开始揉着眼睛打哈欠了,便将孩子还给了小兰娘子,让人带着下去歇了。   “在你这儿坐了大半日,我也该回去了,明日得了空再来。”房师傅起身告辞,徐明薇不好强留,一时亲自送了出去。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85   回到屋里,老赖家的小心问道,“奶奶,那人送来的生辰礼您可要先过过眼?”   却是怕徐明薇生气,连着一声大姨奶奶都不敢称呼了。徐明薇听了也是好笑,说道,“哥哥送的,又不是她送的,拿来看看吧。”   一时又想起那个荒唐人,好奇道,“那一位是个什么来头?”   老赖家的憨厚笑笑,说道,“老奴也不知,只听她的丫头提了一句姓周,是个了不得的出身,贵着呢。”   这下一屋子的都忍不住笑了。婉容说,“到底是个什么厉害人物,又要称多少一斤?”   婉柔笑道,“了不得这般张狂,原来是有个了不得的出身。”   碧桃眨眨眼,说道,“这样的女公子只做了个妾,不是很可惜吗?”   穆氏听到碧桃说话,难得也八卦嘴碎了一回,温声解释道,“只怕并不是个什么人物,好人家的姑娘可不是这样做派的。你两个姐姐说的都是反话哩!”   碧桃这才听明白了,不禁有些咋舌,“大少爷那样的人品,怎么会挑中这个周姨娘?”   徐明薇心底也是如此想,大概是从小到大品行端正得犯了恶心,见着个这么粗俗不知礼的,只当新鲜罢了。论理,自己一个做妹妹的也管不到哥哥的屋里事,只是这样张狂不知礼的姨娘,自己放在屋里好生管教着就好,放出来丢人现眼就难免要惹了人笑话了。她又想起房师傅之前说的那句,眼下宁氏也只不在身边罢了,若是也在华瀛,遇上这么个泼辣粗鲁货色,也只有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全无办法罢了。   思来想去,徐明薇还是叫碧桃磨了墨,现修书一封,叫人送了出去,只找可靠信倌捎到华瀛县去。另一封写回家的,也只等叫人摸清楚了这周姨娘的底细,再做打算。   料理完这些,徐明薇再看徐明柏亲手为她刻的那枚鸡血石印章,一时也是感慨万千。纵使已经各自成家,有儿有女,隔了山长水远,她的大哥哥始终还记着她是他最疼爱的妹子,年年都不忘了她的生辰礼。这小小一枚印章,也不知他是花了多少时间,一刀一刀地雕刻出来的。   婉容打量着她的神色,在边上奉承了一句道,“大少爷待奶奶,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徐明薇朝她笑笑,将印章递了过去,嘱咐道,“把头先我用的那枚黄冻石收起来,改用了这枚罢。”   婉容笑着应了一声,自去不提。   徐明薇又分派事情给碧桃做,淡声说道,“碧桃,你去那周姨娘院子里玩玩,问问有没有什么要添的,晚饭怎么个吃法,去了便不用回来了,也在那边一起吃饭。”   碧桃心想,在别人的地儿怎么吃得饱啊,但到底是主子的事情要紧,一时也没分说什么,领了事情也自去了。   婉柔等人走了,疑惑道,“奶奶,碧桃那丫头还是少些机灵,奴也去周姨娘哪儿坐坐?”   徐明薇笑道,“那样的人,也只要碧桃这样的才接得住,你去了反而坏事,只三句就要露出眼色来了。你也别急,还有活儿等你做了,便去跑趟腿儿,把樱桃给我请来。”   婉柔不知其意,也不好问,微皱着眉头一脸不解地去了。姨娘的院子同主院只隔了一进,倒也不远。婉柔才去了一会儿,徐明薇便听见她领了人回来的声儿。   樱桃许久未见过主母,一时心里也有些紧张,木头木脑的,险些连请安都忘了。好在婉柔等人对她观感不差,连忙扯了扯她袖子提醒了一声,樱桃这才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先做了个礼,低头说道,“妾给奶奶请安,问奶奶安好。”   徐明薇叫了起,微笑道,“前头事情多,一时也没顾得上你们,屋里可有要增补的?还不要客气小心了,短什么只管问来。”   樱桃抬头看她一眼,复又低了头去,恭敬道,“奶奶送来的已经很够,再没有什么缺的了,却不是跟奶奶客气小心哩。”   徐明薇知道她性子比其他几个要拘谨小心的多,今天叫她来,反正也不是为着这一桩,打了过场也就算了。只继续说道,“今儿大少爷家的周姨娘来送礼,我这儿也忙,你若是得空,明日且代了我,陪着那大姨奶奶在家中说说话,喊上姚岚璃虹打打牌也是使得的,要什么瓜果点心,也只叫丫头们去厨房拿。咱们是做主家的,莫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   樱桃听出这话里的几分意思,只是心里一时还拿不定,等到婉柔送了她出门,樱桃机灵地拉住婉柔的袖子,将人拖到一边,小声问道,“姑娘使个好处,且说句准话,也教我有个主意罢了。”   婉柔轻笑一声,说道,“你也不用多琢磨,她是妾,你也是妾,若是闹得不像样,也不必怕她,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自有奶奶替你做了主。”    有这么一句话,樱桃便跟吞了定海神针一般,当下心里便有了章程。一时言辞恳切地谢过婉柔,宛然而去。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86   老赖家的心里叹一声,小主子也是越来越有长进,行事渐渐地也不用再问旁人,肚里自有春秋。一时觉着欣慰,又有些惶恐,生怕自己这把老骨头,再没有了能用上的时候。   徐明薇不知她心中所想,还一应问她家中琐碎事务,听最近巡院子的也归拢到了她家那口子身上,便笑道,“如此我也放心,里头有婶子照管着,外头有老叔打眼盯着,只错不了罢了。婶子瞧着老叔还有余力,便将账房管事也都交与他,比丫头们要往来方便些哩。”   老赖家的闻言便是一喜,哪里还有先前的愁肠在,迭声应道,“这等事原本就是他做惯了的,自然做得,奶奶且放心,老奴便先替家里那口子应了。”   这家里管事,账房的和采买的最有油水,徐明薇这一张口,就是落了个肥差给老赖家的,她哪能不欢喜。   徐明薇对她笑笑,想起旁的来,叹道,“大哥哥的礼是到了,只是今年二哥和娘的,怎还不见了影子?”   婉柔笑道,“路上总要耽搁这么些时候,也凑不得那样准的哩,奶奶只安心等着,太太定是忘不了您的大日子的。”   这话才落了地,外头便跑进来个伶俐丫头报信,说是京中家里送东西来了,只在院子里放着,要让徐明薇亲自去瞧了。   一时倒惹得众人好奇,猜是什么这样搬动不得。只是人都还没到院子里呢,便听得一阵猫狗厮打的声儿,竟是一条通体乌黑发亮的细犬,又丑又凶,只把雪团和饭团两只当作猎物,又追又咬的。   徐明薇怕它咬伤了两只猫儿,连忙叫小厮将狗拉住,这才止住了这场猫狗大战。她回头问潘子,“这是谁家送来的?”   潘子眼睛不敢乱瞟,低头答道,“是京城杨家。说是选了条上好猎犬,叫爷打猎时带上,做个帮衬。”   徐明薇心里合计了一下,才想起是傅恒的朋友杨天元,原是自己误会了,还以为是家里送的生辰礼。一时也好笑,朝潘子说道,“既是送给你们家爷的,先送到后头马厩里养着,这样烈性子的,万一咬了人可是不好。”   那狗也通人性,竟像是听懂了似的,呜咽呜咽哭了几声。徐明薇不理它,只让人牵着送到后头去,又嘱咐潘子亲自看养着,别等回头爷们问起来,狗早被养病了。   料理了杨家不远万里送来的猎犬,徐明薇正有些失落地要回屋,又听得有婆子来报喜,说是娘家有人来了。徐明薇连忙让人请进里头来,只万般想不到会是徐明茉来了,一时撞了面,只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二姐姐,你怎么来了?”徐明薇回过神来,难掩惊讶地问道。   她和徐明茉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小郡主的百日宴上。徐明茉明里暗里地挤兑她嫌贫爱富好攀高枝,却被徐明薇反过来讥讽了一顿,两人也算是结了不少梁子的。徐家谁来看她都在理上,唯有徐明茉,不暗地咒她几句便算是好的了。   徐明茉嘴角扯出一抹讥讽,说道,“探花夫人见着我这失家之妇,好似不甚欢迎啊?”   徐明薇没有否认,只但笑不语。若是她能好好说话,自己也不是不能陪着做了表面文章的。但这一出口便是夹枪带棒的,做客的也没个做客的样子,自己又不欠了她,哪里的道理忍让?   徐明茉面上便有些怒色,不知为什么强自忍住了,说道,“二伯母念着你生日,要送了东西过来。我在家也没甚意思,就随着车队来你这儿坐坐。你放心,我自有银钱傍身,吃用都不用你的,只住个三五日,便跟着镖局的回去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87   徐明薇心想,这个婚失的,还真是潇洒,竟也跟着人来旅游了。本也很该问问徐明茉,怎地突发奇想往自己这儿来了,但对着这位二姐姐也是素日不想合,两人都觉着相看两相厌,因此当下也不同她多话,连句主人家的客气托词都没有,便让婉柔领了人安顿下来。少不得嘱咐一声家里,对上二小姐凡事都忍让些,受了委屈回头再来主院这儿理论,补贴些东西罢了。好在只住三五天,忍忍也就过去了。   言下之意,倒有把徐明茉当洪水猛兽一般形容。众人得了婉容吩咐,也只小心翼翼伺候着,竟衬得徐明茉在县府里比正经主人还风光体面些,后头还因此生出一些事端来,此为后话。   只说这日徐明薇心里暗叹晦气,千盼望万盼望的,竟招来这样一位冤家。想必她娘贺兰氏还有些话要交代,一时等着看验过车马箱笼,众人散去,果真见着素日在二门上得用的一个眼熟小厮迎上前来,打了恭敬的笑脸来说,“奶奶且慢些走,太太还有一封信让小的亲自带到,奶奶若有什么要回的,夜间慢慢写了,明日启程再交予小的带往家里去。太太还说,二少爷如今在家用功,旁心勿用,不然这回也是很该跟着一块来的,叫您前往别记怪了他。”   徐明薇心中落下些,笑着问他道,“家中诸人可都好?”   那小厮油嘴道,“有各路菩萨照应着,家里都好得很哩。便是老爷子,自打那回病好,就再无病症,精神头比咱们这些年轻小伙儿还旺上几分,奶奶只管安心,诸事勿念。”   徐明薇听他还似读过几年书的模样,心里也欢喜,赏了银钱让他自去仆役房里歇着,到晚饭时候自己取用便是。   那小厮一时口里称谢着去了。徐明薇捏着信,不好当着人拆开,只一路急急回了自己院子,才拿裁刀给割了开。老赖家的等人晓得这是徐家来的家信,比不得别的,俱都屏着呼吸不敢惊扰,只见她眉头一时紧一时松的,心里也有些悬,竟不晓得是楞样事端,惹得主母如此。   好半晌,徐明薇才叹了口,说道,“原当她是来做客的,三五日也就走了。却不想二姐姐自己也不知,是被家里人诓出了京城,只为那郡公府的霸道,一纸诉状早了断了家私,斥责二姐姐妇德有失,妇容不全,在京中已再无婚配的可能。四婶婶怕二姐姐知道底细,总在京中来往,免不了有走漏了消息的时候,到时候寻死觅活地反而不好,又要教人笑话。另一头又晓得爷爷有意要将她驱到家庙里吃斋念佛,好歹求了娘,娘抹不开这几年的妯娌面子,心里到底也有几分可怜二姐姐,这才合力怂恿了人出京,却是远远地发落到我这儿来了。”   这下不止老赖家的,便是婉柔,穆氏等人都听得面上只剩怔楞,不及言语。最后还是老赖家的冒出了一句,“难不成四太太家里就没人了么?偏死绝了要往咱么这儿送?”   徐明薇摇摇头,说道,“凉氏也是大宗族,要不起这样丢人的女儿罢了。唯今看来,也只有咱们这儿,勉强算是她的容身之地,不教人相辱,相欺,相凌……”   徐明薇虽说对徐明茉没什么好感,好歹也是自小一起长大,又都是这样命运的女子,半点不由人,难免生出一番兔死狐悲之意。说来也显得有些圣母,但如今人都已经千里迢迢地送了过来,再往回赶,也只是逼着徐明茉往死路上又进一步罢了。   因此当下看完贺兰氏言辞切切的一封家信,心里也是有了主意,对着屋里丫头这样说,也是好让手下人晓得分寸,就当家里养个闲人,看着往后再怎么走。   婉柔为难道,“太太这样心软,虽说是功德一件,但也得体谅着些姑爷的意思,回头都不知道同姑爷怎么交代哩。”   徐明薇摇头说道,“这个倒不用担心,我爹已经另外写了信给他,这会儿估计也看见了,若是不肯,再往外头赁屋子罢。”   心底也留了意,往后在家若是不便,就把婉容的爹爹叫来,专门替徐明茉看屋子,另外再聘几个快手的婆子和丫头,到底是手上有钱的女人,再有着他们家的庇护,多少也不至于被人轻易欺负了去。越想越觉着这个主意好,只等着晚上见了傅恒,再做商议。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88   不想傅恒晚间回来,直说了此事,只让徐明薇将徐明茉当贵客待了,让她安心住下便是。人都这样说了,徐明薇想想便也作罢,没有再提再找屋子的事儿。   这桩了了,却还有一桩。徐明薇想起后头马厩里拴着的细犬,眼下是还小,顶多半岁罢,就已经生得这样性子烈,怕将来再大了,养在家中伤了人,便同傅恒说道,“杨家兄弟送了细犬来也是好意,只是下午到家就已经同两只猫儿打了一场,凶横模样连着家中小厮都不敢上前拉拢。这往后要是再大起来,更难管教,你看看是不是得另外寻个地方养去?”   傅恒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闻熟了味道,它是极认主子的,等清风山的事情了了,咱们带着娇娇去山里看这崽子撵兔子,也是极有意思的。”   徐明薇听他这样说,稍稍放了心,又说道,“我让潘子先养在马厩里了,你若是得空,便去看看。”   傅恒点点头。夫妻两个一时去女儿屋里看过孩子,又说说笑笑着回来,冷不丁在回廊上撞见徐明茉,那眼神阴阴沉沉的,落在人身上真是好一阵不舒服。   毕竟是妻姐,傅恒同她打过一声招呼,回头朝徐明薇笑道,“姐姐新来,你且陪着人说说话,我先回去了,还有些信没写哩。”   其实也没甚信要写,不过是避着男女大防,尽到礼数傅恒便自觉要退罢了。   徐明薇点点头,见着他走远了,心里到底还记着贺兰氏的嘱咐,就当她失婚了心理变态,多少忍让她一些,才打了些笑脸,朝徐明茉说道,“二姐姐怎么还没睡下?可是要在园子里逛逛?”   徐明茉冷哼一声,话里带刺道,“就巴掌点大的地方,又有甚好逛的?脚后跟转个转,便是到头了。”   徐明薇忍她,淡笑道,“地方是小了的,总不比家里。”   简简单单一句,却又不知怎么惹着徐明茉了,后者竟是脸色一阵青白,又哼了一声摔手去了。   徐明薇楞了下才反应过来,她适才说总不比家里,只怕徐明茉又当自己是在讥讽她,并不是在京中徐家,又或者是宁伯府罢了。   这有心的人,听着什么都似心里那个音,也真是应了那一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徐明薇好笑地摇头,其中恐怕也有几分两人斗嘴斗惯了留下的毛病,便是一句好话,徐明茉也听不出话里意思,只当自己落井下石,惯会痛打落水狗罢了。   一时信步回了自己屋里,忽地闪过个念头来。若是按照徐明茉往日的脾气,是断不肯往她这儿来的,说什么顺路来做客玩玩,这古代深闺,既没有亲友相送,又没有可靠的相投,就这么两架小车,两个丫头,四个小厮地跟着镖队来了……或许她自己心里早猜到了些许由头,也晓得根本是穷途末路无处可依,才肯应顺了长辈意思,朝她这儿投靠过来。   徐明薇愣愣地盯着头顶一轮明月,这世道艰难,却也难怪她如此了。当下心里渐渐也原恕了徐明茉几分,想着若是可以,也好在平陆县城里替她着眼看看,不用门第高的,只要个老实不肯纳妾的,到时候徐明茉若是肯,再请了家中长辈来理事。   怕只怕她眼界高,却又看不上这样的门第罢?徐明薇扔过这些,进到屋里,傅恒正在净房里洗漱,听见声儿也招呼了一句。徐明薇回过他,又朝婉容问起碧桃来。   “就晓得奶奶还惦记着那周姨娘,碧桃刚刚已经来回过了,那周姨娘原还真是有些来头,父亲原本是粮道,因梅雨误了船期,上下水汽浸着,好些粮船进了京,早霉绿了,因此被剥了官身,发落下来。家中从此没了银钱进项,到周姨娘这会儿也就教养不起,荒废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她爹爹这会儿在大少爷门上做个食客,时常家里送了东西来,一来二去的,便也叫大少爷给偶尔看中了,说着做了姨娘,竟将原来几个好的都挤兑得不能活,大少爷也不管她,只由着她去。”   婉容一字一句将碧桃带回来的消息同徐明薇说了,只听得徐明薇咋舌,“大哥哥竟如此看中周姨娘?”   婉容撇撇嘴,说道,“这些还是她底下丫头说的,真不真,也全部知道罢,或许不过是吹牛要脸子哩!”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89   婉容说完,面色也是愁容一片,倒叫徐明薇不解了,好笑道,“她周姨娘猖狂成甚样,也是大哥哥家的糊涂事,怎地你先发起愁来?”   婉容扯了扯嘴角,淡声道,“奴只是想到了些旧事,也替大少奶奶心焦罢了。”   徐明薇温声道,“我素日知道你是个好的,也只有你们这几个屋里的,把我的事情,全当成自己的愁苦。这桩子却不用多思多想,午间我已经写了信让人捎去华瀛县,只问大哥哥是不是要在自家后院里宠出一个香姨娘来?他看了自然会有处置,只等着看便是。家里我过会儿也要写了信去,这会儿天色晚了,等明儿再让回京的小厮捎带了去,只叫大嫂心里也有个掂量,也顾着些自己后头,别叫些个狐媚子给占了窝去。”   傅恒从里间出来,听见后头这一句,忍不住笑了一声,说道,“你大哥哥那样的为人,自是晓得分寸的,你们这些个妇人家,往常听着风便是雨,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   徐明薇心想,男人又不是那般食爱为生的后宅妇人,自然不晓得其中紧要处,也晓得同他多说也是无益,当下也只笑道,“别的也不打紧,只是通个音信罢了。这会儿是要睡了,还是再叫厨房送些点心来?”   傅恒摇头,说道,“不吃那些个了,一会儿倒走了困,没得空睁眼。你不一样,问问厨房有什么备着的,多少再进一点,歇过了再睡罢?”   徐明薇见是如此,便说道,“也好。”   穆氏听着话音,朝两人点点头便朝后头厨房去了,一时送过酒酿丸子,徐明薇浅浅用了一盅,又去刷牙洗漱,才同傅恒撒了帐子歇下。   迷迷糊糊之际,倒听见他呼吸声如常,似是一直清醒未睡着的样子。心下也奇,平常睡下这么些时候,他是早睡熟了的,因而翻身来问,说道,“可是前头碰上什么为难的事儿了?”   傅恒心里还丢不开日间黑炭说的父亲被收了虎符一事,脑子里只乱糟糟的,只理不出个头绪来。这会儿听见徐明薇带了些困意的问声,却无意拿这事儿惹得她烦恼,当下只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哄道,“没事,你放心睡吧,有我在呢。”   徐明薇心里是不信的,但想着男人好强,既不愿说了,这事儿没准也是自己没得出力的,因此只贴身靠在他怀里,轻轻说了一句,“你也有我们娘仨哩。”   傅恒闻言一个怔楞,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可不是娘仨儿,肚子里还藏着一个哩。一时心里也觉着壮实起来,倒不似之前全无章法,只顾茫然了。   徐明薇困得快点头睡着了,恍惚间似听见他哽咽了一声,又似什么都没有说,第二天早上起来,床铺却空了。问了当值的碧桃,才晓得傅恒一大早已经去了前头,心想大概也是无事了,便趁着日头好,叫丫头们搬动了桌椅,到院子当中用早饭。   且说那周姨娘,昨晚好不容易到了县衙,也是在家猖狂惯了,想着不过是爷的妹妹,出嫁了毕竟又是隔了一层,便未曾将徐明薇放在心上,只一味地耍着威风,竟不想这傅家大(奶)奶如此做派,连着上门的客也是不顾了,连着面儿都不让见,后头也只打发了个笨头笨脑的小丫头来问,如何叫这周姨娘心里不恼火。   当下只使了个眼色给贴身丫头蓝儿,半真半假地将自己在家如何受徐明柏重视给说了一通,心想着这回总该体面待了她。哪想这一晚上全无动静不说,到第二日早上,连个婆子都不曾打发来见。周姨娘到底沉不住气,便同屋里伺候的婆子说要见妹妹,顺便替大爷传个口信。   那婆子心里冷笑一声,真是狐狸闻不着自个儿身上的骚,甚么货色,也敢张口就称呼妹妹!好大的脸儿。那婆子早得了主院里的意思,当下也只好声好气地应了,全不理会她,自去外头做了一通伙计,只捱过了半个多时辰,才慢慢悠悠地往姨娘院子里找樱桃去了。   姚岚和璃虹那处消息也传递得快,知道家里来了这么一尊佛,肚里还不知道怎么发笑呢,连着抹牌也不去了,只坐在自己屋里等,防着樱桃一时来叫她们,反而错过了。   樱桃得了婆子的通传,让小川齐齐整整地打扮了一番,梳的是眼下最时新的飞天髻,身上手上挂的戴的也不多,只一副徐明薇赏她的东珠头面,却不是外头市面上寻常能买着的大路货,颗颗都有小指甲盖一半那么大,生得又是一式的圆润,看着又年轻,又端庄罢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90     姚岚不放心,还跑到樱桃屋里看了一眼,见她一身周正打扮,看着也似模似样的,一时捂嘴笑道,“姐姐不如带了妹妹去,也好有个帮衬。”   樱桃心想乱拳才打得死老师傅,便点了点头,也叫姚岚跟着过了周姨娘的院子。两头甫一见面,各自暗中一番打量自且不说,周姨娘见樱桃通身气度,一时竟真以为来的便是徐明薇,半做了个礼,笑嘻嘻地说道,“妾在家中时常听爷提起,妹妹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今日见着,倒觉着妹妹同爷不太像哩。”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往好处听是说她生得好,往坏处听,却是说她模样差徐家人差得远了。樱桃心里念一声,果真是个糊涂人,竟真以为堂堂正室,会屈尊降贵地来听她喊一声妹妹。   姚岚在边上看着热闹,上前插科打诨道,“这位便是大少爷家的,真真是个妙人哩,难怪大少爷这般着宠。”   周姨娘面上受用得很,看着姚岚身上打扮,便不似个受宠的样子,因而得意笑道,“咱们做女人家的,能得了爷们实惠才最是要紧,妹妹若是有空便来屋里坐坐,趁着这几日还在家,指点你一二罢了。”   姚岚越发肚里笑得厉害,只勉强撑住了才没当着周姨娘的面儿喷笑出来。心里也奇,这大少爷家的姨娘,怎地特特地跑到她们这儿送生辰礼,却似是讨债来了?说句不像样的,知道的还当是她来瞧瞧男人的妹子,不知道的还当她是来膈应男人的外室。竟同称呼樱桃一般,也叫自己做妹妹,分明是把正室当成小妾一样来应对,也难怪奶奶不肯理会了她,只打发了樱桃来应付哩!   樱桃见周姨娘这样不知庄重,面上稍稍冷淡下来,说道,“周姨娘到底是大少爷家的人,奴二人是傅家的妾,算不上姐姐妹妹,还请庄重着些,别浑叫了,教人听见了,还当大少爷府上门风不好,连个脸面都不晓得要哩!”   周姨娘这才明白眼前站着的两个都只是傅家的妾,一时又气又恼,浑说道,“哪个耐烦同你们说话?那徐明薇呢?且叫她来见了我,却是什么待客道理,更别说我还是她长辈,长嫂如母,念过几年书的,竟连这道理都不晓得嘛?”   樱桃懒懒看她一眼,正要出言讽刺了,不想姚岚抢话抢得快,翻了个白眼笑道,“同是一样做妾的,倒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了,也真矜贵!可惜啊,就算是男人再疼你,也不过是个不要钱的东西,来日肚里出来的也叫不得娘,捧着做了奴才罢了!什么稀奇?凭你,也配要我们奶奶来见了你?去了阴间也不怕折了寿!”   周姨娘只被气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一旁的蓝儿上前要撕姚岚,反倒被小川一脚给踢开了。樱桃见再闹也不好看,主子的意思反正也带到了,便叫小川住了手,朝那周姨娘冷笑道,“且不知你是为何而来,只等着这次回去吃挂落,也尝一尝坐等良人至天凉的滋味罢。人贵自知。”   一时领着来时的人一同去了,嘱咐丫头婆子们将周姨娘的东西都扔上马车,又叫人堵着嘴绑了人出来,叫人怎么送来的,怎么原样送了回华瀛县去。   姚岚也只敢嘴巴上扯扯,这会儿见着樱桃动真格的,面色都唬白了,担心道,“姐姐,到底上门是客,咱们是不是先同奶奶招呼一声,再行定夺?”   樱桃回头看她,淡声道,“你放心,这事全在我,便是奶奶问起,也没你半分干系。”   姚岚面上一红,迟疑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樱桃不管她,只目送着马车远远去了,才领着小川到主院里报信。   徐明薇逗着猫儿,懒洋洋地说道,“你做得很好,这回还是有你,才没叫我吃了亏哩。”   樱桃并不贪功,温声道,“奶奶说笑话了,便是婉容姐姐她们随便去一个,也自能料理了那周姨娘。”   徐明薇笑笑,并不说话。丫头们去,身份上却是差了一截,倒显得有些欺客了,是而还是樱桃她们用着正好。   樱桃见她懒怠,也晓得是怀有身孕的缘故,不敢多扰,当下便要辞了出来。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91   徐明薇让婉柔开了箱子,拣了两匹颜色鲜亮的给樱桃带回去做夏衣穿。樱桃也不推辞,笑着福身接了去。   老赖家的等人走了,倒和徐明薇笑道,“还是奶奶用得人,樱姨娘倒是个好的。”   徐明薇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叹了一句。老赖家的站得远些,没听得大清,倒是婉容离得近,听见了那一句——“后宅的女人,无夫无子,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心中竟也升起一阵悲凉来。   徐明薇没甚心情,交代清楚了章程,让铁头和婉容好生送了徐家的车队出县城,自己懒懒散散地睡了个下午,忽地叫窗外一阵乱糟糟的声响给惊醒,连忙披了外衫出来,见屋外立着的几人面上都有些惶恐焦急,心里便有些不好的预兆来。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怎地不见人来禀报?”徐明薇沉声问道。   婉容和婉容面面相觑着,末了还是婉容大着胆子上前回话道,“不是奴们斗胆,是见着奶奶精神不好,好不容易才睡下的,这会儿事情还没落实了,便不敢来回。”   徐明薇打断她道,“且别说这些虚的,到底什么事儿?”   婉容白着脸儿,顿了顿才轻声说道,“奶奶听了可别急,刚刚小兰娘子慌慌张张来说,姐儿不见了。前儿分明还是在床上睡午觉的,她就个转身出去洗个手的功夫,回来就没瞧见姐儿了。这会儿爷也得了消息,正领着大伙儿四处找呢,奶奶你可千万别急……”   徐明薇只听到那一句姐儿不见了,眼前便是一阵黑,好不容易扶住了门框才稳住了身子,咬牙道,“这样大的事儿,你们竟也敢上下合着瞒了我!”   其他人吓得一哆嗦,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婉容见她面色不对,连忙上前来扶  ,却被徐明薇一把推了开,恨声道,“别介,你们这般心大的奴才,我也要不起。”   说着又要往外走,只急得众人这会儿也顾不得规矩了,连忙上前来拦。婉柔红着眼儿,哭道,“奶奶您好歹顾忌着些自个儿身子,这步子都走不稳,可怎么了得?”   老赖家的也劝,“姑爷就是怕您这肚里还揣着一个,万一心火上来,有个什么不好,才叫老奴们千万看着些奶奶。您是姐儿的亲娘,自然是要去看一看情形的,且也缓缓,好歹叫老奴们伴着左右。过后要打要杀,老奴们也只等奶奶一句话。”   徐明薇教她们一拦阻,倒也渐渐冷静下来,这才觉察出小腹处有些隐隐抽痛,她一时也顾不得,缓了缓心神,才对着婉容和婉柔说道,“你们两个过来扶我一把,婶子,你去请个大夫来,过后再看看。”   老赖家的听着这一句心里便是一声咯噔,这没病没痛的请大夫?多半是小主子自己也觉着身上有些不好。但也晓得劝亦是无用,做娘的便是刀架在了脖子上,到了这步田地,便是死路也要往前头走一走的。   她心里哀叹一声,不敢耽搁,连忙到外头喊了利索的小厮套了车去请大夫。这一边徐明薇被婉容和婉柔搀扶着,先去了娇娇屋里。进门便看见大兰娘子正挺着个肚子坐在床上呜呜地哭,一双眼儿肿得跟核桃似的,见主母亲自前来,慌得连眼泪都来不及擦,便要下跪。   徐明薇叫婉容上前扶起了,到底是怀着身孕的,也劳动不得。   “屋里的人呢?都四下去找姐儿了?”徐明薇忍着心里烦躁,问道。   大兰娘子还在抽噎,好不容易停住了眼泪,又是一番告罪内疚,竟是全然没将徐明薇的问话听进耳朵里。   “住嘴!”徐明薇抑制着怒气喝道,她鲜有这样厉声说话的时候,屋里众人便被她喝得一颤,都受了些惊吓。   “我只问你,这屋里的人呢?爷可曾来过了?姐儿丢的时候,你在哪里?”   大兰娘子被她前头一吓,这才冷静下来,嗫喏道,“屋里的人都出去找姐儿去了,怕是有人藏到屋里,或是抱了出去玩儿的……爷前头刚来过,又匆匆带了人去了,奴也不晓得爷是往哪里去了。今天下午是小兰娘子当的值,奴就在耳室睡着,一点动静没听见,到后头听见人叫起,才晓得出了大事了。”   徐明薇心里真是又痛又急,“她连路都还走不稳……屋里进来个生人你们竟也都不晓得!”   大兰娘子教她说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皮子一颤,竟又是要落下眼泪来。   徐明薇忽地想到门上,最近因着傅恒的话,向来都是看管得严实的,也没那么容易混进人来。再说抱着个娃,又不是偷个不会哭不会闹的死物,再要出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一时眼睛便落在了面前的四脚床上。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92   婉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眼睛一亮,便朝婉柔使了个眼色,让她把主子扶住了,自己快步上前掀了床幔,趴在地上往床底下一瞧,只见穿了个红肚兜兜的小娃娃半压半搂着一只白猫睡得正香,可不就是众人找了半天的娇娇!   喜得婉容回身笑道,“找着了找着了,奶奶,馨姐儿真在这床底下睡着呢。还搂着雪团放,这大热天的,屋里又吵吵嚷嚷了半日,这一对竟然不声不响地就在这底下窝着!倒害得一家子上下都不得安生……”   说着又冲大兰娘子招呼了一声,“娘子且别哭了,姐儿都找着了哩,快去院子里同众人说一声,叫爷回来吧。”   大兰娘子立时擦着眼泪去了。徐明薇只觉得心里吊着的那股子气一泄,脚下一软,险些栽过去。还好婉柔眼明手快,及时扶住了,让到一旁椅子里坐定,柔声劝道,“奶奶且安生坐着,莫要再劳动了。”   一边婉容已经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娇娇抱了出来,被压了大半日的雪团这才得了自由,喵了一声,优雅地从床底下走了出来。   徐明薇瞧见它身上大半的毛都教娇娇的汗水给打湿了,也是心疼,怪道,“雪团也是奇怪,被姐儿折腾成这样,竟也不叫唤一声。若是早些叫唤起来了,也就没有后头这么多事了。”   一边又连忙接过女儿,身上背上都摸够一回,湿淋淋的,全是汗水,小人儿还不晓得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还道亲娘跟她挠痒痒,只咯咯地笑。经过一番失而复得,徐明薇连打都舍不得,只轻轻往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也不嫌娇娇满头满脑的臭汗,一连亲了好几口,才说道,“你这小淘气,可把人给吓出个好歹来!”   婉容伸手要来接,说道,“奶奶,姐儿重,还是奴来抱着吧。”   徐明薇正想说并不妨事,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切脚步声,众人回头一瞧,果真是傅恒从外头院子赶回来了。一眼就落在女儿身上,一直紧着的面色终于松了下来。   “这是在哪儿找着的?外头小厮传话,也没个清楚,听着音就连忙跑回来了。”傅恒还喘着气儿,倒是熟门熟路地从徐明薇手里接了孩子过去,胸口袖口顿时沾了一身灰。他讶异道,“这是在哪儿摸爬滚打了一路了?”   徐明薇肚里只一阵阵抽痛,只强忍着指了指床底下,说道,“大概是追着雪团进去的,这屋里还是要添些人手,两个只不够用哩。”   大兰娘子在边上听得脸色一白,这回好在是姐儿没事,但要是出了一点差错,自己只怕是赔上性命,都抵不过主家对自己的好罢了。若不是自己有了身孕,只能当半个人手来用……   小兰娘子落在后头,进门便听见这一句,一时脸色也是雪白,只默默地站到大兰娘子后头,不敢出身罢了。   徐明薇哪里没瞧见她进来,心里想着婉容前头说的话,走路都不利索的姐儿能追着猫儿滚到床底下睡着了,这又岂是转个身洗个手的功夫能做成的?!多半还是日子久了人懒怠了,再有看着旁人轻松,心下也有不平罢了。   这人却是都留不得了。徐明薇当下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让人去烧了热水兑了,留一点点温,免得娇娇出了这么些汗,又教冷水冻了去。老赖家的请了大夫也回来了,好在徐明薇只是动了些胎气,吃几帖子安胎药,再好生静养几天,便能缓过精神来。   傅恒一时千恩万谢地送了大夫出去,回转来才晓得今日事情有多凶险,如果不是人真找着了,只怕徐明薇肚子里怀着的这个也保不住。心里越发恼恨起两个奶娘不尽心,只叫冬子往前头传了个话,好叫吴主簿家的帮忙留意着些,有好的再替换两个进来。夫妻两个无意当中倒守得一番默契,只各自去安派了。   白天里闹过这样一回,傅恒再不肯往前头去,叫婉容把娇娇也抱过院子来,一家子三口俱在一处吃用晚饭,说些闲话。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93   徐明薇也是教白日的事情给吓着了,还心有余悸,这会儿见着女儿安安生生地在自己床上睡着,心底也踏实,倒也不说夜里再送娇娇回她自己那处的话了。   婉容等人虽是前头受了一通责骂,这会儿在屋里伺候叫应也勤快,并不见有暗怀在心的。徐明薇事后回想,自己也是有些没道理,到底还是出自一番好心,她们才肯听了傅恒的话,只瞒着自己先找了孩子再说。一时面上便露了几分歉意出来,朝众人说道,“下午那一回是我发了急,话也放得重了,你们别放在心上。”   婉容笑道,“奶奶说的什么?奴都不记得了。”   婉柔也是这样说,徐明薇晓得她们是真不在意了,也放下心来。这时却听外头婆子通传,说是二小姐上这头来了。   徐明薇不晓得她是为着哪桩,也不好不见,但碍着傅恒也在,便让婆子把人往厅里带。   “下午这闹哄哄的,听说是孩子丢了?”徐明茉也不费心寒暄,见面便单刀直入地问道。   徐明薇拿不准她是不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来的,只点头应道,“是奶娘没看好,娇娇滚到床底下,只当丢了,才闹出一回事来。眼下已经洗过澡睡下,劳二姐姐过问了。”   徐明茉眼神忽闪一下,面上竟露出个笑来,语气轻快道,“疑心一场,这会儿大概就在里头睡着吧?却是从未见过,你抱出来与我瞧瞧。”   徐明薇心里便不愿意,孩子睡得安安稳稳的,这一进一出,反而把人又闹起来了。徐明茉瞧出几分意思,嗤笑一声,语气里倒有些自厌,“果真是我这不全之人,怕沾了晦气罢了。我这便去,明儿就回了京,免得还碍眼。”   徐明薇听她这样说倒没意思,只好叫婉容进去把娇娇抱出来,左右动作轻些,教她看过一回心里安了便好。   大概是里头傅恒又不肯,两人等了一阵,才见着抱了出来。娇娇一张小脸正睡得红扑扑的,这会儿离了人扇风,圆鼓鼓的脑门子上已然出了一层细汗,只不过是个睡神爷儿,这般动静也不曾醒来罢了。   徐明茉愣愣地看着婉容手里,竟是一时看得痴去了。徐明薇见她眼神不对,连忙提醒了一句,“二姐姐,孩子今儿才受了惊吓,改明儿你再来瞧她吧。毕竟是亲姨妈,又住得近,还有的是日子相处。”   徐明茉根本没听进去她说的什么,兀自从婉容手里抢了人来抱,徐明薇是拦不及,婉容是怕两人争抢动作大了伤到孩子,一来二去的,也没敢真使劲,便教徐明茉一举得了逞。   徐明薇想起她是因着无所出,又害了妾室孩子才被宁伯府赶出的家门,生怕她心理阴暗拿娇娇做出什么事来,只一心一意盯住了她,做好了随时扑身去接的准备。   徐明茉哪里看不出来她满脸的紧张,一时倒笑了,说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这个可是我的亲外甥女,在你眼里,我倒成了那样天地不容的人了?!”   说着也只是低头在娇娇额头上香了一口,又满眼怜爱地看过一阵,才把孩子还回到婉容手里。末了,有些嫉妒有些阴沉地看了一眼徐明薇的肚子,说道,“你果真是咱们家命最好的,这手上一个都还不会走,肚子里又揣上了。妹婿只怕疼你疼得不行吧?”   前头说的还像样,后头竟是有些厚颜了。徐明薇双颊染上几分薄怒,低声喝止道,“二姐姐慎言。”   徐明茉呵呵一笑,丢下一句,“还是这般假正经,假道学,自小我便看你活似拘谨了一辈子的老太太,从没见着像个姑娘样子过,你这样假模假式的,也不嫌累吗?”   说完,竟是甩手而去,留下徐明薇和婉容两个,一时都怔楞说不出话来。   傅恒久久不见她们进屋来,忍不住出来寻人,见一主一仆不知为何都傻站在那里,心里倒奇,问道,“二姐走了?你们怎么都不进屋来?”   徐明薇先回过神,朝他淡笑道,“已经走了,刚刚她说了几句话,一时没转过来。”   傅恒笑道,“什么样的精明话,竟把你们两个精明人都给唬住了。”   他也只是说说,妇人家之间的玩笑话,他也不好仔细追究了。一时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却问道,“什么时候了,可是过了戌时了?”   婉容朝外头水晷上看了一眼,点头道,“已经是过了戌亥时了。爷可是要水,准备歇下了?”   傅恒只摇头,看着窗外说道,“还不急。你且去厨房嘱咐一声,夜里要她们幸苦,再多备些酒菜饭食。”   徐明薇心里一动,回头问道,“晚上还有客来吗?”   傅恒又是摇头,只是沉色不语。徐明薇见他无意细说,只好叫了碧桃进来,又去厨房一通嘱咐。   徐婆子见这话传得不清不楚的,还在思忖。底下秀芝她们倒抱怨上了,说着夜里竟是又不叫人睡了,明早却是一样要早起的。教徐婆子斜来一眼,终于闭了嘴,各自揉面洗米去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94   这一夜徐明薇混沌歇下,也不知到了夜里什么时候,忽地醒来,一摸边上却是空了,娇娇还睡得四仰八叉的,只傅恒不知道去了哪里。外头还能隐约听见些人声,大概便是他要办的事儿,一时翻个身,又安心睡去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才看见满院子的人脸上都扬着笑脸,仿佛到过年了似的。徐明薇便问婉柔,“家里是有了什么喜事?”   碧桃抢着答道,“奶奶,昨天夜里,黑炭哥哥领着十几个人,便把城外的清风寨子给端了哩!这会儿消息都传遍了,大家都拍手叫好哩!”   徐明薇点头道,“难怪夜里听到些动静,是你们爷给人庆功来了。”   婉容笑道,“昨天夜里大家高兴归高兴,还怕吵着奶奶了,都只压着声儿进出,其实是在后头院子里吃饭喝酒,家里格局小,还是教奶奶给听见了。”   徐明薇又问傅恒的去向,几个丫头都说是往前头衙门去了,既要跟朝廷表功,又要严审贼匪,大概还有好一阵子要忙。   徐明薇心里有了数,渐渐回过味来,昨天要不是娇娇闹了这一出,只怕傅恒是要亲自跟着黑炭他们去了的。难怪从昨天傍晚起,他就一直心神不定,眼神总往外头飘着,前后问了好几次时候……一时心里倒有些触动,怔怔出神。   这一天早上晚些时候,徐明茉又来看过一回娇娇,恰好是算准了孩子玩闹的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买的新鲜玩意儿,只逗得娇娇一口一个姨叫得亲热极了,竟还肯挪着小短腿踉踉跄跄地追着她走。婉容等人也是看得惊奇,却听徐明茉轻笑道,“好好的孩子,也是你们给养偏了,才这么大了还不会走路哩。”   说得那般骄傲,好似娇娇倒像是她女儿一般。徐明薇看出她是真心喜欢孩子,倒不像昨天那样防备她,两人坐在园子里看着孩子玩儿,渐渐地也能不带了刺说话,倒有些像姐妹的模样了。   “奶奶,吴主簿家的太太上门来了,同行的还有桐油行的徐太太,您是在这儿见了,还是请到花厅去?”尹婆子撇了门上的来通传,恭敬说道。   徐明薇心里奇怪,便问,“可是爷叫人请的?我前头也没得了消息。”   尹婆子笑道,“可不是爷的意思,这会儿前头忙都忙不过来哩,哪有这样的细心。上回来暖宅的几位太太都派了亲信过来送贺礼,唯有这两家是亲自来的,老奴便斗胆进来帮嘴问问。”   徐明茉听了却是一声冷笑,语气带刺地说道,“你也真是出息,竟同这些人也亲近起来了。”   徐明薇眉头微皱,她这二姐姐真是醋罐子里泡出来的吧,说话不酸人家一下,自己心里第一个便过不去,亏她前头还觉着她改了些毛病。当下也是不喜,淡声道,“我自觉也不是什么高贵的,倒没那样的矜贵,就连亲近都不能了。”   一时叫尹婆子将人带到花厅去坐着,免得遇上徐明茉嘴贱的时候,无端端连累了那两家的太太。徐明茉见她宁愿同两个低贱人家的亲近,立时摔手去了,闹了个不欢而散。   老赖家的冷眼看着,啧了一声,说道,“不是老奴嘴碎,这二小姐的眼睛,只怕是长在头顶上的,连自己眼下是个什么光景,也都瞧不清了。”   徐明薇淡看她一眼,暗带了警告之意,老赖家的连忙收了声,低头跟了出来。   “婉容,你去把吴主簿太太做的衣裳给姐儿换上,一会儿也抱过来,见见客人。”   婉容脆生应了,自去寻了衣裳不提。   且说徐明薇一行人到了花厅,不过一炷香的时候,便听见徐太太朗声笑着从门外进来,恭贺道,“给夫人道谢,也是给夫人道喜,这平陆县多年的贼患,总算是没了!” 晚上还有两章。十点以后见。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95   吴太太也在边上说道,“是啊。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从小便听长辈耳提面命的,没事别往外头溜达,遇上山匪屯粮劫道,家里连赎人的铜板都没,就做一辈子的压寨娘子算了,只唬得我啊,这么些年都不敢往清风山下过。如今可算是好了,听老人说,这边上的几片山头,可都是以前踏春的去处,被山匪给占了,却是几十年没有再去看过了。”   在场的除了她和徐太太,其他人等都不是平陆县的,自然也无法同吴太太一般深切体会,但听得这番话,多少也有些唏嘘,一时气氛便有些沉重。   好在徐太太是个会说话的,一句两句的,便将话题引了开。   “来之前听说夫人最近家中事忙,还怕夫人没空见我们两个呢。今日好在是听了吴太太的话上门来了,不然还真见不上哩。”   徐明薇笑道,“什么忙不忙的,不过就是家里那么些活计,也累不着我来做。只不过之前得了夫婿嘱咐,要紧着门户,才一时瞅不着时候找你们来家中坐坐罢了。还劳你们两个惦记,也是有心了。”   徐太太又问起府中女公子,可也巧了,婉容正在这时抱了孩子过来,穿的就是上回暖宅时吴太太送的那套衣裳,袖口和裤腿都长了一点点,婉容心细,故意挽得高了,便是众人见了,也只当是夏天孩子怕热的缘故。不想吴太太这做惯了针线的人眼睛毒辣,一下子便看出了症结所在,面上便有些发红。   徐太太不知底细,见了娇娇粉雕玉琢的模样只爱得不行,一会儿摸摸她的冲天小辫子,一会儿摸摸她藕节似的小手小脚,叹道,“果真是玉做的,可真会长,跟个仙女儿似的。也不怕夫人您生气,原本觉着您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了,这会儿见着女公子,却觉着她更胜您一分灵气哩。这眉眼,可真漂亮!”   婉柔一个忍不住,侧头避过耳目偷笑了一声,这商贾出生的,可真是拿漂亮话当无本的买卖,一车一车的,也只尽有罢了。奉承话能说得这般真诚,也是一门本事,真是学也学不来。   徐明薇自然明白徐太太这是想讨好她,当娘的总是愿意听人夸赞自己孩子,因此这会儿就算心下敞亮,内心也是极高兴的。   “小人儿经不得夸,徐太太可别把她给夸坏了。”老赖家的笑着凑了一声趣。   徐太太捂嘴笑道,“女公子是个有福气的,哪能就被我几句话给夸坏了。”   徐明薇留意到吴太太面色绯红,心里一计较,除了给娇娇的衣裳尺寸做大了的缘故,她也想不到别处了。她本意是想感谢她的用心,不想倒弄巧成拙了,连忙补道,“人都说七分样貌三分打扮,徐太太您瞧着小人儿生得好看,这里头还有三分功底是在吴太太的手艺上哩。今天穿的这一身,全是她做的,便是京城里最好的绣娘,也比不得了。”   又转头对着吴太太感谢道,“还没多谢你这番心思,都是极费神费工夫的活儿,就我房里这几个懒丫头,半年都做不出一件像样的罢了。”   吴太太面上绯色更甚,她本就是个嘴笨的,这番来,还是徐家的硬邀了她,推辞不过,才跟着一块儿上了门。这会儿听见徐明薇这样谢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磕巴道,“夫人千万别这样说,担不起的,担不起的。”   徐太太在边上看得好笑,连忙上前帮拢道,“刚才还想问夫人这女公子身上穿的是哪家做的,这么细的手工,可真是少见了。我原本还以为是您往京城里带来的,只叹自己没这样的好福气,买也买不到哩。”   一时众人面上又多了笑意,闲话过几茬,徐太太见着时候不早,便拉着吴主簿家的起辞。这会儿吴太太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迎上徐明薇温和的目光,只淡笑道,“这回给姐儿做的衣裳好是好,也只能穿个一两个月罢,左右我在家也是闲着,再提姐儿做套秋天穿的,想来按着之前的大小,倒是足够了。”   徐明薇也不跟她客气,笑道,“也不必那般着急,小人儿穿的尽有哩。大小也不必自己估摸着来,左右不过隔着一条街,随时上门来都是可以的。只有时碰上忙的时候,别记挂了我这做主人的招待不周便好。”   吴太太有些受宠若惊,忙笑道,“这个哪里敢,这个哪里敢。”   徐太太听着心里发笑,思忖着自己当初果然没有看走眼,暖宅那天虽然徐明薇对着几家太太都是一般神色,但在她看来,总觉着她待吴主簿家的格外重视些。今天上门来贺喜,她自己一个人还真没把握能被放进屋来,因此特地邀上了吴主簿家的,果真如了她的意思。   “夫人别再送了,往后还有相扰的日子,再这般客气,我等却是不敢再上门来了。”徐太太想完心事,笑着说道。   “我在家日子也无趣,你们只要有空,常来便是了。”   徐太太笑道,“既如此,便听夫人的。这几日天气越发热起来,夫人若是有空,也到我那处庄子纳凉来。”   徐明薇只说好,一时将两人送走了,回头却见傅恒甩了潘子等人,怒气冲冲地往主院去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96   婉容眼尖,也瞧见了,纳闷道,“爷这是怎么了,同谁生气呢,发这样大的火?”   徐明薇说道,“咱们回去看看,一会儿你们也问问潘子,前头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婉容听得明白,徐明薇这是怕傅恒到时候不肯说,众人只无从相劝起罢了,便点了点头,应道,“奴晓得了。”   一行人都不敢再嬉笑,只跟着徐明薇疾步匆匆地回了院子,老远便听见傅恒在里头摔东西的声音。   潘子等人都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见着徐明薇来,面上都露出些喜色来。   潘子说道,“奶奶您可回来了,赶紧进去劝劝爷吧。”   婉柔便低声骂了一句,“黑心肠的奴才,且不看看奶奶如今是什么身份,自己跟着伺候的不想办法拦住了主子,倒支使起别人来替你们擦屁股!”   潘子抬起脸,众人这才注意到他左肩上还印着一个脚印,是谁留的,一目了然。   婉容等人皆是一阵抽气声,只听潘子苦笑道,“姐姐可真是错怪小的们了。爷那脾气,小的也只说是没了的,今儿便扎扎实实地受了一回,底下这些个身子骨比小的还不如,都吓得白了脸,哪里还敢上前拦着?”   徐明薇听得屋里还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叹气道,“行了,前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把你家爷气成了这样?”   潘子苦着脸说道,“小的也不清楚,只晓得是来了个送信的,爷见了人之后脸色变得铁青,提着剑便往外走。段先生好不容易死劝住了,小的只在边上拦着,也被爷揣了一脚,这会儿胸口还疼着呢,只怕是骨头都断了。”   徐明薇看他一眼,说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下去请个大夫来看看,没伤着是最好。”   一边又朝婉容伸手要了孩子,竟是要抱着娇娇一起进去了的意思。老赖家的连忙上前来拦,“奶奶可使不得,这会儿爷正在气头上,为着那一桩都还不晓得,且等着爷气消了,再去问了也不迟。您这手上抱着一个,肚子怀着一个,万一有个什么磕磕碰碰,可怎么了得?!”   徐明薇听着也有几分道理,原本是想用孩子做“盾牌”,想必傅恒再生气也会顾忌着些,便也不摔打东西了。现在想想,东西又值几个钱,摔打了就摔打了,能出了气不憋闷在心里,也是好的。一时便改了主意,同婉柔嘱咐道,“你和赖家婶子去厨房里要些碗啊盆啊的,送到门口去,只敲门说我怕他屋里不够砸的,送来教他尽情砸了便是。”   又同碧桃说道,“你去搬个椅子来,放到那树荫底下,我便在那儿坐着等了。”   婉容扑哧一笑,倒惹得众人来看她,分明笑得不知时候。她自己也晓得不好,吐吐舌说道,“奴再去给您沏一壶茶来。”   徐明薇经她一提,也想起娇娇该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便叫穆氏也一同跟着去。丫头们的动作也快,不一会儿便将徐明薇吩咐的事情一一做得了。老赖家的和婉柔两个从厨房要了碗盘,也果真同徐明薇嘱咐的一般,抬到门口敲了门。   屋里傅恒听见动静,还吼了一嗓子,“滚!”   要不是晓得自己不用进去,婉柔和老赖家的还真没准被这一嗓子给吼退了。当下两个也只敲门将徐明薇的意思说了,一时都退到了院子里去。   徐明薇只在树荫下乘着凉,喂着女儿吃点心,那一筐子的碗盘孤零零地放在门前,没有被傅恒拿进去摔砸了,连带着屋里的动静也歇下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97   徐明薇这边还喂着娇娇吃点心,思绪早不知飘到了何处。刚刚如果不是老赖家的拦了她一下,多半这会儿她也是在里头对着憋火的傅恒,温声劝说吧?无非不是他看在自己和女儿的面上强自忍了,亦或是轰了她出门自己一味撒气,全在气头上,听不听得进去且两说,万一真撞着了,才是后悔不迭。这大概便是女子的天性,潜意识里总觉着自己是救赎的天使,遇见了这样的事情便不管不顾,近乎自大地一头凑上去。像现在这样,耐心等了他自己平静下来,才是正经应对的法子哩。   她一时自省,竟也忘了给娇娇喂食,委屈地小人儿两眼一包泪地看看亲娘手里的碗,又看看亲娘空悬着的手。好在婉容留意到了,及时接过手去,这才避免了一场淋漓泪雨。   徐明薇正失笑呢,正屋的门忽地从里头打开了,傅恒肃身站在门前,只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树荫底下乘凉的母女两个,顿了顿,到底还是走了过来。   婉容等人连忙退避开来,只留他们一家子坐着说话。徐明薇也不言他,素手挽袖倒了一杯香茶,递了过去。   傅恒接过仰头喝尽了,又要了一杯,才慢慢开口说道,“原本今天是要替黑炭他们表了功,送了折子上去的。不想那武岚生早在昨夜就写好了折子送了上去,这会子只怕已经近了岭西,不出三日便到京城了。”   徐明薇斟茶的动作一滞,抬眼问道,“昨夜不是后半夜才定的消息?”   傅恒冷笑一声,说道,“那县尉是诸葛投生,能算后事!若不是为了争功,又何至于昨天傍晚就已经发送了消息出去?!可笑的事情还在后头,这般不合规矩,争揽功劳的渎职之举,上峰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特地驱使了人来传了话,这事就到此为止,不许我再多议一个字!又说剿匪本就是县尉的事情,黑炭等人虽是义举,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必再行请功!竟是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昨夜死伤了的十几人一笔抹了过去!愣是轻松!”   徐明薇听得咋舌,好半晌不曾言语,傅恒吐露了心中气恼,多少好受了一些,片刻后同徐明薇说道,“这几日我也不用到前头去,徐家不是来相请了几次吗?天气也闷热,便收拾几件常用的,一同到了他们家庄子上纳纳凉。”   徐明薇点头应道,“确实是提了几次了,这样也好,那一会儿我就叫婉容她们收拾起来。”   心里明白傅恒这是顶真被上峰穿了小鞋,故意拿空了他矬矬他的锐气罢了。只可惜黑炭带的兄弟,白白死伤了不说,还替旁人做了嫁衣裳。这口气,换做是自己,也委实吞不下。一时又觉着奇怪,好歹傅恒家里还是个有实权的,怎么小小的一个县尉,都敢拉拢了上峰贪领起他的功劳来?莫不是京中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吧?   徐明薇心里便有些惴惴不安,陪着傅恒坐了一阵,见他面色渐渐回缓了,又把娇娇塞到他怀里,叫他带着去院子里玩了,自己倒招了婉容来,只交代了几句,让婉容爹同京城里的相熟打探一下消息来,防着贺兰氏只报喜不报忧罢了。   且说这日午后,潘子照着傅恒的意思去徐家传了口信,家中众人都忙着收拾起避暑的衣物行李来,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总算是样样都得了。本打算是第二天再往徐家的庄子上去,徐家的却客气,直接派了管事的婆子来引。傅恒同徐明薇一商量,早些过去也好,免得第二天收拾东西又是一身汗一身灰的,倒要洗两次澡。   因此一家子牵笼赶车,不到傍晚时分便到了徐家的庄子上,立时便有丫头婆子来迎,客客气气地将一行人安置妥当了,连着晚饭和洗漱用的水也是早早备下,竟是早预备着她们要来的样子。   徐明薇一时说了,那打头的王婆子上前笑着回道,“先前便得了主子吩咐,晓得这几日便有贵客要上门来,哪里敢怠慢,只天天候着罢了。”   徐明薇和傅恒相看一眼,都觉着着徐家的倒是心诚的很,虽是来做客的,也不好劳动她们屋里的太多,只谢过王婆子等了,收了晚饭和热水,要给赏钱奈何徐家人死活不收。徐明薇也没法,又同那婆子客气一道,才叫婉容好生送了出门。 姑娘们脑洞都开得好大,二姐姐表示这锅我不背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98   晚饭是徐家人送到各人房里吃的,徐明薇叫婉柔去房师傅和徐明茉那儿都看个一眼,防着有不好或是吃不惯的,再另外叫徐婆子做了现成的。   原本徐明薇盘算着不过是一炷香时间的事情,不想婉柔去了大半天还不见人回来,心里便有些着急,怕是新来还不熟悉地界,一时走岔了或是跌到哪个坑洞里头。正想着要叫碧桃去找人呢,婉柔却从外头进来了,脸色有些不好。   “去了这么大半日,还以为你叫狼给叼去了哩。”婉容笑着上前递了湿帕子,好叫她擦把脸,一边嘴里取笑道。   婉柔叹一声气,也是说给徐明薇听的意思,只抱怨道,“别提了,奴先是去了房师傅的屋里,梦婷和梦央两个小丫头正拿水洒地,说是还有些暑热要散散。奴见她们忙着,问一声饭食便走了。转到二小姐屋里,还没问呢,就被二小姐拎着问了一通,问奶奶屋里吃的什么,房师傅屋里吃的什么,只怕那徐家人慢怠了她似的。听几间屋子里都是一式一样的,才算放了心,却还不肯放了奴回来,一时又挑剔床铺褥子不够柔软,屋子不够阴凉,一番劳师动众,还不如只在家待着……诸如此类的灌了奴一耳朵,肚子里只饿得咕咕叫哩,边上她们主仆两个吃得倒香。”   婉容等人都没同情的一阵哈哈大笑,越发把婉柔给恼的,擦干净了手,只扯了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含糊说道,“下次奴是再也不要去的了,奶奶要派,只派这些经饿又肯听话的去。”   这下连着装作在看书的傅恒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徐明薇无奈道,“你们也晓得她是什么来路,左右不过是几句闲话,她也没坏心,不过嘴巴碎些,忍忍便也过了。我回头还是写信问问娘,这样长远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得替她找个人家吧?”   本来是妻子娘家的事情,傅恒也不好过多干涉,但眼下人就住在自己家里,虽说多一张嘴巴吃饭他也不是养不起,但就像徐明薇说的,日子久了,到底不是个事情。闲话还算一桩,自己也忍得,只是这女子终究还是要有个归宿的,总不能像丫头一般,终身不嫁做个守主嬷嬷吧?   当下便开口说道,“二姐这样的模样和家室,也不难嫁。只不过前头名声毁了,再要有官身的却是不易,与前途上有碍,不会有这样的人家肯娶。再嫁也只能往低了挑,或是走商,或是乡绅,娘大概便是存了这样的意思,让她自己慢慢挑着看着罢?”   徐明薇摇头说道,“谁知道呢,上回送了人来,对这婚嫁是一字未提的,你是不晓得我那二姐的性子,叫她嫁个比头回差的,还不如一刀捅死她算了。”   傅恒摇头叹了叹,这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也只能先替妻子娘家养着罢了。左右经过房师傅在自己家同自己下棋的那一回,他也算谁看开了,这世上便是十全十美的人,也奈何不了有人背后议论。为着那一两句虚言,便要约束了自己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倒是为别人白活一世了。因此便弃了这主意,再也不提。   徐明薇想来想去,徐明茉大概还是闲出来的毛病,第二天便叫婉容嘱托,说是自己事情忙,也费不得精神,可怜娇娇长这么大了,亲娘做的衣裳鞋子都没穿过多少。原先在家做姑娘时二姐姐便是极擅长针线的,好歹看在是娇娇亲姨母的份上,有空的时候也帮着做两件衣裳。   徐明茉当时听了只撇撇嘴,又说了一通徐明薇这个做娘的太过懒怠,做姑娘时针线上就有些不能看。婉容早得了吩咐不好回嘴,也都一一笑着应和着。到末了徐明茉总算摆出一副“算我大发慈悲”的脸色,颇有些嫌弃地说道,“好了好了,难为你也站了半天了,回去回了你们奶奶,我抽空帮着做一两件便是了。”   婉容心里闷笑,分明是愿意的,却偏偏要摆了这么一副样子,才好显出自己矜贵,真跟奶奶说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纸糊的老虎罢了。   有了徐明薇的这回交代,徐明茉总算安生了几天,婉容过去问安的时候也听不见她抱怨了,只说个几句便能脱身出来。一屋子丫头婆子都松了口气,看在徐家人眼里也是有意思的很,一来二去的,渐渐也打听清楚,这屋里住的竟是郡公府上的奶奶,尊贵得紧,难怪县令爷屋里的都这样着紧她哩。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99      清了作恶多年的山匪,平陆县的百姓只高兴不已,连日放了爆竹庆贺,也只当是县尉大人英明神武,才除了此恶罢了,谁又晓得这胜利的喜悦背后,是凭了黑炭他们的血汗换来的。傅恒在外行走几日,耳朵里听见的俱是这样愚盲的声音,听见了又要生气,越发不爱出庄子,只成日遛狗逗猫。   徐明薇等人想着法子疏散开解,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换他自己暗暗郁结在心罢了。倒是段云平不受其扰,每日该做什么也照样做什么,田野地间四处走,同老农一样不惧烈日,只坐在树荫底下把着个破口的粗瓷碗,大口灌着一文钱一碗的茶叶末子浸的水。不知道的人打眼一看,也只以为他是哪个村子的庄稼汉子,只不过面皮太细嫩了些。   这两人性子南辕北辙的,竟也能说到一处去,相互引为知己,也是一桩奇事。徐明薇打量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让潘子去嘱托了一回,好叫段云平能劝劝傅恒,也似他一般看开些。   段云平听了倒笑,只叫潘子送了一把扇子进来,画个水牛,昂仰着脑袋,满是倔强模样。徐明薇看了也笑,又叫潘子把扇子照原样送过书房去。过了片刻,傅恒面色微窘地过了来,把那扇子扔到她跟前,说道,“云平狭促,你也狭促,一家子只拿着我说笑罢了。”   徐明薇看他一眼,好生将那扇子收了,才不咸不淡地说道,“我同他是一家人,那你又是谁家的?”   傅恒自觉失言,连忙讨饶,两口子说笑着,倒像是个没事的样子了。徐明薇心里松口气,想起前事来,只问傅恒道,“前儿家里几个丫头算是得了婚配有了去处,我还记得你替黑炭问碧桃的事儿,可还有下落的?若他还是这个意思,我便替他问去。碧桃肯,这事便成。不肯,你们也别恼。”   傅恒应道,“原本就该同你提这事,只是后头因着这闷棍,才没了心思。想来咱家也该办件喜事,才好去去晦气。”   徐明薇听他这样说,晓得黑炭主意没变,下午换了碧桃在跟前的时候,便避了旁人问了。   碧桃年纪也不小了,知道嫁人是个怎么回事儿,一听徐明薇提这个,还没说话呢,脸就先红了,一双乌漆漆的眼睛水润润的,分明是肯的。   徐明薇心里好奇,问她道,“你竟早晓得黑炭是哪个?什么时候看上眼儿的?”   碧桃脸色越发绯红,又羞又娇地回道,“头一回奶奶也是晓得的,就是爷使坏弄坏了车子,奴跟着奶奶去茶楼吃点心,被他赶了出去……奴还是头一次碰见力气比奴还大的男人,怕归怕,他也不打人,奴渐渐地也就不怕了;后头奶奶不晓得,他人在外头,也经常叫人带了东西给奴,关外的牛肉风干了一条便够嚼个半夜的,奴当时就想着,反正他有钱,养得起奴,又有力气,人也长得不难看,比着咱们家里的要好多了。这回他回来,头一天晚上便问了奴的意思,奴其实已经答应他了,只是他不说,奴也不敢同奶奶说。”   徐明薇听得咋舌,原本以为碧桃是自己屋里最老实的丫头,没想到这丫头是个闷声吃饭的。自己这个做主子的还什么都不晓得,白白帮黑炭养了这么多年的媳妇!   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我倒是白愁了。”   家里小厮没一个肯娶碧桃的,不是嫌她胃口大,就是怕她力气大。徐明薇还想着自己屋里又要多一个孤老终身的,没想到她还是最快找着婆家的。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了喜事?你黑炭哥哥有没有说起?”徐明薇存了坏心,故意调笑道。   碧桃再笨,也听出那一声黑炭哥哥了,好不容易退了些温度的脸庞又烧了起来,一跺脚跑了出去,“哎呀羞死人了。”   徐明薇一时不知道是该摸摸胳膊抚平了鸡皮疙瘩好,还是先看看那青石板有没有被她跺出一个洞来好。爱情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连这平日里大喇喇的女汉子,也晓得撒娇害羞是个什么滋味了。   事情既然已经捅了破,又都是自家里的婚嫁,傅恒便让段云平挑了个好日子,最近的就在八月底,一时双方交换过信物,徐明薇也还了碧桃的卖身契,屋里众人也帮衬着赶制嫁衣,虽然是客居徐家,那份喜气和热闹却是不差分毫。   徐明茉见此,照例还是有话说的,不阴不阳地哼个一声,嘲讽道,“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也值得这样张罗了,真是盆不知道自己脸大哩。”   众人已经听习惯了,只随她去。徐明茉见没人理会自己,一时怏怏自去。过后两天,到底忍不住,立在边上看众人做活,一会儿说婉容的针法不对,一会儿又说婉柔的手脚粗苯,被众人拱着也坐下来绣嫁衣,才得意洋洋地炫耀了一番自己的手艺,半晌回过味来,青着脸儿气冲冲地跳起去了。   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都笑得飞了眼泪,老赖家的摇头笑道,“等着吧,过两天又要来了。”   众人更是笑个不歇,只娇娇仰头看看这个,看看哪个,浑然不知。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00   黑炭和碧桃的婚事算是铁板钉钉,众人为之高兴的同时,婉容眼里的一抹愁容只散不去,对着人前,也只是强作了往日模样,不敢把半点心思吐露出来罢了。   徐明薇看得真切,晓得她同冬子的事情一时也说不定,心里想着过了这么些日子,京里也该有消息了,便忍着没说破,只同婉容一般耐心等着。   冬子的伤养了十来日,怕天热伤口腐败更是换药照顾得勤快,底子又好,竟也很快好起来了。回明了主子,偏又赶上傅恒被知州忌惮,压着不用的时候,家里也没活可做,更无从到主子跟前露眼,心里只暗暗着急罢了。见着潘子都恨不得将他瞪出个洞来,一股子邪火只无处发。   潘子哪里不晓得自己这会儿遭人怨,也时时在冬子跟前卖好,一口一个哥叫得别提有多亲热。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一来二去的,冬子也被他磨得没了脾气,不似往日那般厌他,只一心一意等起家里的消息来。冬子想得很美,他爹那样的性子,对他娘那般唯命是从的,应当是能理解他对婉容的心思,顶多难受一阵,也就肯了。   不想这日他正跟着潘子在屋里说话的时候,主院里传了话来,竟是说他老子娘已经在京里替他求了太太院子里的素霞,只等着回家再办了婚事。   冬子一时如遭雷劈,心里是万般不信的,还当自己耳朵出了差错,愣愣地回头问了潘子一遍。潘子也是一脸不忍,吞了口唾沫才点头说道,“哥,说的是这么回事哩。哥,你想开点啊,娶谁不是一样哩。”   冬子眼睛一下子便红了,站在那儿许久没有说话。潘子见他这样,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挠挠头,掩上门出去了。还没走出多远,身后忽地一阵脚步响,他扭头一看,冬子正往主院跑哩,多半还是不肯认命,要去争一争罢了。   潘子叹一声气,家里有老有小的,就是这样麻烦。哪里像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谁也管不了他,乐得了无牵怪,自由自在。一时又想起穆氏那张冷冰冰的脸,腹下热了几分,连忙抹一把脸,往厨房劈柴使力气去了。   穆氏正交代秀芝摘豆子,听见外头熟悉的劈木声,眼里波动了下,右手下意识地摸到袖袋里的一对金子,打定了主意今日一定要还了他的。心里记着事儿,她三言两语打发了秀芝去,见四下也无人,才放心掏出那一对金子,远远地朝潘子扔了过去,不等对方反应,转身就跑。   潘子也不追,只露出一口白牙呵呵傻笑,呆呆地看了半天穆氏近乎踉跄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低头从柴坢里拣出那一对细巧的金耳钉来。她喜欢扔东西,下次便再买个好扔些的镯子罢。潘子这样想着,捡一根青草在嘴里嚼着,又闷头劈起柴火来。   且说冬子一口气跑到了主院里,守门的认得他,也没拦,只往里头通传了一声,立时就放他进去了。因此徐明薇得了消息的时候,冬子已经在屋外跪着。她叹口气,见婉容也是红着眼儿要哭不哭的,只好说道,“到底是要做个了断的,避着也没办法,你自己去同他说了吧。”   婉容朝她做了个礼,一时擦着眼角出去了。婉柔看了倒叹,“既是想嫁的,又何苦作此。”   老赖家的也是满眼不赞同,只是对徐明薇屋里几个丫头的事情,向来不敢吱声罢了。   徐明薇摇头说道,“一个人一个活法。子非鱼,我非子,你们既然是心疼她的,往后这事就别再提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01   婉容一直到晚上才红着眼睛回了来,众人看她的面色,就晓得和冬子的事情还是没有说通,也怕惹她难过,全守着默契只闭口不提这一茬,只当从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情罢了。   好在婉容心情低落了两天,很快便自己收拾振作了起来,在人前也全是没事人一般,撞见傅恒身后的冬子,还能好不介怀地说上几句话。众人都当她是想开了,渐渐地也没那般着紧在意,唯有冬子,回回见了她,痴痴盯着瞧了不说,遇着没人的时候,总想法子要再劝说几回。   婉容忍了几次,见他竟还是拎不清犯浑来纠缠,当场冷笑道,“你叫我别守了规矩嫁进你家来,那太太屋里的素霞怎么办?你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成主,叫我嫁你,却是给你做小?我没那么贱!”   冬子教她堵得全无话说,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心里晓得这次真是毫无转圜了,一时落下几滴男儿泪来,怔怔地看着婉容渐渐走远,再不好追。   自从这一次后,冬子也算是彻底死了心,再不做了妄想。倒是潘子,还耐心攒着月钱,存够了便去买副首饰,路上撞见穆氏便往她身上扔,扔完也学她一样撒腿就跑。穆氏过后又得寻了法子还她,一来二去的,哪个不在背地里当作个笑话来讲,到后头连着徐明薇都知道了,听了也是笑着劝穆氏,说潘子看着算是个好的,若是能看得上眼,自己也替她出嫁妆体面嫁了。   穆氏同平日一样冷着一张脸,谁也瞧不出她心里到底是一番什么心思,说的多了,众人也觉着没趣,任凭他们两个你扔来我扔去的,渐渐的竟也都看习惯了,不以为奇。   除去这两桩,傅恒和徐明薇借住在徐家,成日里看书赏花,请了房师傅和段云平一同摇琴下棋,再陪陪娇娇玩乐,逗逗猫逗逗狗的,徐太太和吴主簿家的也经常过来相陪着坐坐,日子也算是平静悠闲。   倒是二姐姐徐明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忽然间忙了起来,不是汪家的请了赏花,就是王家的请了品茗,名头都起得十分高雅清贵,徐明薇事后稍微一打听,其实也不过是租个小船过湖心看荷花,听听戏曲罢了。一开始她心里还奇怪,像徐明茉这样自傲的人,竟也有耐心陪着这些没有品阶的乡绅太太们交际,过后听了徐太太的笑话,才晓得原来这些人家都以为徐明茉还是郡公府的奶奶,所以全弃了在知州跟前“失宠”的傅恒,拼着命地来巴结了徐明茉。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也怪不得她们这样。只不过打错了算盘,注定是要一场空罢了。”徐明薇晚间同傅恒玩笑着说起这事,又点评道,“我说难怪二姐姐这样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肯纡尊降贵同汪太太她们一起进出起坐,原来还是想着那样被人巴结讨好的滋味。只怕日后这事情一捅破,头一个受不来的又是她。”   傅恒正打湿了手巾擦汗,回头说道,“这个也是她自找的,见识过一回,以后或许性子也能收敛些,你便不要管,多说也是无益。万一后头事情捅破了,她反过来还要疑心是你看着眼热,背地里暗暗做鬼,教她下不来台哩。”   徐明薇想起徐明茉定亲那一回,自己不是也劝过她的?只不过徐明茉一心向着荣华富贵,把自己一番真心实意当作驴肝肺,回头还推了她一把,摔了个结结实实,全落不得好处罢了。前事不忘,有这教训横在眼前,她是吃饱了撑着才去惹人讨厌,只盼着到时候徐明茉不要发疯,叫她难做就好。   说过这事,傅恒解了清凉,也有了精神说话,“那徐家送来的奶娘你看着可还好?今儿收到信,说是两个兰娘子的船已经到京口了,想来是不会有失,也同你知会一声,免得心里还惦记着。”   徐明薇叹口气,说道,“原本用着好好的,若不是有上回那乱子,我也不想连人大着肚子也要赶了回去。说起来还是小兰娘子躲懒,做事不够细心……”   送了人走是傅恒的意思,听徐明薇言语里还有些自责,他笑道,“她大着肚子,心里总还是想着自己家中的,趁着有人回去,顺带送了走岂不是正好?你且宽心,她心里也明白着,信里还感戴你的恩情,问娇娇好哩。那个小兰娘子送回去才是正好,一路上只嘴碎个不停,全没自己半分错,只是大兰娘子不做事,拖累了她哩。”   “这样的性子,的确是送走了好。”徐明薇点点头,心里不无失望,说到底,还是自己屋里规矩太松,才纵得下人如此劣性。一时又觉着对不起傅恒,原本这些都该是她的事情,眼下却全是傅恒在操心。   傅恒看出她的几分脸色,柔声说道,“我一县都管得,区区后宅,也不过探囊取物一般罢了。”   徐明薇朝他笑笑,两人就此和衣睡下,一夜无话。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02   且说徐明薇叫婉容爹爹打听的事情,过了这么些日子总算是有了回音。虽说婉容自己也不晓得她爹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只同徐明薇应诺道,“奴的爹爹来送信时,信誓旦旦地说这里头说的事情全是真的,他敢拿自己人头来保,叫奴千万要同奶奶转告了,一字都不好落下。”   一时说完,婉容自己心里也做不得真,只忐忑道,“奴爹爹那样的赌鬼性子,漫天的谎话也同吃饭喝水一般稀疏平常,信不信得过,奶奶且看了信,再做决议。”   徐明薇晓得她是半点看不上自己那赌鬼爹爹,点头说道,“我理会得,你先出去,守了门别叫人进来。”   婉容听话去了。徐明薇心底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拆了信一看,里头分明是徐明梅的亲笔书信,拿着信纸的手便是一颤,连忙捧着一字一句地仔细看了。   原来早在一个月前,天顺帝便重病不起,朝政一直由三个皇子,齐王,秦王和燕王一同代理,杨阁老和徐阁老共议,消息只瞒得紧紧的,只说天顺帝炼丹闭关,才有此策。修仙问道之事,到底失了些光彩,因此朝中大臣也闭口不提,世人也才不知罢了。   开始也全无异象,三个皇子虽说各有异心,势成三足鼎立,也能相互制衡,再有两个阁老从中把握着局政,朝中诸事也是井井有条,比着天顺帝在朝理政时也差不了多少。   但半个月前,几道圣旨忽地连迭而出,先是荣尊了傅宏博等武将护国公,毅勇侯等虚制,干脆利落地收回了京城附近的禁军兵权。又有边线撤防减兵等一干旨意发往北狄边界守军处,毛将军等人虽是心有不甘,但为着忠君之心,也不敢另有造次,如今减裁下的二十多万兵力正全速调往凉州等地,做屯军之用……这半个月京城局势动荡起伏,秦王虽有异议,但在齐王和燕王的齐力打压之下,便是有徐阁老在后推持,也是回天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王高举着“内传圣旨”,将北狄边界绵延三百里疆线赤(裸)裸地曝露在北狄蛮子的眼皮子底下。   徐明梅在信的末尾叹道,“英韶担心,皇上只怕是已经凶多吉少,如今他也是懊悔不已。如果当初没有拿住了傅宁慧从二公主处得来的迷迭香,恳请皇上重视先皇后病死一案,齐王或许还没有这绝地死战之举。我观眼下之朝政,只怕我肚子里怀的桐儿,是没有能见天日的一天了。秦王府也有所制,前后门都教人看管严实了,眼看着我这平儿是注定要跟着我同生死,你见着这信,若是不幸日后真一语成谶,咱们家里自然少不了也受一回清算,你离得远,又是外嫁女,也不比我……往后清明时候,记得替我两个孩子立个八字牌位,好歹受些人间香火,下辈子不要再托生到这样人家,安安生生过一辈子便好……”   一封信看完,徐明薇已是泪眼朦胧,落下的几滴眼泪早将信上字迹化开,她又是不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却是白纸黑字,全瞒不过自己罢了。   人间一回堆锦,到头来却不过是黄粱一梦,全是一场空不成?徐明薇细细嚼着徐明梅的最后一段交代,更是悲从心来。这半个多月京城的动荡,已有亡国之象,六姐姐心里定然是十分清楚,不然也不会作此悲音。可她一介深闺弱女,在这灭顶狂潮之前,也不过是溺水沉浮的蝼蚁一般,家族生,她生;家族灭,她灭。   哭过一回,她也渐渐冷静下来,将徐明梅的信好生拿箱子锁了,只等傅恒回来,再同他细瞧。虽说在此危急之前,傅恒不过一小小县令,也做不得什么,也或许早从秦王那儿了解了底细,但一想到能有个人分担了,徐明薇总觉得心里更踏实些。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03   徐明薇心神不定地熬过半日,总算等到同段云平打猎回来的傅恒,正拖着细犬,手里还提着只灰白色的野兔子,同段云平有说有笑的样子。若是平时,她或许还会追问几句,但眼下这样情形,她哪里还有心思,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傅恒。大概是她的脸色实在难看,傅恒和段云平两个双双一愣,后者善解人意地提傅恒换过手,自己牵了狗拎着兔子去了,好留他们小夫妻两个仔细说话。   傅恒见伺候的也都知意退下,担忧道,“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哭过了?”   徐明薇教他瞧出异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微侧过脸说道,“六姐姐来信了,你看了便知。”   傅恒心里便有了大概,晓得事情终于瞒不住,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了,当下还是跟着徐明薇进了屋,一时摊开信仔细看了,半晌,才做声说道,“这信里的大概,黑炭说过一回,秦王那头我也一直有消息,多少知道些,不同你说,也是怕你胡思乱想,心里害怕。咱们毕竟离得远,什么消息传递到此处,京中早翻过了篇,已然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这样说完,傅恒也知道并不能起到多少安慰作用,索性将他知道的都摊开了说。   “宁慧用的那回药,你虽未同我说了,但由着阁老递上去,便等同于秦王知晓了,我自然也会知……不管你是顾忌着宁慧到底是我妹妹,怕我为难,还是担心这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我不信你,只偏着宁慧,我都不怪你。京里这回的乱象,便是从此开始。”   徐明薇不晓得自己对贺兰氏说的这么一句话,竟会带来如此的后果,一时怔楞在原地,全忘了反应,却听傅恒又继续说道,“曾有听老一辈的传言,皇上不过是怕权臣外戚坐大干政,才看中了家势微末的颜皇后,帝后之间并无多少真情罢了。英韶他大概也是如此认为,先是丧母,后是失姐,又眼看着皇上在多个场合下赞扬齐王‘此子类吾’,自是十分不甘。他早就怀疑过颜皇后不是病死的,只是做事的人太过仔细,他在宫里也手脚受制,这几年全无头绪,也查不到一处实处。可想而知,你同你娘说的话传到他耳朵里,无异于久旱甘霖,立时遣了暗探去查这迷迭香的来历……”   “查得正有些头绪的时候,你曾祖父却忽然现身,不让英韶继续往下查萧妃和二公主。杀母之仇,英韶自然不肯,曾祖父劝说无果,无奈之下才将皇上的密旨托出,原来皇上早就知道颜皇后死于非命,连着是谁下的毒,也心里清楚的很。”   徐明薇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惊叹道,“怎么会?他既然知道,为什么不直接替娘娘报了仇?还有我曾祖父怎么会还在京城?他不是一早回了阴山了吗?”   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已经快被这些问题给搅和昏了。贺兰博心竟是皇上那一头的,难怪大公主寄信回来的那一次,他还特地安排了皇上夜探徐家,自己当时竟没多想,还以为是皇上听着谁走漏的风声,一时兴起才往徐家来的。那贺兰家在这局势里,又是扮演了什么角色?   傅恒回道,“皇上出于什么考量没有直接拿下行凶之人,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好妄加揣测,但有一条是肯定的,这江山,日后定不会是姓杨的。也是自那一回,英韶才对大位之争真正有了意图,誓要将仇家连根拔起罢了。至于曾祖父,我也是那一回见过之后,便再没有听见看见过,但我总觉着他并未曾回了阴山,皇上或许还另有安排吧。”   徐明薇只沉默不语,千头万绪,全不知所以。傅恒见她如此模样,叹了口气,说道,“你今日肯把王妃的信拿了我看,我也不好瞒你,皇上只怕是已经凶多吉少,如今看着光景,倒似是杨家通了北狄——好,那人得了大宝,你我两家如破船遇风暴,虽是摇摇欲坠,还有三千钉,低着头安份过日子,后世子女不得仕途罢了;坏,那便是破国亡家,做个二姓家奴,苟且偷生。我也想过了,无论是前一条还是后一条,咱们都坐了船悄悄接了两家老小往南洋去,有那么些银子,几辈子也够花销,多少性命不愁。”   徐明薇晓得他说的是大皇子齐王,听他已然有了安排,也不是那样一心一意要我以我血还轩辕的忠君护国之辈,安心了不少。还不曾开口说话,又被傅恒给截了话头,他有些脸红地窘迫道,“国难当前,我竟一丝欲以死报国的念头都没有,这么些年的圣贤书也算是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百年以后地底下见着祖父,也是没脸。”   徐明薇摇摇头,握住他的手淡笑道,“国与家,大能者护国,小能者护家,国虽大,无家却无国,你能把我们记在心里,已经很好了。”   傅恒却不觉着有多安慰,心里到底还是有一道幽声,无国,又哪来的家呢?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04   见傅恒如此,徐明薇倒不好再显出忧色,免得重了他的负担,只说道,“就像你说的,天高皇帝远,京里管不着咱们这处,咱们也往回够不着胳膊,想得再多,也不过是空想,什么都做不了罢了。倒不如什么都不想,只往最坏的结果去筹备了,能躲多远,便躲多远吧。”   傅恒点头应道,“嗯,我也是这个意思。前头已经同大哥和二哥打过招呼,让他们哪个便宜便往南找人买了船。往常他们是替你张罗南洋货张罗惯了的,说买船也无人肯疑心,只当他们是投钱买了卖货罢了,比咱们动手没那么扎眼些。”   徐明薇到这时才觉着傅恒已经是个家里顶梁的男人了,自己这时才后知后觉,而他和徐明柏几个早就悄悄谋划起了后路。又想起前头他说的那句读书无用自身的话,也替他难过,一时忍不住开口说道,“要不是为着我和娇娇,前头就算是有刀山,你也便去了。说到底,还是我们拖累了你。”   傅恒愕然,急声道,“这又是哪里来的话,没有你们,也还有爹娘啊。男儿大丈夫,连一家老小都无庇护之力,也妄为人。”   如此一番说开,两人心结渐渐也解了,一个不再自厌自憎,一个不再有如惊弓之鸟,惶惶不知去路,终静下心来过起白水日子,一面竖着耳朵听了京城的消息罢了。   说来也是讽刺,就在傅恒和徐明薇揣测京城的刀光剑影时,徐明茉还流连于平陆县乡绅太太们的阿谀奉承,只乐不思蜀,竟有两日还是在外头歇了的。徐明薇没那么多精神管照她,再来又是在徐家借住着,门上的往来也不比在家里熟知些。等到七月底事情爆出来时,徐明茉肚子里竟已经有了快一个月的身孕,若不是婉容之前纳闷了一句,说有好些天没见着二小姐出门了,她这肚子还不知要瞒到什么时候去。   被弃女未嫁先孕,还是在自己这儿出的差错,徐明薇只恨不得把徐明茉的脑袋打开来看看,里头装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都已经是嫁过人的人了,难道连玩亲嘴会玩出孩子来都不晓得吗?竟能被男人这般哄骗上手,不曾许了婚嫁,便随意给了身子,若是在现代,她爱睡几个男人便睡几个男人,谁也管不着,全凭她自己乐意。可这儿不同啊,一步走错,步步皆错!稍有不慎,名声还是次要的,性命都只怕不保。   偏偏徐明茉嘴巴还咬得死紧,连孩子父亲是谁都不肯说,凭徐明薇口水说干了,房师傅好话也说尽了,她只低着头看织锦薄被上的花纹样式,一点反应都无罢了。   劝过几回,徐明薇也渐渐死了心,同徐明茉最后通牒道,“眼下都到了这样田地,我也不瞒你,你来的头一天,我便从我娘的信里晓得你是怎么来的,父兄容不得,亲友不相认,若不是四婶婶跪在我娘跟前苦苦哀求了,我娘也舍不得送了你来扎我的眼。”   徐明薇话都还没说完,徐明茉总算有了些反应,回过头来只死死地盯着了她,一双眸子几乎能冒出火来,满是滔天的恨意,冷声道,“你很得意是不是?你和你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要能把人踩在脚底下死死地碾碎了,心里就舒坦是不是?我徐明茉虽然是落魄了,却也不用你假好心,快收起你这副恶心嘴脸,看着就教人反胃!”   徐明薇不怒反笑,说道,“我也没强留了你啊,你自己有脚有手的,想不看我这嘴脸还不容易?门就在那儿,自己出去了就是了。”   徐明茉一张脸气得通红,“你!”   徐明薇弯了眉眼看她,问道,“你什么?”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05   徐明茉只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   徐明薇见她如此,也无意再刺激她,将事实摆弄清楚便罢,因而正了颜色说道,“郡公府以失德为由休你出门,再留你在家中,也只是坏了家风名声,爷爷才有意送你去了家庙,一辈子守着青灯了却残生。这事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才肯听了四婶婶的话,再不情愿,也矮着身子低了头到了我这儿。先就是你们四房求人,可不是我盼着你来的。此其一,所以别再在我跟前摆这种脸色,我和我娘都不欠你,全是你自找的罢了。”   徐明茉猛地一抬头,还要说什么,忽地又咬住唇忍住了。   徐明薇继续说道,“如今你在我这里,四婶婶是盼着你能有个地方安生,或者再能有个人家,却并不是要你无媒苟合,做下这等事来的。你咬死了那人不说,我也随你,只是一会儿便让人收拾东西,送你回京里去。肚子里不管是谁的,你自己回去和四婶婶交代罢。回头我自然也会和家里请罪,是我的,总逃不掉罢了。”   言下之意,却是不肯再兜着徐明茉这摊破事了。徐明茉眼里闪过一抹惊慌,见徐明薇说完话便要走,连忙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死死不肯放手。   徐明薇气极了反笑,轻蔑道,“二姐姐这又是什么意思?真当我该你的,只任你予取予求?”   徐明茉白着脸,终于软了口气,低声求道,“是我错了。你别送我回京去,不然还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算了。”   徐明薇好笑道,“要寻死觅活也是你自己的事。二姐姐好歹记着些这儿毕竟还不是我的地方,无端端给人添了晦气。真想不开,我劝你还是另外找个清净地方,别走都要走了,还给人添堵。”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若是换在以前,徐明茉早跳脚了,这会儿她也只有生受了的份,仍忍气吞声地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吃斋念佛,我也是看开了,只是肚子里的这个,好不容易才有,一回去,便要保不住了……”   徐明薇听她口气,竟还是一点都不恨,一心一意要保住肚子里的意思,不由得有些诧异。   徐明茉看出她脸色,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你难不成还以为我是受了人欺负?这世上能教我受了委屈的,还真讨不了好处去。”   徐明薇心想,那之前死咬住嘴的姿态又是为何,也的确难怪她们会想歪,以为徐明茉是受了哪个不安好心的欺负或是哄骗,她事后懊悔羞愧,才一直不肯吐露实情罢了。   徐明茉这时说道,“原本一直以为是我肚子有问题,才过门那么些日子,什么动静都没有。她们一个一个的,倒是跟生猪仔似的,接连往外蹦……我为着不能生这一桩子,在他那里受了多少气,眼看着他一个一个地往家里买,为着一句贤惠大度,连个不字也不能说,更不敢说……却原来,不是我不能生,是他不能生罢了。”   她嘴角勾起一抹怪笑来,徐明薇在一旁听得心惊,郡公府的二爷不能生?那么他一屋子的庶子庶女又是怎么来的?   徐明茉讽道,“应子非好玩乐,同他那帮子狐朋狗友共包一个粉头都是有的,家里喝酒听戏他也从不避讳,后院里的那几个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出身的,喝醉了几个人一起进帐子都是常有的事……现在想来也实在好笑,不晓得他疼得出血的那个孩子,是姓王呢,还是姓八呢?”   徐明薇皱了眉头,那应子非竟是这样的放浪形骸,亏得他们家里消息瞒得紧,这么多年,竟也不曾听人说起过。一时心里对徐明茉便有些同情,嫁给这样一个荒唐人,好比哑巴吃黄连,心里有苦难言罢了。   话都已经说开了,徐明茉也不瞒着,继续说道,“当初你劝我别嫁过门去,我还当你是眼红,心里暗自得意不少……过了门,明白了他是的什么人,心里倒恨你什么都知道,偏偏不曾明白告诉了我,如今想来也是没意思,不明不白地恨了你许多年,全是我自己心里想出来的,疑心生暗鬼罢了。”   徐明薇不晓得还有这样一层,面上难掩吃惊,讶异道,“我又不认得他,怎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当初也只是觉着他连杨家庶女那样的局都瞧不出,不是个明白人,又或者是个揣着明白当糊涂,只重皮相之人。当时他可是连正妻都还没定,就能大张旗鼓地娶了妾室。我才好心好意地劝你一句,莫贪图眼前风光,你不肯便也罢了,竟难为你还记恨了这么多年。”   徐明茉被她说得脸上烧红,羞愧低头道,“我当时年纪小,看不清好人也是有的。”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06   徐明薇冷笑一声,只是如今也没多大长进罢了。她这话虽然没有说出,徐明茉也从她眼神里头读了出来,一时越发窘迫,想着反正都已经没得法子向人低头认错了,再低些,也没大要紧了。   “应子非的那个庶子,原本我也是不会朝他下手的,死了一个,还有一堆,为着没有的孩子,我也那个必要做下人命官司来……且还说不清究竟是谁的杂种呢,我还想等着他们长大了,看看到底更像了谁。偏偏她不知好歹,仗着男人的宠,也敢和我叫起板来,那样下贱的东西,打杀她都嫌脏了我的手。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样斜睨着眼儿,朝我肚子上笑着飘了一句,是个母鸡都能下蛋,不能下的,早该杀了吃肉……”   徐明茉语气里又染上几分恨意,有些得意地朝徐明薇说道,“外头都说我是请了巫蛊,那样骗人的玩意儿,若是真的能成,世上该死的不该死的也都早死绝了,蠢死了才信罢?那贱人平日里最爱吃口甜的,连着奶着小的也都不改,我便让人买了毒药,用蜜糖厚厚裹了,不想竟没吃死她,却把小的给毒死了……不过也好,看着她抱着孩子眼睛都哭肿了,嚎得越撕心裂肺,我心里便越得意,会下蛋的母鸡,也得能护得住崽子!”   徐明茉低着头,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扭曲,徐明薇心生凉意,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身子。   徐明茉察觉到动静,抬头倒笑了,说道,“吓着你了?一时想起那贱人的嘴脸,有些忘情了。与你说了这么些前尘往事,便是想让你明白,我肚子里的这一胎,是千万不能割舍了的。要了他,便是要了我的命罢了。六妹妹但凡还有一丝体惜我这苦命人的,还请别念前程旧恶,发一回善心,帮我这一回罢!”   说着,竟是从床上起来,跪到徐明薇脚下,扎扎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   徐明薇也不去扶她,叹气道,“你当是过家家呢,这孩子也是想生便能生的?你只眼瞧瞧,外头这些无婚有子的,又是个什么下场?纸到底保不住火,便是这一两个月将消息瞒住了,家里凭空多出一个人来,是个女孩还好,贱生贱养,寄养在别人名下一辈子也就浑浑噩噩地过去了,要是个男孩,你忍心见他父不详母不贤,仕途无望,一辈子只做个屠狗卖菜之辈?”   “你眼下是想着自己素来没有,一旦有了自是欢喜不得,那将来呢?这孩子生下来会不会恨不得没来过世上一遭,会不会恨你?还有四婶婶,四叔,你又叫他们两个在爷爷奶奶面前,宗族面前,如何自处?人活一世,便是想干干净净一人,脚底下还连着影子,走到哪儿便随到哪儿,摆脱不得,又何况家人,宗族?”   徐明茉教她一番话说得怔楞出神,黯然落下两行清泪,只半晌无语。   徐明薇见她有些松动了,又继续说道,“你不肯把那人供出来,这事也只有往京里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毁了一家一族的名声,这孩子也如同你说,多半是要保不住。但只要那人肯娶你,眼下月份也还小,急忙嫁过去了,还能买通了稳婆只说是早产,与你与家都无碍,你自己想想吧,旁的话我也不再多说,只等你的意思。”   徐明茉跪坐在地上面色变了又变,最后终于拿定了主意,咬牙道,“那人也在这处,马厩里的徐大山,你叫人过来,我自己问他。”   徐明薇想过许多,却从未想到过是徐家的下人,徐明茉不是素来眼高于顶的吗?怎地会同一个马厩里做活的牵扯上?   徐明茉大概自己也觉着丢人,才一直不肯说了实话,被徐明薇吃惊地一打量,越发脸红地滴血。   徐明薇不好多问,果真出去让人把徐大山给叫了过来,自己掩了门出去,只在外头等了一会儿,里头便传出了准话,定着五天后就成亲。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07   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徐明茉的婚事虽然头里定得急,到底还是没失了规矩,本身就是只要她自己肯点了头,一切便能作准的。而且她的肚子也的确等不得了,如此赶紧,连着像样的嫁衣都备不齐,好在碧桃懂事,肯将自己的先给徐明茉用了,也难得她这回没再扬着下巴傲气,真心实意地同碧桃道了一声谢,这场婚事总算在匆促间走完了过场。   徐明薇是一早便将这边的情形写了信回京的,那徐太太也是机灵,一听说徐明薇有意问她买人,便直接将徐大山的身契送了来。后头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知道是徐明茉看中了徐大山,竟还送了个“义父”来——四五十的私塾先生,家底也清白,徐明薇哪有不肯的,连忙劝着徐明茉认下这宗干亲来。有这么一招,这场婚事算是好看了些,说起来那徐大山至少也是个读书人家的出身,比起商贾家的下人出身,却是体面了不少。   徐明茉从头到尾都没有同徐明薇说过自己到底是怎么跟个马夫勾搭上的,但匆匆看过一回徐大山,徐明薇心里也大概有了底。小伙子毕竟长得十分精神,一双眼睛花得能勾人似的,又身高腿长,因着平日里做惯了体力活,倒养出一身的腱子肉,往地里一站,看着便比着京城里那些叫酒肉空虚了身子的银枪蜡头不知好出多少。没嫁过人的小姑娘多半喜欢的是斯文秀气的公子哥,但像徐明茉这样嫁过人,又空涝了许久的,才晓得一身腱子肉的好处哩。   如此一来,这孩子是个怎么回事,徐明薇便也不用再问了。多半还是徐明茉胆子大,当真以为自己不能生,出了京城又是天高皇帝远,对方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下人,勾着玩了便玩了……倒没想到,她自己是个能生的。徐明薇一想到这个便不厚道地笑了,玩火玩出来的孩子,也亏得徐明茉敢放纵!   傅恒是等这些事情都尘埃落定了才知道内情,对于徐明茉肯下嫁给个马夫也是诧异不已,但想着好歹是将这烫手山芋给丢出门去了,又是安心不少,便也没多说什么。   过了几日,贺兰氏写了信来,说凉氏虽然言语中还有些不甘,到底还是顾念着女儿,打算天气凉一些,便随了镖队来平陆县看女儿女婿。至于徐明薇的四叔徐天诚,闷闷不乐了几天,也渐渐看开了,还让凉氏到时候多带些细软财物,显然是顾虑到徐大山家底薄,怕徐明茉跟着他吃了亏罢了。徐老爷子和徐老太太对此事倒是没说什么,大概早当没这个孙女,只要不在外头败坏了徐家名声便好。   如此凉薄冷情,也叫徐明薇暗暗冷了几分心,女儿果真是不值钱,比不得儿子贵重罢了。   徐明薇原先信里也隐晦问过几句家里的情况,对此贺兰氏只字不提,只叫她安心在平陆县同傅恒过着日子,傅家眼下虽然是倒了,底下却还有骨头支撑着,那知州眼前是得意,往后还不知道谁熬得过谁哩!   徐明薇细细体会着这话里的意思,越嚼越觉着贺兰氏另有所指。她一时也参不透,等傅恒回屋里来,也把她娘的信给傅恒看了。他倒是眼神一亮,笑道,“娘说得对,咱们只耐心等了便是。”   徐明薇不肯教他这样一句话给糊弄过去,还抬眼瞧着,傅恒只好搂过人来亲了几口,闷声笑道,“这会儿我也是不晓得内底如何,眼前唯一晓得的,那知州便是杨阁老的学生,萧妃又是杨阁老的侄女儿,如此,你大概也能明白了吧?”   徐明薇点点头,原来贺兰氏是这个意思,那么多半京城里的局面,徐家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一时也有些不解,歪头朝傅恒问道,“你记不记得在家时有一回下了大雪,你穿了一身秦王的大毛披风回来?从那时起,我便以为秦王同你有厚,如今看来,离得远了,却是淡了,不然这些消息,也不必从我娘这儿吐露出来了。你自己又是作何打算?从龙之功,也不是那等容易得的。”   傅恒早知道瞒不过她,低声说道,“说没一点私心,你也是不信的。不过英韶这人,的确是越处得久了,越教人心生敬仰,有帝王之相,也有帝王之术,礼贤下士,听进谏言,日后如果是他荣登大宝,我信他会是一代明君。反观齐王,刚愎自用,性情残暴不仁,又亲近小人,只近喜不近忧,天下若为他所有,只怕富足不过三年,天下必有乱象……我选英韶,是为友,也是为苍生。从龙之功,我是不敢想,奈何不得有人想。原本父亲是替我寻了京郊的差事,才隔了一日,旨意再发送下来却换成了这里,是谁从中作的鬼,也不难查实。英韶大概也心里明白,只不过那人比着我,如今更有用处,也不好撕扯开来说罢了。”   徐明薇听出他语气里有几分落寞,安慰道,“不好便不好罢,咱们不图他家的,随他们闹去。”   傅恒轻笑了一声,这便是家有贤妻的好处了,旁人只瞧见那花团锦簇的热闹,瞧不见底下已是烈火烹油,她却能先瞧见了底下的凶险,拦着自己三思而后行罢了。一时心里越发感触,想起她刚过门还怀着娇娇那会儿,自己竟还为着防她,做了不少的糊涂事,此刻想来,越发脸热得很。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08   “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以后就咱们两个,谁也不理,只好好过日子。”傅恒抚着徐明薇的一头乌发,心中溢满柔情,低声说道。   这句话他以前便同徐明薇说过,这会儿搜肠刮肚了半天,似乎也没别的好说,唯有这一句,能将他的真心实意给嘱托出来。   徐明薇只抬眼朝他笑笑,眉眼中什么情绪都没有。傅恒心里一痛,她终究还是不信自己的。一时也是自嘲,这便同她说给娇娇听的狼来了的故事一般,说得多了,信的反而少了。   傅恒越发将她搂紧了些,嘴里一阵呢喃,徐明薇费了些劲才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再没有薛氏,再没有别人……”   她眼神一暗,薛氏,这个名字倒是很久没有听见了。算起来,离她过世也不过是一年光景,但猛然间听到傅恒提她的名字,徐明薇倒生出一番恍若隔世的疏离感。   彼时,薛氏还是自己心上的一根刺。那时候的自己,还会因为傅恒的背叛痛彻心扉。如今再回首,却是多大点事儿,全不值得那样同傅恒闹。男人的心,是长着脚的,越想拿绳子套住了,他越要往外头挣扎,要这样时刻提防着,也实在是没意思。如今她也想开了,他爱怎样就怎样,只要还有一丝心牵挂在家里,便也够了。因此听见傅恒说起前话,她也只云淡风轻,全不放在心上了。   婉容进得门来,撞见的便是两人抱作一团的景象,连忙避过脸去,轻咳了一声,估摸着两人应该散开了,才转过身来说道,“回爷,奶奶,外头来了顶轿子,说是旧友之后。门房问她从哪儿来,那人也只摇头不语,一定要等奶奶亲自见了才肯说明原委。门房见她说得出咱家里的人口,还特别提了碧桃的摸样长相,一时也做不了主,便报到里头来了,还问奶奶的意思。”   徐明薇和傅恒面上都有些奇怪,两人相看一眼,都猜不到这神秘来客是哪位。徐明薇便嘱咐婉容道,“请进院子来见,叫闲杂人等都避开了去。”   婉容领命去了。傅恒牵着徐明薇的手到院子里等,没过一会儿,果真见着一顶小轿慢悠悠地抬了进来。边上立着一男一女,都做了武人打扮,一身的黑色短打劲装,头上又带着顶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全看不清面容样貌,越发显得神秘十足。   徐明薇看着那女子的身形有些眼熟,正要出声问了,轿子里头传出一个稚嫩的儿童嗓音,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地问道,“南姨,我们到了吗?”   傅恒听着那声儿有些怪怪的,先时还以为是小孩子说话吐字不准的缘故,后头才反应过来,那是外族人说汉话才有的怪味,面上越发惊奇。   徐明薇也察觉到了些异样,问道,“阁下到底是谁?既然点了名要见我,为何还要遮遮掩掩?”   那女子先是同轿子里的孩子说了几句什么,安抚好了人,才回过头来,掀了斗笠,露出底下一张有些憔悴的脸来,淡声说道,“相别四五载,六姑娘,哦,不对,该改口叫您傅家奶奶了,可还认得故人?”   徐明薇定睛一瞧,有些不敢相认,迟疑道:“昭阳?”   来人正是昔日徐明薇入宫伴读时,身侧伺候的宫女昭阳,也是先皇后的耳目,大公主的心腹。   “正是我,奶奶竟还认得。”昭阳有些高兴,连语气都沾染上了些欢快。   “边上这个是你男人?里头的孩子是……?”徐明薇迟疑了一下,想起傅恒说过的边关吃紧,北狄正伺机而动一事,不太相信昭阳是单纯地回乡探亲来的。   昭阳看一眼傅恒,笑道,“奶奶好眼力,奴跟着公主在关外多年,到底还是适应不了那儿的干燥,眼下看着是好好的,早积下一身的毛病。公主怜奴忠心伺候多年,特准许放了奴归乡,路上听说您跟着傅少爷外放到这儿来了,便顺带来看看。这是我男人,叫格鲁特,能听得懂汉话,就是说不利索,里头两个是我草原上捡的孩子,一个叫央金,一个叫卓玛,可怜生来就是没爹没娘的,奴到底是养了他们几年,便也一起带回来了。”   徐明薇听见这两个名字,脸一下变得刷白,这不就是大公主长生来信里提到的孩子名字吗?她竟也有两个孩子了……徐明薇转念一想,做娘的能忍心把孩子远送到自己这儿来,那她自己,是不是已经出了什么事?   徐明薇估摸着昭阳是还不放心傅恒,因此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了实话,自己说实话心里也是没底,因此也没说破,只上前颤着手掀了轿帘,里头果真坐着两个汉人打扮的小娃娃,做哥哥的正警惕地瞪着一双圆眼儿看着自己,越发紧紧抱住正忙着啜手指头的妹妹,仿佛一头受惊的小兽,只张着无甚威胁的爪牙,反而令人觉着十分可爱。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09   徐明薇估摸着两个孩子的岁数也都合得上,一颗心便沉沉往下坠去,回头再看昭阳,眼里分明有泪,一时忍不住颤着声儿问道,“孩子爹娘都不在了?”   昭阳点点头,声音不大,但十分坚定,“都不在了。”   徐明薇回身又去傅恒,他大概也猜到了吧,之前昭阳让下人传话时说的是“旧友之后”,自己在关外的旧友,除了大公主,还能有谁?   傅恒看她一眼,眉间还带着沉重,却开口应承道,“你们带着两个孩子上路,也不太妥当。毕竟年岁还太小,这一路奔波折腾的,万一受点风寒,都是大事。再说你离乡多年,只怕故土难寻,世亲疏离。不如都先在这里住下,寻个差事安身。另外再传了音讯回乡,同家里报一声平安,岂不更好?”   昭阳听了这话,又看了一眼徐明薇,见她也同自己点头,便笑着同傅恒做了个礼,谢道,“此番来的确存了投亲的意思,那奴便不再推却,就此比邻住下,还望傅大爷傅大奶奶不嫌呱噪了就好。”   既已说定,徐明薇连忙让婉容同徐家管事招呼了一声,又收拾出个院子,好让与昭阳和格鲁特一行人居住。   傅恒借口自己同段云平有约,好留昭阳和徐明薇说些体己话,一时离了她们去了。   两个孩子再懂事,一路上风雨兼程的,又离了亲娘,也是受尽了惊吓,这会儿被婉柔她们伺候着洗了澡,又喝过香甜的热牛乳,终于感觉到了安全稳定,一时都支撑不住,抱成一团在床上睡着了。   徐明薇怜惜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仔细瞧着,眉眼果然都是像极了大公主的,那高高的鼻梁,估计是像着北狄的可汗王更多一些了。   昭阳那头安抚下了格鲁特,回到屋里来,见着徐明薇便是扑通一跪。   徐明薇也是没料到她会忽然行此大礼,连忙上前去扶,昭阳只不肯,垂泪道,“奶奶且听奴说完。”   徐明薇没得法子,只好应道,“你不说我也明白。是长生让你送了孩子来的吧?你放心,且有我一日,便有他们一日,谁也欺负不了他们去。你先起来,长生到底出什么事了?”   昭阳抹了抹眼泪,终于肯起身,轻声说道,“一个月前,大公主偶然听见了北狼王和幕僚的商议,晓得朝中有人和北狄勾结在一起,只等着里应外合,届时开了防线口子,放北狄三十万大军长驱直入,直取燕梁。两国商定事成之后,北狄和天启便以燕梁为界,划洲而治。大公主当时听见便觉着不妥,北狼王此人野心勃勃,天启拱手奉上的燕梁十六州也不过是驱虎引狼,抱薪救火,只能缓一时之气,不出三载,养足了兵马的北狄定会不甘隔江垂涎,一旦引兵,天启覆灭也不远矣。”   徐明薇虽然早料到京中有人做鬼,但是没想到那人为着大位之争,竟连燕梁十六州都肯放于筹码之上,拱手相让!有如此子孙,真是败家败国,只怕皇陵里埋了的都要气得跳脚起来。   “大公主连夜让人往回送信,而后又死死相劝北狼王,只可惜北狼王不肯听,还笑她一介妇孺,又懂得什么。大公主劝过几次,反而惹怒了北狼王,再不肯到大公主的帐子来,反而扶起了新送来的宋夫人。大公主心灰意冷,半个月前忽地将两个小主子交到奴手里,让奴对着雁门关的方向立下毒誓,定要平平安安地将两个小主子送到奶奶手上。奴当时便猜到大公主是有心诀别,力劝大公主同奴一起逃回关内。公主只不肯,笑着说道,‘我若是走了,你们便走不成了。’”   昭阳说到这里,眼眶又是一红,别过脸去狠狠掉了几滴眼泪,才回头定定地看着徐明薇说道,“奴同两个小主子的命,是大公主用她自己的换来的,奴在公主面前发的誓,已经尽到了。往后会怎样,全在奶奶。”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10   徐明薇明白她的意思,当即也扣手当胸,一字一句对天地起誓道,“我以我心对故人,有我一日,保他们一世,如有违此誓言,天地不容,神鬼厌弃,众叛亲离罢了!”   昭阳总算放下心来,又从袖底里掏出大公主写给她的信,一时抹着眼泪下去洗脸整理仪容去了。   徐明薇抖手拆开来看,字仍旧是那眼熟的字,只不过大气里头多了一丝温柔,大概便是做了母亲的缘故。   “明薇亲启:   你若有缘得见此信,我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别为我哭,也别为我难过,这一世我见过的,拥有过的,尝过的,比那平安老翁都足够了,人生若此,遑论虚度?我并不曾有遗憾,若真说起来,也就是那一年到底没喝到城南的阿香婆豆花,胡家羊肉汤,不及比较一番,是草原上的手把羊更好,还是胡家的小羊肉滋味更足。人大概到我这个时候,便偏爱回忆,其实现在想来,冉星多半是编的,瑾希姐姐也是在吊我胃口,这两者也并不那般难得吧?   只可惜我没机会再问她们一声,编排这样的谎话骗人,羞也不羞?如今她们应该也都是当娘的人了,原先一拨子人里头除了左家两姐妹就我最小,往下一辈却是我的诚儿和逸儿最大,你们再着急的,也急不过他们,好歹是为我挣了一口气……往后你若是回京,记得带着诚儿和逸儿去城南吃一碗豆花,喝一口羊肉汤,便算是替我尝过了。   ……   过些日子,你只打发了昭阳回乡去,她自己晓得的,弟弟再问起,也只说孩子在路上发了急疫死了。京里就算遇见,他看在我的面上,多少也会认了,不予追究。只是连累你家,从此仕途无望,升迁不及。若有相悔,便送了孩子去皇陵,那里自有人接应,你也勿需以此为扰,我知你的心意,只是嫁了人,多少都做不了主罢了。   ……”   徐明薇匆匆看过一遍信,眼里湿热不止,一时将信纸圈圈点点地晕开,连忙又拿袖子去擦。动作惊动了睡梦中的卓玛,小丫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抱着自己睡觉的哥哥,迟疑了一会儿,才朝徐明薇伸手要抱抱。   徐明薇见她不认生,自是又惊又喜,但看着生得团子一般的缩小版长生,只爱得不行,连忙将她抱进怀里,抹了眼泪柔声问道,“卓玛醒了?要水喝吗?”   小卓玛把头埋在她胸前蹭了蹭,半晌才奶声奶气地说道,“姨,你长得真好看。跟仙女一样。”   徐明薇满腔悲情都教她一句话给冲散了,她这爱美人的脾气,又是像的谁呢?!可真随大公主!   “你不怕姨啊?姨把你拐出去卖了你怕不怕?”她故意吓唬卓玛道。   卓玛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认真说道,“姨才舍不得。娘说,长得最好看的姨就是姨。”   这话说得徐明薇云里雾里的,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大公主早跟孩子们提起过自己,一时心里又是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才好。   “姨,娘说卓玛以后就不叫卓玛了,叫逸儿。姨,卓玛有两个名字,你有吗?”   徐明薇摇摇头,“姨没有你娘这么厉害,给你取了两个名字,这里的人也都没有,以后咱们悄悄的,都只叫了逸儿好不好?”   卓玛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徐明薇欣慰地在她头上又揉了揉,视线不经意地飘到小床上,才发现央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过来,正瞪着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她,也不知道盯着她们看了多久了。   “小鬼头,到姨这里来。”徐明薇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就算再努力地绷着脸,也捱不过妹妹的热情招呼,有些不情愿地靠了过来,自然也逃不过徐明薇的一顿揉搓。   “从今以后,你们就跟着姨过活。你叫颜天诚,妹妹叫颜天逸,以后再没有央金和卓玛了,记住了吗?”   小鬼头眨巴着眼儿,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11   小孩子精力到底有限,被徐明薇拎着问了一顿话,眼皮子便打起架来,困得直揉眼睛。妹妹颜天逸尚还好,困了就说困了,转身就蹬着小脚爬上床睡觉去了。哥哥颜天诚却不是,明明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只眼巴巴地看着徐明薇的眼色,不等到她允了也只自己强忍着。   徐明薇看着又怜又爱,心里便是一声叹息。一场变故,连着四五岁的孩子一夜之间都长大了,学会了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行事。她摸摸颜天诚的头,柔声说道,“诚儿困了就去睡吧。睡醒了再和妹妹们一起玩儿。”   颜天诚眼里有些困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徐明薇会说妹妹们,他就一个妹妹啊。   到了傍晚,徐家新送来的平娘子听了徐明薇的吩咐,把刚睡醒的娇娇抱了过来玩耍,颜天诚才明白,原来她就是姨说的另一个妹妹。   娇娇平日里也很少见着和自己年纪相近的,徐家虽然有几个孩子,但都已经有八九岁了,同她自己玩不到一块去。这会儿见着颜天逸,两个小娃娃咿呀咿呀地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徐明薇才转个身让人拿彩漆积木玩具的功夫,娇娇已经自动变身成小姐姐的尾巴,颜天逸走到哪里,她就跌跌撞撞地跟到哪里。   老赖家的看了忍不住笑道,“馨姐儿平日懒得动弹,这会儿倒好,跟栓了绳儿似的,都不用幸苦平娘子追着跑了。”   她话一出口,自己也觉着失言说错话了,栓了绳儿,岂不是说姐儿是狗么。好在徐明薇这时注意力都落在几个孩子身上,并没留神听见。老赖家的自打个嘴巴,再不敢卖乖了。   穆氏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眼神凉凉的,并不说话,屋里一时只听见孩子们搭积木的玩闹声。   哥哥颜天诚今年已经虚有五岁,在草原上早到了跟着阿爸摔摔打打的年纪,骑马射箭样样都成。若是换做以前,他也没那个耐性陪着妹妹玩。但阿妈目送他们夜逃之前郑重地嘱托过他,从今往后,他就是妹妹唯一的亲人,要做妹妹的阿爸,跟草原上的雄鹰一样,好好保护好妹妹。因此这会儿见颜天逸和娇娇坐在小毯子上玩积木,他也就默默地守在了一边看着她们玩儿,时不时地还替她们递一递积木。   穆氏看了一阵,忍不住同徐明薇说道,“妹妹年纪小不记事,倒是容易亲;哥哥心思重,只怕日后养不熟。”   穆氏不知就里,只当徐明薇是收留了两个远亲孤儿,因此有些担心哥哥颜天诚。   徐明薇低声笑道,“小孩子怕生,肯这样错步不离地守着自己妹妹,也是个仔细耐心的。”   穆氏便知这两个孩子日后定是要留在傅家了,也没再说话,打定主意只替主家多看着些两个孩子。她如今也是看多了人心,不说别的,便是父母生养之恩,也有为着斗米之利翻脸无情,只争斗不休的。若是这两个孩子日后和娇娇生了龌蹉,等真做下什么来才晓得防备,那才叫悔之莫及。   徐明薇此时一心只顾念着旧人,连带着看颜天诚和颜天逸两兄妹都无比怜爱,只恨不得能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只有求必应,没有不肯的。   如此几天下来,两兄妹是渐渐习惯了徐家这处避暑庄子,昭阳看着也是放心,带着格鲁特南下回老家去了。   傅恒心里清楚两兄妹是个什么来路,但徐明薇不提,他也就不问。   日子似乎就这样平静过去,清风寨的折子递上去也终于有了回声。县尉武岚生剿匪有功,赏银百两不说,更有留任候调,当年考评为上佳,就等着来年再往顶上挪挪位置。而知州因保举有功,也受到了朝廷嘉奖。所有人当中,唯有平陆县县令傅恒治地不力,不听调派,当年考评为底,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消息一送下,这事也算是已经盖棺定论,傅恒便是再往上递折子也无济于事,知州这才还了大印,解了傅恒的制令,教他日后需谨记在心,为官为民而已。   徐明薇还以为傅恒受了这顿气,还要窝囊难过一番。不想他这次从知州府回来,全当没事人一样,照样同家里有说有笑的,她也就放了心。   到了八月,她肚子跟吹气一样渐渐大了起来,以往还小心些抱一抱娇娇,等身子重起来便越发少有,再者有颜天诚和颜天逸两个吸引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倒衬得娇娇似是外头捡来的,亏得小人儿脾气好,虽然心里觉着委屈,自己玩一会儿积木,追一会儿雪团便也过去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12   事情便是在徐明薇有意无意的忽视下,终于爆发了出来。   这天傍晚,本来一家子都在树荫底下乘凉,娇娇和颜天逸两个小的凑在一起玩了一会儿七巧板,哥哥颜天诚跟往常一样在边上守着。大概是玩厌了,妹妹把手里的七巧板一扔,眼睛便黏在了一旁睡觉的雪团身上。她冲哥哥一抬下巴,“我要那个。”   颜天诚知道这只猫儿是徐明薇最看重的,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去抓了。雪团也是老猫了,对孩子相当有耐心,即使是在睡梦中被人不舒服地抱起,也只咕哝了一声,没有挣扎。   颜天逸开始还很轻地摸着雪团的毛,但看到雪团忍耐了一会儿便要走,连忙拽住了它的尾巴。雪团的尾巴平日除了徐明薇,谁也碰不得,转身便往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好在还是知道分寸的,并没有伸爪子。   这下子小公主哪里肯,抓住雪团便是喊打喊杀的。娇娇在一旁看得心急,她是从小就被徐明薇等人教着要温柔对待雪团的,连忙挤过来救。她本来就比两兄妹岁数小,又没力气,一下子就被恼火的颜天逸给推开了,左脚打右脚,竟不是往后摔的,扑着往前摔了个结实。   一旁的大人们这才注意到动静,平娘子倒是早就起身往过来了,但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她扑身来救,哪里还来得及。   “哎呦我的小祖宗,赶紧起来,看看这是摔倒哪儿了。”老赖家的人老反应不老,第一时间冲了过来,一把将馨姐儿从地上抱起来,放在腿上看伤势。   徐明薇也是心急,这女孩子家的,万一摔得破了相,往后到底是个祸害。她伸手要去抱娇娇,没想到娇娇委屈地看她一眼,竟啪地一下打开她的手,转身躲进了老赖家的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徐明薇伸手愣在那里,听见傅恒在边上叹了一口气,柔声道,“好娇娇,到爹爹这里来。让爹爹看看,摔疼了哪里了?”   娇娇包着一眶眼泪抽噎着转过脸来,委委屈屈地伸手让傅恒抱了去,一边还含糊喊着,“爹爹,脑袋疼。”   傅恒赶紧看了一下,还好,只是鼻子上擦破了点皮,好好注意着,将来不至于留疤罢了。   他看一眼徐明薇,心里大抵还是介意的,便带了一分责怪的意味,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他也忍着没说,一边柔声哄了女儿道,“好娇娇,爹爹吹吹就不疼了。”   一时竟抱着人往外头去了。徐明薇看着他们爷俩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回头只见颜天逸似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躲在哥哥身后,露出半张脸来又怕又担心地看着自己,她朝两兄妹笑笑,轻轻招了招手。   颜天逸这才敢从哥哥身后走出来,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低头认错道,“姨,我不该推妹妹的。”   颜天诚看一眼徐明薇的脸色,也抿着唇说道,“姨,你罚我吧,是我没看好妹妹。”   徐明薇这时已经从平娘子那里听了事情的全部,蹲下身子摸了摸颜天逸的脸,见上头并没有抓痕,才柔声说道,“逸儿刚刚是不是故意推的妹妹?”   两兄妹听了这话一个急一个臊。颜天诚只争辩说妹妹不是有意的,颜天逸红着眼儿后悔道,自己不该乱发脾气,推了妹妹。   徐明薇将两人搂进怀里,先同颜天逸说道,“你看看你刚刚同雪团玩,是不是做了让雪团不高兴的事情了?妹妹也爱同雪团玩,可妹妹那样小,都知道要等雪团睡醒了,愿意跟自己玩的时候才去找雪团。逸儿你说是不是?”   颜天逸难过地掉了眼泪,她原本就不是坏孩子,只是离了严厉的阿妈,徐明薇又宠她宠得厉害,才被宠出了任性肆意来。刚刚不小心伤到了娇娇,她先是吓坏了,这会儿回过劲来,只内疚的不行。听着徐明薇的说话声,金豆子更是一把一把地往下掉。   徐明薇也不哄她,让她自己哭着。一面又朝颜天诚说道,“诚儿是做哥哥的,知道要保护妹妹是很好的一件事。但是妹妹做错了事,你做哥哥的应该要同妹妹说‘逸儿你错了,你不该这么做’才对啊。不然以后妹妹再要你帮着推小妹妹,你推不推呢?”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13   颜天诚脱口便想说自己不会,但顶着徐明薇直视的目光,他忽然有些心虚,意料中的答案无法那般轻松地出口,只默默地低垂下头来。   倒是颜天逸哭了一阵,慢慢收了眼泪,抱着徐明薇认错道,“姨,是逸儿做错了,姨别骂哥哥,逸儿不该弄痛雪雪的,逸儿一会儿要跟雪雪说对不起,也要跟妹妹说对不起。”   徐明薇欣慰地揉揉她的脑袋,笑道,“逸儿真乖,下次不能再乱发脾气了,不然以后妹妹都不陪你玩了。”   颜天逸红着脸儿又往她怀里一躲,险些把徐明薇撞得往后仰,幸好老赖家的及时扶住了。穆氏冷着眼儿,轻斥了一句,“逸姐儿且仔细着些,奶奶还怀着孩子哩。”   徐明薇怕她吓着两个孩子,摆手摇了摇头,笑道,“我没事,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这会儿也哭得跟小花猫似的了,平娘子,你带了小姐和少爷去洗把脸,另外去厨房要份丸子甜汤,无端端闹了一场,只怕夜里要惊着。”   平娘子见主家没怪自己刚刚护主不力,心下大安,也不敢吭声,连忙一手一个地牵着孩子下去了。徐明薇心里还记挂着娇娇,安排好两个小的,便要往前去找,一时也没留意颜天诚忽地转过脸来,目光幽幽地往她肚子上转了转。   穆氏只冷眼盯着他呢,见状,目光越发泛冷。颜天诚毕竟年纪还小,被穆氏一震慑,连忙回过身去,烈日灼心,他后背上却教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穆氏叹口气,目送着平娘子带着两个小的离开,心里也晓得有些话便是说穿了,徐明薇也只不信罢了,因此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瞅着个空隙,把这事在傅恒跟前提个醒。   且说傅恒抱着女儿到了前堂,一头冬子已经发派出去叫大夫,他只拿了惊堂木和毛笔来哄娇娇。到底是小人儿,也不记痛,教傅恒这般那般地一逗,娇娇早忘记自己脸上还有伤,眼角的泪花都还没干呢,就已经一手毛笔,一手惊堂木地玩开了。   徐明薇还没进门,便听见女儿咯咯咯咯笑得脆响,面上也不由松了些,柔笑着问道,“哎呀,刚刚摔了跤还哭鼻子的小宝贝是在哪儿啊?”   娇娇一听见她的声音,也不玩了,扔了手里的东西便往傅恒怀里一躲。傅恒还怕她又擦到鼻子上的伤口,一时手忙脚乱地要把她给抓出来,倒惹得娇娇越发往他怀里钻去。   徐明薇刚刚在路上就猜到了些,小孩子这是吃味了,以为自己喜欢逸儿多过她呢。便假装生气的样子,说道,“娇娇不想要娘啊,那娘就走啦,娘去逸姐姐屋里玩去啦……”   傅恒瞪她一眼,女儿都已经伤成这样了,徐明薇这个做娘的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徐明薇不理会他,见娇娇还不肯转过身来,便叹口气道,“看来娇娇是真的不要娘亲了,那娘以后也不要理你了,娘去找逸姐姐啦……”   话都还没说完呢,之间娇娇三下两下地就从傅恒腿上爬下来,一边哭着鼻子一边抱着徐明薇的腿不肯放她走,“娘坏,娘坏,娇娇不要娘亲了!”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还直打嗝,哭得那叫一个可怜。傅恒想上来劝,被徐明薇一个眼神止住,自己反而蹲下身子,把娇娇搂进怀里抱住了,一边轻轻拍着小人儿的背,等哭声停住了些,才拿出手帕替女儿仔细地擦干净脸蛋,笑道,“小花猫,还是这么爱哭鼻子。娘骗你的哩,这世上娘最爱的就是你,除了你,娘谁也不要。”   娇娇还打着嗝,眼泪婆娑道,“娘骗人,对我不好哩。”   徐明薇气得乐了,往她小屁股上轻轻一拍,“坏娇娇,连娘的话都不听了。”   娇娇朝她吐吐舌,又跑回到傅恒身边去,虽然嘴上还是说她骗人,眼睛却是笑着的。   眼下屋里也没外人,傅恒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忍住,把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知道你怜惜逸儿和诚儿,但也得顾忌着些咱们女儿,眼下才来这么些日子,便把娇娇委屈得连亲娘都不想认了,你想想娘可曾这样对了你?好好的一个娇养女儿,竟在自己家里受人这般委屈,日子长了,你是对得住故友,可对得住咱们自己的孩子?”   徐明薇教他说得脸热,矮了气焰赔不是道,“是我错了,没留意娇娇的感受,往后我会注意着些,不再让孩子们受这样委屈了。”   傅恒晓得一时也扳不过她,且等着日后慢慢看。正好冬子也将大夫请来了,看过后只说万幸,没伤到骨头,只擦到皮肉,仔细养着别晒了太阳便好。   傅恒亲自送了大夫出衙门,夫妻两个只陪着娇娇一个晚上,连着睡觉都是留了娇娇在主院里歇下的。   娇娇开始还觉着同爹娘睡在一张大床上挺新鲜,但等到半夜,她被傅恒和徐明薇两个夹在中间,气都喘不过来的时候,便觉得没那么有趣了,还不如和逸姐姐一起睡觉舒服。被这么一回弄怕了,傅恒和徐明薇再问她要不要和爹娘一起睡,娇娇只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算是彻底治好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14   小孩子间闹得容易,好得也快。颜天逸对着娇娇一声对不起都还没说完,娇娇已经又一口一个逸姐姐地叫上了。两人拿着穆氏做的布头娃娃扮家家酒,亲亲热热地就跟没闹过矛盾似的。   傅恒看过稍稍放了些心,背地里自然少不了对平娘子等人又是一番嘱咐,像这次的事情是断不许再发生了。底下伺候的人也知道厉害,因此当娇娇和颜家两兄妹,以及徐家和吴家的四个哥儿姐儿平日里凑到一起玩耍时总细心照看了,生怕在主家面前落下什么不好来。   孩子们这边天天嬉闹在一处,日渐深厚起来,三家大人也不遑多让,徐家吴家并不因着傅恒在知州跟前失了看重而故意疏远,徐明薇和傅恒也是从来都没有以门第看人的,彼此志向相投,也三不五时相邀着过府赏玩。每逢这等时候,徐明薇出于客气也会让人去问一声徐明茉,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见徐太太,自己觉着低了人家一等,没有一回是肯应了一起去了的。   徐明薇肚里正计较着她这样天天闷在家里,一改平日四处交际的习惯,会不会憋出毛病来,傅恒这日回家,倒领了张帖子,说道,“知州夫人后日做寿,邀了咱们不说,还特特地邀了你二姐姐,无官无爵的,也不相熟,如此盛情相请,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徐明薇接过帖子看了看,笑道,“只许有主人相请,难不成就不许客人相拒的吗?反正这知州同咱们不是一路的,他给的小鞋你也穿过了,不差这点得罪。”   傅恒听了也是一阵闷笑,说道,“既如此,就替二姐姐报了病,不去便是了。你回头看看咱家库房里的,不甚值钱,只要好看的,随便翻两件出来凑了寿礼,面子上能过得去就行。”   徐明薇点头笑道,“这个我打理的。明儿我再同二姐姐说一声,免得事后知道了,还当我有意瞒她。”   傅恒听出她后半截的意思,不厚道地笑了笑,心里也好奇,徐明茉同那徐大山都已经成亲半个来月了,连着人影都少见,这两夫妻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日子的。   但毕竟是妻姐,他就是再好奇也不好多问。两人说过一回话,各自歇下不提。   次日,徐明薇果真去了客院找徐明茉。但见她贪凉,穿了一身宽松白绸裙子,袖子高高挽起,倒露出一大截莹白皓腕来,套着两只细细的金打虾须镯,十分富态。徐大山在她边上坐着,连徐明薇进来也不抬头打声招呼,只专注剥着手里的葡萄,时不时地往徐明茉嘴里喂了。   本来徐明薇还想多问她几句话的,莫名被秀了一脸恩爱,这会儿便是肚里有话也懒得吐露,只拣着知州夫人相邀的事情同徐明茉提了提,也将她和傅恒的担忧说了。   不想徐明茉听了并不以为意,撇了一眼徐明薇说道,“既然人家都送了帖子来,我又有什么不敢去的?妹妹只管替我应了,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小小知州夫人,又不是吃人老虎,我倒想见识见识,这穷乡僻壤的贵人。”   徐明薇见她一意如此,也便允了她,回来同傅恒说了此事,傅恒摇头道,“你二姐姐最是较真,明天且多看着她两眼,免得同人争执起来,倒不怕得罪了谁,如今你们都是动不得的身子,万一气伤了自己,才是划不来。”   徐明薇沉声道,“你放心,明天婉容她们都跟着去,吃不了亏。”   傅恒还是不放心,说道,“把碧桃也带上,停个一天绣活也差不了多少。”   徐明薇好笑道,“又不是去打架。”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15   徐明薇嘴上虽然这么说,第二天动身的时候还是照傅恒说的,把碧桃也一并带上了。   为着照顾怀孕的徐明薇和徐明茉,马车走得很慢,因此到知州府本只有七八里的路,傅家一行人走了一个上午才到,而这时别家受邀的都早在座中。门房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傅大人,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了。”   傅恒并不理会,只淡笑一声,便与徐明薇携手跟着引路的小厮往里走。那门房自讨个没趣,等人走远了,呸得老响,溅出不少唾沫星子。一干候着等活的小厮见了,心里暗自偷笑,不过是个看门的,真当自己是个三品官,也同县爷拿起脸了,亏得那傅大人不同他计较。   且说傅恒和徐明薇等人由小厮领着近了一处水榭阁台,远远便听见些人声和唱曲声儿,一路也无人相迎,只到了席下才有个领事模样的婆子上前来问好,又将他们引到了右手边最外面的几个位置上。   这样的席位,通常都是留给白身或是商贾出身的人家坐的。   傅恒和徐明薇倒是无所谓,只徐明茉鼻子里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下,声音也不大,刚好够周围的人都听清楚而已。   “知州府上果然好规矩,同京中都不太一样哩!”   婉柔在后头站着,听见忍不住笑了一声。那婆子面上越发红窘,但徐明茉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她便是有心想为主家争辩,也无从争辩起。   左手旁坐的正好是汪太太一家,见着这一幕,汪太太笑着借口说怕热,傅家的位置离风口更近一些,可否行个方便两家互换一下位置。   那婆子面上又是一阵为难,众人这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分明是得了主家的吩咐,故意领着傅恒一家往这位置上坐,好教人难堪罢了。   徐明薇不意让汪太太为难,正要开口拒了,不想王太太撇撇嘴,幽幽说道,“汪姐姐,咱们上门做客的,还是客随主便的才好,再说您怕热,这傅夫人和徐夫人可也是受不得热的时候。”   说罢,她捂嘴一笑,目光似嘲似讽地往徐明茉的肚子上遛了一圈,底下是个什么意思,再不用明说。   徐明茉便是一生最潦倒的时刻,也没受过这等闲气,当下一个跃起便要往王太太那桌杀过去,唬得婉容婉柔两个连忙把她拉住了,小声劝道,“小姐何必同她一般计较,您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理会了才是跌价哩。”   不想这话说得虽轻,王太太耳朵却是个好使的,当下是听得一清二楚,怒起心头,讥讽笑道,“你家小姐是个什么身份?我却不知,原来马夫的老婆,也配与我等一同坐了。”   徐明茉越要上前去打了王太太,徐明薇朝碧桃使了个眼色,才把人给拉住了,好险没闹出乱子来。   她心里叹口气,昨天徐明茉应得那等干脆,徐明薇还真以为她有长进了,原来勇不过三秒,还是一个圆鼓鼓的气球,一扎就炸罢了。说到底,还是得由她出面收拾了这烂摊子。   “王太太说这话倒是诛心了。前儿您不是还同我姐姐好得很,邀着看花赏月的,如今却拿这话来戳我姐姐的心窝子,可不是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徐明薇意有所指地朝王太太笑笑,这两人可不是有误会么,误会徐明茉还是京城里郡公府上的奶奶,才有前头的奉迎拍马,如今的百般嫌弃刁难!这嫌贫爱富攀高枝的嘴脸也实在是难看极了。   王太太被她堵的一噎,若她回嘴说此一时彼一时,那便等同于是承认了自己是个钻营小人了么?一时竟也说不上话来,只气得脸色发白。   汪太太见状,笑道,“我这老妹妹就是爱说笑,论起根本来,我们便是愿意给两位奶奶提鞋,也不见得奶奶们肯啊,奶奶们都不嫌弃了我们粗苯,还有什么配不配的,我们再说嘴讨巧,倒是其心可诛了。来来来,别叫别家的看了咱们笑话,又是知府夫人的好日子,咱有什么误会也等过了再慢慢理,且都坐下吃菜喝酒。”   有汪太太在一旁搭台阶,徐明茉朝王太太啐了一口,便也照样算了,大大方方地在汪家边上坐了下来。   傅恒见事情好歹没闹大,松了口气,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还是没逃过徐明薇的眼睛。等众人都各自坐下了,徐明薇凑过去低声笑道,“吓傻了吧?”   傅恒先是摇头,后又点头,说道,“你二姐姐真是和你一家子出来的?怎地连你半点本事都没学到?”   徐明薇连忙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好在两人说的是悄悄话,不然这句要是被徐明茉给听见了,还不知道要生出一番什么事情来。 艰难地码完一章,剩下的周末补,早知道还是早点洗洗睡了,泪目。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16   等他们都坐定,又等了一会儿,寿宴的主角才姗姗来迟,一时众星拱月般进来了,周属官吏和家眷无有不上前奉承的。   徐明薇和傅恒相看一眼,只做个样子起了身朝知州大人和知州夫人拱手做礼,并未上前去凑这个没趣。也难为那知州大人在同众人说话的同时,还能往傅恒这一桌上看了几眼,扭头不知道又和知州夫人说了些什么,惹得后者也探颈来看,将徐明薇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好一番打量,末了,眼神颇为轻蔑地转了开。   这几乎已经是当着众人的面言明了傅恒一家子不受欢迎了。徐明薇原本还带着些客气的笑容,这会儿也收了颜色,面上只剩一片淡漠疏离,投向知州夫人的眼神满是嘲讽。   徐明薇今天完全不必来,不过是想着知州本来就已经看傅恒不顺眼了,他夫人寿诞之际,又送了请帖来,她身为一个贤内助,这个时候总不能拖了男人的后腿。但从今天进门开始,知州府上下待他们的态度和眼色,徐明薇心里已然明白对方是个什么意思。果然是宴无好宴,只故意招了他们来羞辱而已。   杀人不过头点地,文人倾轧起来,果然更显卑劣险恶,折杀人与无形罢了。   如果傅恒身边不曾有个段云平,徐明薇也不是个穿越人士,两人都只被氏族荣耀死死捆绑住,那么知州大人和知州夫人今天费心安排的一场戏,足以将两人践踏过几百遍。   只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知州夫人见徐明薇还敢冷了脸色同她对视,那一副冰冷高傲的模样,简直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眼里,让人恨不得能当场除之为快。她忍着没当场发作,紧抿了唇跟着丈夫陆离一同入了座。   底下众人瞧见了先前那一幕也只当不知道,心里倒暗暗有些感慨。有好奇这新来的平陆县令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知州大人的,竟将人得罪得这般彻底,当着人都不给脸面;也有知情的暗叹时运真是玄妙,论出身,一个是将门探花郎,一个是徐阁老之孙,阴山贺兰氏的支脉后人,在座的就算全部加起来,也抵不过傅家和徐家的一半吧?此刻也不得不忍了区区四品官的慢怠,真是叫人嗟叹。   说到底,还是党派倾轧,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路都是自己选的,怨不得人罢了。   秦王当时日子多风光?现在又如何?邸报大家都有在看,这天启,风向又要变了哩!   席上众人虽也有暗自同情傅恒一行人的,但谁也没那般傻,在这节骨眼上触上峰的霉头,彼此心照不宣地避了嫌。因此厅中虽然觥筹交错,起坐喧哗声不断,但这热闹也只是别人的,生生地在傅家和汪家这两桌中间隔了个断,只衬出他们的冷清来。   傅恒也不理会,无人劝酒便自斟自饮,放在桌底下的手悄悄捏了捏徐明薇的,见她回转过来,只淡笑一声,说道,“委屈你们了。”   徐明薇也朝他笑笑,回道,“你不觉得委屈,我又怎么会觉着委屈?只是京中局势如今有这般明显了么?隔着千里,鸡犬都敢同虎狼吠叫了?”   傅恒被她后头一句逗得笑了,说道,“到了眼下这般境地,还是你对我有信心,我若是虎狼,你又是什么?岂不是个母老虎?”   徐明薇并不以为意,淡笑道,“母老虎便母老虎,总比老母鸡来得好听。”   说着,她眼神往主位上飘了飘。婉容和婉柔听得真切,一时也忍不住笑了。徐明茉嘴角扯了扯,也替自己满上一杯,还没入口呢,就被一旁守着的碧桃给抢了下来,严防死守道,“二小姐可不兴饮酒的,出门的时候大山哥还特地嘱咐了,不能教你沾上半分,回头他要拿奴问罪,奴可担不起。”   自从碧桃上次让了嫁衣给她,唯一能让徐明茉听得几句话进去的人便是碧桃了。因此就算心里不高兴,徐明茉也只不满地哼了一声,并未同碧桃计较,只另外倒了果子露来喝。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17   正当傅恒和徐明薇打算着混完酒席便起辞的时候,席上众人的视线忽地全投向了他们这一桌,眼里有幸灾乐祸的,有不怀好意的,也有意有不忍的,教人摸不清头绪来。   “怎么?傅夫人是不愿意赏这个脸么?”知州夫人在上头柔笑着问道,眼里却是恨不得能射出毒针来,淬满了阴毒。   傅恒眼里闪过一丝怒意,握着徐明薇的手便是一紧,青筋毕现。眼看着他像是要起来的样子,徐明薇连忙将他按住,施施然站起身,将自己入宫伴读学的那么些年规矩仪态全做了出来,高贵傲慢地环顾一圈,才慢悠悠地看向了知州夫人,虽是一个字都没说,那凛然不可冒犯的贵气,早将一干人等想要看笑话的心思给杀了回去。   “傅夫人这是什么意思?长者寿辰之际,只是想聆听一番傅夫人的琴技,你也不肯么?”知州夫人脸上的笑渐渐僵住,语气泛冷。   徐明薇不亢不卑地看向她,淡声道,“琴乃私者,夫人若是愿意,另择一隅僻静处,净手焚香,明薇愿为知己者奏。且琴多清净,高远,到不适合今日这场合,夫人有这雅兴,不如另请了伶人,以作娱音。”   说罢,竟是不等知州夫人的允许,只轻轻颌首便自己归了座。   知州夫人大怒,摔了玉杯喝道,“大胆!请你弹琴不过是抬举你,竟还敢推三阻四的,来人啊!给我拿下掌嘴。”   傅恒一手便摸到了腰间缠着的乌蛇鞭上,但看谁敢上前的,先抽死了再论。   徐明茉冷笑一声,将面前酒桌整个踢翻了,只闹得一地狼藉,见众人皆是又惊又怒地看向她,徐明茉倒笑了,指着徐明薇头上戴着的一对缠金步摇说道,“先皇后赏赐的金步摇在此,不叫你们磕头下跪已经是给足了你们脸面了,真是升斗小民,连御用的东西都认不出来,还舔着脸让我妹妹替你抚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徐家的人也是你们打得起的?”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徐明茉一不作二不休,竟抢了傅恒的乌蛇鞭,肆意舞动开来,将那桌上瓜果全打烂不说,更故意往躲闪的人堆里甩去。知州大人原本只在边上掠阵观望,这会儿见情势不对,连忙高声呼喊护卫进来,便要捉拿徐明茉。   知州夫人恨声道,“大胆贱妇,还不快与我拿下。”   徐明茉知她欺自己身低,也不为惧,从怀里掏出一面方正金牌,朝众人晃了晃,朗声笑道,“先祖赐予郡公府的丹书铁卷在此,有胆的便来,信不信我抽死你?”   此言一出,谁还敢动她。先还听得动知州夫人的命令,尽力围堵隔开人来。但毕竟都是一副(肉)体凡胎,谁也不是泥塑铁打的,那鞭子抽过来,他们也是知道痛的,再加上知州夫人还骂骂咧咧地嫌他们守位不力,家丁护院渐渐地便不似之前那般尽心,只冷眼做了样子,鞭子往哪儿去,便往边上躲躲罢了。   徐明薇不敢往前头去拉架,生怕一有个不是,撞着了肚子。她疑惑地朝傅恒看了看,她的确是听说过郡公府有一面丹书铁卷的。只是这等东西,又怎么会到了徐明茉手上的?   莫不是假的吧?拿着这等东西撒气如今是痛快,但事情过了,假冒御赐也是杀头的死罪。为着今天这么一桩,如何值得?!   傅恒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转头朝碧桃嘱咐道,“你去拦了二姐姐,小心着些,别伤到了她。”   碧桃领命去了。傅恒才同徐明薇说道,“二姐姐不是那样没脑子的,今日敢出手,必有旁人无法追究的把握。我倒是小看了她,原来先前她只做了弱势,等的便是后头这一出哩。”   徐明薇担忧道,“只是原本没必要闹成这样,如今却不好收场了。早知道还是不该将她带了来。”   一面又疑心徐明茉怎地那般容易从傅恒手里抢了鞭子,当时看着情形,便是徐明茉不出手,傅恒也是忍不住的。一时心里也是百感交集,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怎么躲,不吞声饮气都是躲不过去的。   傅恒果真冷哼道,“就算不带了她来,后头也是免不了要撕破脸。这姓陆的也是忒张狂,京里的事情都还没有盖棺定论呢,他先替他主子着起急来,忙着清除异己!让你当众抚琴取乐,竟是将你当作伶妓一般,实在欺人太甚!”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18   徐明薇心里叹一声,果真是他有意放了二姐姐闹事的,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看最后怎么收场。自己和二姐姐身上都是有御赐之物,无人敢动,就不知道知州打算如何处置傅恒,往好里打算,不过是羞辱一番,再扣除当年考评和俸禄;往差里打算,只怕还有皮肉之苦,牢狱之灾。   自古官字两张口,是非黑白,全凭上位的怎么掰弄嘴皮子罢了。   正心神不定之际,碧桃已经劝住了徐明茉,领着后者大呼过瘾地回来了。厅中众人只伤的伤,残的残,一片狼藉倒地,不见有几个完好的,尤其是知州夫人,脸上,胳膊上,还有背上都落了不少鞭痕,妆发全散,神色惨凄,要不是还有丫头在边上扶着,一样看去,还当是哪家落魄了的疯婆子游街来了。   “平陆县令,你府上真是好教养!容妻子忤逆长者在前,纵妻姐行凶在后,圣人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身未修,又何以德民,何以载物,何以治县?来人,与本官将他顶上乌纱摘下,打进大牢,听候发落。”   傅恒冷声道,“且慢!下官看大人的确是糊涂了。要论修身齐家,陆夫人身为命妇,却不尊下妻,以娱人视之,肆意妄为,大人又何以德民,何以载物,何以治州?”   陆离没想到傅恒竟还敢顶嘴,一时被气得脸都白了。又听他说道,“此其一。其二,傅某不才,也是堂堂朝廷命官,顶上乌纱不是大人想摘便能摘得!按天启例律,除去朝堂上,唯有代天巡狩的钦差能当场罢官解龟,便是王爷亲临,没有御赐手印,想要罢了傅某的官身,也得大人亲笔写了折子,痛陈傅某的不是,再由内阁审视。同样,大人想拿傅某羁押,拿着修身齐家做幌子,传出去,只怕天启历书上也是重重一笔,开千古之奇谈罢了!”   一番话洋洋洒洒地说下来,陆知州只气得说不上话来,一旁平青县的县令见势连忙上前来铺台阶道,“大人,下官以为,傅大人虽然此番德行有失,但观其言其心,并无意为之。大人素来是宽量之人,何不细细体察,只小作惩戒?”   这话虽然听着像是帮傅恒说情,其实立场还是站在陆知州这边,一棍子将傅恒打成了德行有失之辈,其心也是险恶。在官场,背地里德行有失并不打紧,但考评里头被上峰写下一句“德行有失”,那这辈子仕途算是无望,起势也有数罢了。   平青县令满心以为自己说的正好撞在上峰心口处,不想陆知州冷哼一声,说道,“傅大人果真是骄纵妄为,本官才说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你说我摘不得你的乌纱帽,你便睁大眼睛看看,看我能不能扒了你的这身官皮罢了!”   说着,他往身后一招手,七八个如狼似虎的护卫便朝傅恒扑过身来,竟是要当场拿下的意思。   徐明薇急得脸色一阵发白,这陆知州明摆着是要动用私刑,要是真让他把人弄进牢里,这方圆百里,都是他的耳目爪牙,真真是天高皇帝远,全他一人只手遮天,神仙也难救了。   婉容和婉柔生怕她也挤上去,连忙一左一右死死抱住了徐明薇的手臂,只不敢放。徐明茉在一旁也是看得心急,倒生出些后悔,早知如此,不该逞一时之勇,让那姓陆的拿住了话柄,假公济私。   傅恒冷笑着攥紧了乌蛇鞭,一边目光炯炯地盯住了陆知州,一边头也不回地朝碧桃嘱咐道,“看紧了你家奶奶,要是少了根头发丝,我唯你是问。”   徐明薇见来者众,连忙提醒了他一句,“小心!”   傅恒笑道,“我省得的。”   一面又嘲讽地看着陆知州说道,“就凭你们几个人,也能奈何得了我?法理昭昭,陆大人,傅某只等着看你如何青史留名!”   陆知州气急败坏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将人给我拿下,生死不论!”   这下在场众人脸色都变了,不过是一场闹剧,何至于到了生死相搏的地步?但到了这等田地,谁还敢劝,只缩到一边,盼着无眼刀剑不至于落到自己身上罢了。   徐明薇见傅恒一人应付八个护卫也并不显颓势,稍稍安了些心,也是因着心中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道,“同朝为官,厚为同泽,大人又何苦如此步步相逼?”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19   陆知州放声笑道,“同朝为官是不假,厚为同泽却不敢担。良禽尚且知道择木而栖,傅大人却偏要明珠暗投,不识时务!如今落得这份田地,又能怪谁?”   徐明薇心里明白,此番已是做成死局,傅恒眼下尚还能抵挡一阵,只是单凭他一个,又怎能抵挡地住源源不断涌入的护卫亲兵?力气也总有用尽的时候……她眉眼一沉,悄悄拉过碧桃低声嘱咐道,“一会儿趁乱你和婉柔带着二小姐先走,她大着肚子不好赶路,留婉柔陪着她找个稳妥地方安顿了,你再寻机回家里看看。若是还有救,便把三个孩子带出来;若是已经被看守住了,寻得着段先生便寻段先生,寻不着你便自己逃命去。都记住了?”   碧桃眼睛一红,应声道,“奶奶,奴不走。”   徐明薇瞪她一眼,压住火气道,“叫你走便走!连我都使唤不动你了不是?”   碧桃哽咽一声,这才应了。这会儿四处正乱,徐明薇朝她使了个眼色,碧桃不舍地又看她一眼,凑到徐明茉身边。不想,徐明茉竟摇头拒了,朝徐明薇笑道,“徐家的女儿,这点骨气还是要有的。”   一面又朝碧桃说道,“你赶紧往家里去,能救一个是一个罢。要是碰上大山,同他说一声,往后他要是敢喜欢上别家的姑娘,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徐明薇简直哭笑不得,“二姐姐,你这会子凑什么热闹。这本就是傅家的事情,同你又没干系,何必非得争了这口气?这姓陆的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违乱朝纲,你便是手上有丹书铁券,也如废纸一张……”   她话还没说完,徐明茉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都明白,你莫再费了唇舌。徐家不止你一个女儿哩!”   说完,竟静静地坐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仿佛自己此刻并不处在刀光剑影性命攸关之所一般。   徐明薇见她立意已决,只好同婉柔和碧桃点了点头。两个丫头虽然心里万般不舍,含泪朝徐明薇福了个身,便趁乱混进陆府的丫鬟当中,打晕了守门的护卫逃了出去。   徐明薇见抓自己的人要来了,朝婉容笑道,“强留了你下来,你心里定是怨我的吧?”   婉容红着眼说道,“能陪着奶奶,是奴修的福气。”   徐明薇便不再说话,等那些人走近了,忽地取下头上插着的金步摇,拿尖头的一端抵住了自己喉咙。   为首的一个师爷打扮的连忙劝阻道,“夫人仔细手下,我家大人并无意伤人,傅大人之罪,并不及妻儿,夫人又何必如此。”   徐明薇冷笑道,“既然我夫君所为并不及妻儿,那大人带着这么多人来欺我一弱女子,又是何道理?”   那师爷笑道,“夫人误会了,只是刀剑无眼,我家大人怕伤到了夫人,才特命小的引了夫人到别处暂歇,等事情了了,再送夫人归家。”   说着,底下便有人试图靠近了她们这一桌。徐明薇将钗子往自己颈上贴了贴,眼见着那尖头的一端陷进皮肉不少,那师爷连忙阻住了众人,赔笑道,“夫人又何必如此,可浪费了大人的一番好意了。”   徐明茉端坐在一旁,众人一时也没留意到她,这会儿忽地冒出一声冷笑,倒把众人惊了一下。   “今天果真是没白来,难得看了一场好戏。我说怎么特地地要请了怀孕的官眷来呢,原来是打了这番心思。只是不晓得你家大人是预备着把我妹妹送到哪个的床上做了人情?读的圣贤书,做的父母官,却原来是这等不知廉耻,为害忠良,典卖良妇之辈!真是叫我开了眼界,诸位,你们都睁大眼睛看看,这便是知州大人的为官之道,真是可笑,可笑!”   厅中另一端的陆知州面上一阵青白,怒斥道,“混账妇人!本官好心好意护了你们周全,却将陆某想得如此不堪,不识抬举,来人啊,将她们都给我押下去,本官今日便替你们两家长辈管教管教!”   只是这厅中众人又岂是这一句能糊弄得过去的,当下便有不少终于明白了傅县令这一家是如何叫上峰给惦记上了的。定是上头哪位的意思,竟是要硬生生地夺人妻子,故意趁着这会子京中乱象无人暇顾,顺便将秦王党羽一并铲除了。   陆知州这会儿心里也是苦得很。原本设想得好好的,在席上故意使些绊子激怒傅恒,自己才好顺理成章地料理了他。丈夫被押进监牢,做妻子的总会想法子施救,那么到时候徐明薇还不是任他掌捏在手,叫她生便生,叫她死便死?这世道的妇人,多半还是要靠着男人过活的。自己再在狱中使些手段,同监的犯人打架意外致死,便是京中追究起来,也落不到他头上罢了。   只是他没料到徐明薇手上有先皇后的御赐之物,又有个仗着丹书铁券肆意搅局的徐明茉,但叫他就这么眼睁睁地放了人出去,他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说到底陆知州心里还是坚信齐王如今已经大势在握,他日齐王一登基,那徐傅两家作为秦王党还有什么可畏惧的?不过是将死之虫,任人践踏罢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20   既然都已经撕破脸,陆知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不顾及在场宾客了——反正大多都是屈从之辈,事后再威吓安抚一通,也闹不出什么事端来。但他没料到徐明薇反应这么快,竟看破了他的意图,以自戮相要挟,一时隔着人堆也只能干着急。   傅恒正觉着气力不济,原本只一心一意与围剿上来的护卫缠斗,这会儿忽然听见陆离这般叫喊,回头一看见徐明薇那边的情形,简直肝胆俱裂,怒骂道,“陆离老匹夫,我一人行事一人担,我妻子何辜?!今日你我死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话音未落,他一时不查,竟教人一枪挑中肩胛处,痛得面上一紧,回身便照着门面往那人脸上甩了一鞭子,直甩得那人皮开肉绽,哀嚎不断。   先前傅恒但想着脱身,一身武艺也只使出了五六分,如今妻子眼看着要遭人劫持欺辱,心中悲壮顿生,既然此番善了不了,那便杀出个血路来,拼个鱼死网破罢了!   徐明薇教他那一声吃痛分了神,不过错开眼的那么一瞬间,边上的婆子趁机挤上来,伸手便要夺了她的金步摇。徐明薇听到脑后的风声,心里暗叫一声糟,只怕这回真要被人制了去。不想平地里一声炸雷,惊得众人都楞了一愣,回头顺着声儿才发现竟是徐明茉捏了个擦炮,正冷着眉眼朝徐明薇身后瞪着。   “把你的脏手挪开,凭你们,也配碰我徐家的女儿?”   众人教她唬住,一时都不敢动。徐明茉朝婉容使了个眼色,说道,“扶着你家奶奶,咱们这就大摇大摆地出去,看哪个敢拦罢!”   一面又朝傅恒喊道,“你老婆我带着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竟真拍拍屁股从地上起来了,真当陆家下人死人一般,领着徐明薇便要往外走。   那师爷着急道,“还不快拦着她们!”   徐明茉扬扬自己手里的擦炮,笑得不怀好意,“既然你们瞧中的是我妹妹这张脸,我徐家女儿却没这等苟且偷生的。逼急了我,仔细我胆小,往我妹妹脸上招呼了,炸烂了,你家大人也就看不上了吧?”   她后话压住了没说,等出了门同京里联系上,陆家便只等着承受盛怒的徐家的怒火罢,看他怎得脱身!徐明茉是不晓得京城里的局势,心里还在纳闷陆知州胆子挺肥,一人单挑徐傅两家呢。   至于傅恒,她倒是没想那么多,左右救不走所有人,能走一个是一个,等出去了再想旁的办法罢了。   众人忌惮着她手里的擦炮,也真怕她下狠手往徐明薇脸上扔。自己一群人费了这么多功夫,不就是为着一张倾国倾城的盛世容颜么,真毁了,那他们还忙活个啥?再说了,他们家大人可是嘱咐了再嘱咐,不能伤着了徐明薇一分一毫,不然到时候同上头不好交代哩。如此投鼠忌器着,竟真叫徐明茉,徐明薇和婉容三个一路走出了大厅,眼看着就要出了大门,身后隔空飞来一颗石子,等徐明茉想要躲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身子一顿,当下再也动弹不得。   徐明薇反应很快,连忙又拿金步摇抵住了脖子,冷声喝道,“站住,谁也不许靠前来。我乃当朝阁老之孙,阴山贺兰氏之后,今日就算不幸被你们制住了,还需想想,有我在一日,你们这些人能逃得了多远?你们的主子又能护得了你们多久?这笔帐你们且算算,值不值当罢?”   那师爷好笑道,“小的劝夫人还是不要做了困兽之斗,夫人此番是去享福的哩,来日富贵荣华不可限量,或许夫人事后想起来,还要同我等加官进爵哩。”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21   “无耻!有此荣华富贵之心,怎不见你卖了妻儿老母?”婉容听不下去,出言骂道。   那师爷竟也不恼,笑嘻嘻地说道,“这不是小的家眷没那等富贵命么,要是小的妻儿老母有生的同夫人一般,小的便是再不舍得,也不至于挡了她们的富贵路啊。”   在场的便是陆家人也教师爷这一番无耻透顶的话语给惊呆了,半晌都没有人吱声。   婉容只悻悻骂了一声好个没人伦的东西,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徐明薇这会子功夫已经看清楚刚刚隔空点穴的高手是哪个,正站在师爷左手边错眼不离地盯住了自己的动作,看样子是没法子能从他手里讨了好的,她便也死了心,听那师爷这般说辞,倒是忍不住笑了。   “你这会子十分懊恼不是?我看你也生得十分灵秀,肢体也柔和软韧,只可惜啊……”   她话虽没说完,但众人已经领会了她未尽之言里暗含的意思,便有忍不住地噗嗤笑出了声。   徐明茉苦在动弹不得,想笑也想不出,别提憋得有多难受了。   那师爷终于变了脸,大概是个男子都受不住这样的侮辱,绝断不能被人说成是兔儿爷的罢了。他气急败坏道,“夫人好利的嘴,事到如今,多说也无意,小的知道您送了丫头出去报信,只是这儿离府上不说有七八里路,来回相赶,夫人便是再拖延时间,也是于事无补。不若乖乖合作了,不然等弓箭手到了,您我们是不敢动的,可里头还有傅大人,外还有您的姐姐和丫头,他们的生死,也只凭夫人您的一句话……”   徐明薇见自己的用意被他说破,再听大门外头果真有人马沸动之声,心中暗暗叫苦,早知道如此,当初不管徐明茉怎么说,也该叫碧桃送了人出去的,这会儿也不至于再搭进一个罢了。   她也知道靠着碧桃回去送信,是再怎么样也来不及的,只是心底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明知只是做了无谓的挣扎,也不肯那般轻易就束手就擒罢了。   思量间,数十个弓箭手已经从大门处涌入,整齐无声地分做两列围住了众人,搭弓上弦,瞄准了徐明薇一行人。   师爷见援兵已到,得意地笑道,“夫人,请吧。”   徐明薇苦笑一声,说道,“我要一辆马车,车上备三日清水和干粮,加五百两银子,与城外将他们三人送出一日,确定无追兵相害。这事你也做不了主,回去问过你家主子,若是同意,后事有的商量;若是不肯,那你们只管试试,看能不能得了我全尸往上送去复命罢!”   那师爷见她终于有了松动,迟疑了一下,果真往厅内传递消息去了。不一时便见他领了血痕斑斑的傅恒出来,笑道,“夫人,人我已经带到了,我家大人说只要您乖乖地合作,一切都有的商量。”   说着,往边上交代了几句,一时便有人往下准备车马物资,竟真是要照了徐明薇要求筹办的意思。   这边徐明薇见傅恒身上满是斑驳血迹,早上自己亲手替他换上的月白锦袍已经破了好几处口子,也不知道内里伤得如何了,当下不禁有些慌神,连声问道,“怎么样,都伤到哪里了?”   傅恒紧咬着牙,摇头说道,“我听见你同他们说的话了,切不可如此。我一个大男人,要是连自己妻儿都护不住,将来还有何面目存世?”   徐明薇笑着替他擦干净脸上的血渍,柔声道,“大丈夫过刚易折,先人尚且能忍胯下之辱,这点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再说我现在这个身子,他们一时也奈何不了我,我自有办法保全。你需振作起来,我还等了你来救。时日长了,只怕他们也容不得我肚里的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傅恒眼里满是痛心,以为徐明薇说的是孩子要是被打掉了,她为了保住自己贞洁也打算轻生自戮,当下沉声说道,“你放心。我定会将你追回……你且记着,无论情形成了什么样子,你都是我傅恒的妻子,一定要耐心等着,活着,总有相见的一日。”   徐明薇眸光闪了闪,晓得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一时心里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话本折子里那些被山贼掳了的,得救回乡的次日便受不住家里乡里的闲言碎语寻了短见的又岂是少数。在这个要求女子守节的时代,傅恒能有这样说辞,已经教她十分意外。   她点点头,柔声笑道,“我省得的,我等你。”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22   不一会儿,陆知州从大厅里出了来,打量了傅恒和徐明薇一眼,不知道问了那师爷什么,后者恭敬地点点头。陆知州便招了个管事模样的吩咐下去,不出半刻,徐明薇要的东西就都准备妥当了。   “夫人,承诺您的小的都已经备齐了,您看,外头太阳这般毒,不如跟着府上的丫头先去换身衣服,歇一会儿?”师爷笑嘻嘻地说道。   徐明薇摇头道,“我怎知你们有没有把人送出城了,又或是前脚放了后脚捉?另外再准备一辆马车,我要亲眼看着人走远,你们也一个不许追,到酉时再随你们回来。”   陆知州面色一变,不知是否被徐明薇说中了心事,不耐道,“妇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性子又多疑。本官亲口答应了的事,岂会有虚?”   徐明薇冷笑道,“亲兄弟还得明算账,知州大人为人如何明薇以往是不清楚,但今日一见,呵呵,真是一言难尽……小女子不过一介弱质女流,不仔细些,岂不是白白以身饲虎?”   傅恒不厚道地发出一声闷笑,又扯动了身上伤口,疼得身子微微颤了下。   徐明薇担心地撇他一眼,天气这般热,他身上这些伤,还得早些处置了才好。但她不敢用陆府上的伤药,饮水和干粮还能叫人试了,药却不能。不对症的虽然无毒,万一恶化了伤口,在这样的天气和条件下,轻易便能要了人的性命。   傅恒看出她眼里的担忧,安慰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要紧,你仔细着别中了暑气才是正经的。”   徐明薇这才发现自己前心后背早就教汗水打得湿淋淋的一片,只是精神注意力从头到尾高度紧张着,才一直没有觉擦到罢了。幸好她穿的不是薄绢,又是偏深色,并未透出里头的肚兜纹样来。   他们这厢旁若无人地说着话,那头陆知州渐渐失了耐心,左右权衡之下,也只好答应了徐明薇的要求。   “夫人切莫忘了自己承诺过的便好。不然休怪本官翻脸无情,拿你腹中胎儿做赔!”   傅恒脖子上青筋暴起,一双眼又怒又恨地紧紧盯住了陆知州,宛若绝境孤狼,幽幽泛着绿光,教人不寒而栗,无端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陆知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磕巴道,“傅大人这般看着本官作甚?今日祸,全是你咎由自取,要是早些识时务投了明主,便也没有今日之忧了。”   傅恒冷笑一声,“大人就这般肯定齐王定能荣登大宝?如此着急下手,到底失了稳重。傅某倒是很想看看,今日这事传进京中,你我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你料树倒猢狲散,这俗话还有一句破船尚有三千钉!傅家,徐家,还有贺兰家,你自己掂量掂量,哪个是你能惹得起的罢!”   陆知州早叫京中密报迷住了眼,一心一意只想趁着齐王尚未起势之前将他看中之人给送了上去,不然等齐王真成了天下共主,这等功劳哪里还轮得到他,更遑论后头那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成大事者,哪个不是形同火中取栗。前程逼人急,今日这事,不做也做得这份上了,哪还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思及此,他压下心头教傅恒煽动起的一丝丝恐惧,朗声道,“那咱们就等着看看,谁先饮黄泉,谁先入地狱罢!”   傅恒又是一声冷哼,还待说什么,被徐明薇轻轻拍了拍手背,摇头劝下了。   “省些力气,留着还有用。”   徐明薇见陆家下人已经把马车架在大门外,并不看陆知州,只朝那师爷说道,“你过来。”   师爷忽地被叫道,面上有些困惑,但见陆知州默许了,只好挪着步子慢慢靠近了,笑道,“夫人有何吩咐?”   徐明薇指指傅恒,淡声道,“我夫君伤重走不得路,你来背着他。”   师爷闻言苦了脸道,“夫人,傅大人生得伟岸,小的不过米粒长,如何背的,摔了却是不好,不如另外叫了护卫背了大人上马车?”   徐明薇冷冷看他一眼,“那些人粗手粗脚的,我只看你灵秀,怎地,不肯背?”   陆知州不耐烦道,“叫你背便背了,还要磨蹭到太阳落山不成?”   师爷见自家主子都这么说,便是心里明白徐明薇这是故意整自己,也没得法子,只好撸着袖子弯腰下去背傅恒。不过二三十步路,等人上了马车,他早汗如浆出,累得瘫下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23   那师爷满心以为如此便也算让徐明薇解了气了,不想才把人放心,身后那人又道,“师爷操劳,婉容,你倒了水与他解渴,取了饼子与他饱腹。”   言下之意,分明是信不过陆知州嘱咐人备下的清水和干粮。   师爷脸色微变,往人后头望去,见陆知州轻轻朝他摇了摇头,心里便是一个咯噔,连忙拒了婉容递来的水和饼子,讨好道,“小的不累,劳夫人操心,天色不早了,夫人还是尽早送了傅大人上路才好。”   徐明薇冷笑着掀了马车上的东西,洒了一地,又有些挑衅地看向陆知州,讽刺道,“大人府上似乎不太干净,我家夫君素来爱洁,吃不得脏的,还是另外再送一份来的好。”   陆知州眼里几乎要蹿出火来,这样仔细难搞的女人,哪里似探子报来那般端庄闺秀,软弱可欺?!只是路都走到这步田地了,他冷着脸同管事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果真见重新备了一份饮水和干粮。   徐明薇仍旧叫婉容递与那师爷试了,见用了无恙,才放心地朝傅恒他们点了点头。   陆知州不耐烦道,“这回总该没有旁话可说了吧?吴杩,请夫人另上马车。左右,速速将车马打发起来,与本官送傅大人一程。”   言语里倒有些恨意,徐明薇朝傅恒看一眼,朗声阻道,“慢着!”   陆知州正要翻身上马,听着这声,手执了马鞭恶声道,“傅夫人,陆某耐心有限,再要多言,休怪左右下手无情!”   话音刚落,先前的两列弓箭手稳稳地将手中弓箭瞄准了傅恒一行人。   徐明薇笑道,“大人何必心急。明薇只是想和他们坐了一辆马车出城,误不了大人的好事。”   陆知州心下一合计便明白她是担心自己中途变卦,让弓箭手射杀马车里的人,一时倒笑了,“往后再无聚首之日,就成全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罢!”   傅恒冷哼一声,也没费口舌同他叫骂,被婉容和徐明薇搀扶着上了马车,徐明茉也不顾贵女的形象,自己爬了上来。   车队在弓箭手的护卫下终于开拔,徐明茉听着外头铁器击打之声,愁道,“明薇,你果真要留下来?”   徐明薇点点头,叹道,“到了这步田地,还能有什么法子呢?二姐姐,你我势同水火多年,好歹看在同宗的情面上,替妹妹我好好照顾了我家夫君……他身上这么多伤……只怕也是没几日好活了。”   她一边抽泣说着,一边迅速地以指沾了清水在桌子上写字道,“想办法拖延时间,段先生,黑炭还在家中。”   徐明茉面上难掩惊奇,难怪之前她同那师爷斗了半天嘴,又让人准备马车又让人准备清水和干粮的,就算对方没在清水干粮上做手脚,徐明薇大概也会故意多疑掀翻了东西,叫人再准备一回,却原来都是为着为自己这边拖延时间。   傅恒在桌上写道,“二姐姐,等快走到闹市,你把擦炮往人多的地方扔了。”   徐明茉险些笑出声来,这两口子,不是一家人,真不进一家门。到这节骨眼上了,还能想出这么多花样来。   徐明薇先前是没时间问,这会儿也压不住自己好奇,写道,“你哪来的擦炮?”   徐明茉抹干净他们的字迹,一边也做了哀叹之声蒙蔽外头的,一边写道,“你姐夫给的,本来准备扔那姓王的。”   徐明薇这才明白了。难怪这次她会跟着自己来赴宴,多半是听到了王夫人在外头说的闲言碎语,就打算趁着这次找个机会寻回场子来。   其实徐明薇心里很清楚,算上她们之前在陆家耽搁的时间,再加上出城这一段,满打满算,也不够碧桃请了救兵来的。但想着事情只要有一拼之力,希望再渺茫,也要垂死挣扎一番罢了。但愿徐明茉身上仅剩的这枚擦炮,能闹出些乱子,替她们争取到一些时间吧!   徐明薇闭着眼暗暗祷念,手上忽地一紧,却是傅恒伸手过来将她的握住了,正有些吃力地朝她笑着。   “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记得承诺过我的,等我。”   徐明薇忽地失了笑的力气,眼里热气上涌,狠狠地眨了眨,才把哭意忍下了。   “嗯。”   马车外爆出一阵笑声,嘲讽道,“傅大人,这一生一世,只怕你们是做不成一双人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女人的心,换张床,也就丢了。”   后头更有些不干不净的混帐话,傅恒怒极,起身要去看了是哪个,又连番扯动了身上伤口。   徐明薇连忙按住了他,劝道,“左右都是姓陆的人,逃不了的。”   徐明茉一直听着马车外的动静,借机掀了车窗帘子,见不远处人头攒动着在看热闹。也是他们运气好,正好赶上农集的日子,这会儿不扔,还待何时?徐明茉冷笑着说道,“我看是哪个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姑奶奶替你爹娘给你洗洗嘴!”   说着,动作极快地把身上擦炮故意往人堆里扔了过去。那说浑话的护卫原本还笑,真是个没用娘们,扔个东西都扔不准哩。但是等那擦炮将边上油饼摊子砸了个惊雷响,一锅子热油噗溅开来,先前还在笑嘻嘻看热闹的瞬间被撩了一身油泡,个个要往马车上挤过来要个说法的时候,这些护卫便笑不出来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24   陆知州本来稳坐车内,正闭目养着神,听见外头吵闹声起,眉心忍不住皱起,掀了帘子问师爷,“吴杩,怎么回事,这般吵闹?”   那师爷也是苦着一张脸,说道,“小的也不知,就刚刚一下子闹了起来,大人且稍等等,小的往前头去看看,别是那车上又出了什么花样。”   陆知州这会儿一听到和徐明薇有关的事情便忍不住心烦,挥手打发了他去,“赶紧收拾收拾,再有阻拦者,打进牢里关起!”   师爷点头哈腰地去了。心里也是叫苦不迭,这姑奶奶真是不好伺候,这还只是打头哩,过后住在府里,又要往京城里送了,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端来,真是一下子错眼都不得。   一时走近了,只见徐明薇所坐的马车两头都叫护卫们团团围起,外头一层全是面色激愤的粗工小贩,推搡叫骂着,嘴里还一个劲叫嚷着要让马车里的人出来,又有孩子的哭闹声,和护卫们的怒喝声,真叫一个热闹,吵得人脑仁疼。   师爷高声呼喝了几句,哪里敌得过这些莽夫的声音,全被淹在了背景里。他嗓子都要喊干了,护卫们也是内里叫苦不迭,要不是怕伤了人更走不得路,早把手里的家伙往这些平头老百姓身上捅了去。   徐明薇和徐明茉两个凑在车窗后头看得闷声直笑,心里虽然有些对不起因着她们被热油烫了的人们,但能看到教陆家的头疼至斯,阻上一阻,到底还是激奋的情绪占了上风。   师爷见人群情绪过激,谁也不肯听自己的,慌乱中倒让他想到了个主意,连忙往边上护卫讨了一把铜钱,直接往人堆里撒了。众人果真如他所愿渐渐弯腰往地上捡起钱来,师爷这才得了空隙,晓得这事情到底是怎么来的。   “诸位,大家请听我一言。你们拦的马车是知州府上的家眷,惊扰了马车事小,知州大人便在后头马车上坐着,诸位要是再胡乱纠缠,惊动了大人过问,到时候可不止是要被押解回衙门打板子,关你们个一年半载都是轻的。诸位还是好好掂量掂量,莫要阻拦官家行路,赶紧四散开了才好!”师爷量着众人也没那个胆子敢拦官轿,笑道,“诸位,还不走着?”   众人敢怒不敢言,一时面面相觑着,终究还是不敢同官家闹事,平头老百姓的,平日里见着个保长都要温声细字地说了话,这车队里可是知州大人,比县太爷还大的官儿,哪个敢惹。因而各自便是心里再不平,也少不得要紧了后槽牙忍了,纷纷推让开来。   师爷抹了把脑门子上的汗珠,生怕晚了后头陆知州又要怪罪,连声朝护卫他们说道,“赶紧的赶紧的,起了起了,回头大人怪罪起来,谁都讨不着好。”   护卫们心里也有怨言,大热天的在太阳底下走这一遭不算,还无端端地受了一番推挤,身上是一处干的都找不着了,这狗腿子连声好都不落下,只催着他们拿命来干活罢了,得好处的又是哪个?!   正骂骂咧咧地起了势,马车里忽地冒出个声来,“且慢!”   师爷一听便暗叫不好,到底不敢得罪,上前讨好道,“傅夫人,您还有什么吩咐的?可再脱不得了,大人才催过。”   婉容打起车帘,笑着看他一眼,柔声道,“大人不必担忧,不过是我家奶奶心怜贫苦,也晓得他们不容易,再说事情也是由我们而起,不好白白叫知州大人担了这恶名。”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25   师爷听见婉容称呼他的那一声“大人”,不禁有些飘飘然,等反应过来,婉容早下了马车让先前闹事的排队领银子。见有人出面给医药钱,众人哪有不肯的,便是先前在边上看热闹,并没被热油烫到的也混进队伍中骗钱来。   师爷看着那乌泱泱的队伍,婉容偏还问得仔细,哪里烫到了,油疤在何处,又问医馆烫伤药要多少银钱……如此下次,便是到天黑都处置不完。他惊觉自己落了套,婉容也不过是个丫头,不比徐明薇他动不得,上前便是一个嘴巴子,直把人打得偏过脸去,由是还不觉着解恨,待要动手,却被边上一个汉子扯住了腕子。   “妈了个巴子的!你还是男人不是?好好的姑娘家说错什么了,把人打成这样?”那汉子眼睛瞪得铜铃一般,一把将师爷推了开。   师爷一时不防,本也就生得矮小,哪里值得这么一推,当下摔了个大马叉不说,边上也不知是谁趁乱踢了他一腿子,正好踢在后背尾巴骨上头些,险些疼晕过去。   “好大的胆子,官差办事你也敢拦,来人啊,把人叉下去,先关进牢里,回头再喂他一顿板子!”   那汉子也是个有些手脚的,一两个护卫竟还拿不住,上了四个才将人给捆住了,一时骂骂咧咧地被人推搡着往回走。众人见横的都是这般下场,眼里便是有那银子,也不敢上前来讨要了。   一旁有好心的婆子扶了婉容起来,有些心疼道,“好心的姑娘,怎地就遇上这样人家。”   婉容摸摸嘴角,果真是教他打破了皮,这会儿就沾了一手。她笑着将那包银子塞到婆子手里,说道,“嬷嬷,还劳您替我家奶奶给了医药钱罢。”   那婆子本不想惹这身麻烦,但掂量着手里银子的重量,又改了主意,笑道,“姑娘放心,老身替你分了便是。”   徐明薇掀了点窗帘子,冷声道,“师爷,打狗尚且看主人,赔钱是我的意思,你打我的丫头,又是几个意思?”   师爷这回也不同她周旋了,揉着腰杆冷笑道,“夫人,这话小的可不敢担。小的这会儿可算是看明白了,小的也劝您一句,别再枉费心机,这山东州府,还有哪个在我家大人之上?还有哪个敢伸手替您揽了事?小的劝您呐,也别太死心眼儿,我们这些底下跑腿的也不过是奉命行事不是?您是什么位份,同我们这些人计较,倒显得失格了。”   一边高声朝车夫说道,“起吧,里头便是要死要活,也别理会了,全当没听见就好。再有胡乱停车的,我拿你是问。”   一边得意地往边上啐了一口,“呸!什么贵女,也不过是上头说一声,底下就能送了的玩意儿!”   他声儿不大,但傅恒练武的耳朵灵,当下听了个一清二楚,哪里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徐明薇,往外头抄手便是一记乌蛇鞭,正中了那师爷的正脸,当下皮开两瓣,鲜血直流,怎一个惨字了得。   众人吃了一惊的同时,心里也是暗暗叫好,龟儿子,叫你扯了虎皮假威风!   陆知州早等得心里钻火,听到前头出了事,打马上前来看,师爷正疼得满地打滚呢,脸上那一记明显的鞭痕,不是傅恒还是哪个做的!?一时又惊又怒,喝道,“弓箭手,与本官瞄准了马车!”   徐明薇急道,“大人不是一言九鼎?怎地墨汁未干,便忘了前言?”   陆知州哼了一声,只不理会,说道,“夫人要是识时务,就自己下车。不然一会儿弓箭手得令,这漫天箭雨,可是认不得人的!”   徐明薇忍不住抓紧了傅恒的手,傅恒只把她拿开,温声道,“你们都下去吧,都是命,我谁也不怪。”   徐明薇满心不甘,都已经想尽了法子拖到这时候了,如何见得功亏一篑?傅恒见说不动她,朝徐明茉和婉容看了一眼,淡定笑道,“薇薇就交给你们了。”   外头已经在倒数,“本官数三声,数尽,弓箭催,夫人可要自己想好了。三……”   “还不快走?”傅恒看一眼徐明薇隆起的腹部,一咬牙,说道,“保住咱们的孩子。”   徐明薇这时候不知道是魂飞到哪儿去了,只怔楞楞的。婉容见状,红着眼儿拖了她便要往外走。徐明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帮着搀扶了。   陆知州拖着音才数到二,见除了傅恒,人都已经出来了,一时心里不知多少得意,前头受的气全讨回来了。   “同本官作对,也不看看自己是何份量!弓箭手听令……”   他话还未落,街角处慢悠悠上来一人一骑,咬着稻草笑道,“知州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今天一定把救兵写完,省得你们说我拖戏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26   陆知州不提防半路忽然杀出个胆大的,眯眼上下打量了来人,“你又是哪个?敢同本官如此说话?!来人啊,与我拖下来打了板子,且长长记性!”   来人正是徐明薇和傅恒盼了许久的段云平。眼见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卫扛了大刀往他这边杀来,他仍是不慌不忙地打马上前,一边往兜口里漫不经心地掏着什么东西。   那几个护卫见他如此气定神闲,还以为他袖子里藏了什么神兵利器,退缩着不敢贸贸然上前来。   陆知州见了又怒,“叫你们抓了人,缩在后头的,与他同罪!”   这下几人就算心里冒嘀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   这边段云平“啊”了一声,像是终于摸到了要找的东西,把那几人又唬了一跳,他玩心顿起,捂着那牌子往几人身前一探,做了吓唬声,果真将人逼退了几步。旁人还没怎样,他自己倒笑了。   “不过是块不值钱的牌子,瞧你们吓的。”   陆知州越发恼恨,索性弃了那几个护卫,朝弓箭手招手示意,分明是要将他先行射杀了的意思。   婉容没忍住,连忙出声提醒道,“先生小心!”   段云平终于亮出手里的南阳王令牌,脸上也没了先前的轻浮神色,肃声道,“南阳王令牌在此,陆离,你敢以下犯上?”   陆知州顿时变了脸色,心里正飞快计较着这一单值不值得再搭个王爷进去,一时瞅着左右也没几个闲人,刚刚弓箭手一出,街上闲杂人等早抱头逃了去……   徐明薇凝神看着,面上冷静,心下早焦得糊烂,要是这陆知州一意到底,铤而走险……那今日不仅是他们都不得善果,便是应信而来的段云平,都要受了他们连累,这可如何是好!   段云平见陆离身后的弓箭手仍做了攻击状,嗤笑一声,说道,“怎地?你们也打算跟着陆离诛九族?戮杀王室,可是连族死罪!”   此言一出,弓箭手中多有动摇,便有不少默默放下了手里的弓箭,退到了一边。   陆知州心下一横,扬声道,“别听他的。谁知道他手里这块牌子是真是假,南阳王素来偏居一隅,不理朝事,如何静悄悄到了山东州府,也没人知晓?保不齐是那个阿猫阿狗打了牌子来!弓箭手听我号令,此人假冒皇族,罪无可恕,当场射杀,不听令者,格杀勿论!”   傅恒这时已经从马车里下来,见婉容张口欲喊他,连忙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婉容知意,悄悄扯了扯徐明薇的袖子,做了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傅恒。   徐明薇面上闪过一丝讶异,但见他慢慢往陆知州身后靠近,顿时明白了傅恒的用意,攥着领口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收紧。   陆知州和他边上的几个护卫,全副注意力几乎都落在了段云平身上,压根没察觉到危险的临近。   傅恒也晓得以自己现在的情况,若是一击不中,便再无生机,因此暗暗咬了牙,将手里的乌蛇鞭攥紧了再攥紧,眼睛死死盯住陆离还在上下抖动的喉结。   偏在这时陆知州觉察到身后的一丝异样,正转过头来之际,说时迟那时快,傅恒拼尽力气呼喝出鞭,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陆知州脸上分明还挂着惊诧和恐惧,人已经吃立不住,轰然倒地。   众人见他喉间一片血肉模糊,一时也是教这变故给看傻了眼,全忘了反应。   弓箭手下意识地抬了箭对准傅恒,段云平高声喝道,“谁敢妄动!小王诛你九族!”   这一句果然灵验,众人相看一眼,到底是觉着知州已死,不必再听了前令,一时心里也有些莫名轻松,毕竟还是有些相信没人胆子肥到敢假冒皇亲的。这下子发号施令的人死了,自己也不必当了过河卒子替人垫背,因此陆离一死,竟也没几个真为他伤心难过的。   徐明薇见事情已定,才慢慢松开攥着领口的手,先前并没发现,原来指甲早深深嵌进肉中,索性隔着层布料,没掐破了掌心的皮。   段云平打发了人收拾现场,也没忘记叫人去药行请了大夫,全收拾妥当了,才笑嘻嘻地走到傅恒跟前来,打量了半天他狼狈模样,幽幽吐出一句,“你也有今天!” OK,救兵终于写完了,段王爷的番外是一定会有的。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27   傅恒白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试试一个打十个,还轮庄……我倒忘了,某人连两下子比划都接不住,同你说这个,就跟和盲人说光似的,没甚意思。”   段云平说道,“你这过河拆桥的本事,倒是越来越精熟了。枉费我一收了密信,就快马加鞭赶来。嫂子,你看看你家的这口子,可是疏于管教了。”   徐明薇这会子松懈下来,只觉得身子疲惫不堪,仿佛先前同知州这番周旋,已经耗尽了她全部气力似的。听段云平这般说笑,她勉强回了个笑脸,眼前忽地一黑,身子便往后头软倒去,惊得婉容和徐明茉一阵尖叫,连忙矮身相扶。   再睁眼醒来,徐明薇看看头顶上熟悉的床架子花样,耳边还有娇娇和逸儿扮家家酒的玩闹声,她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当中。这一世的人事相浮,生离死别,以及上一世的人情冷暖,孤苦伶仃,走马灯一般,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在她眼前忽闪而过。   人都说人之将死,才有生前的闪回片段,她不禁自问,莫不是已经身死灯灭,到了轮回之际?   正不知该作何感的时候,娇娇忽地爬上床来,肉呼呼的小手学她探额温的样子往她头上一贴,咕噜道,“姨姨,娘病好了。”   婉柔以为她说的是孩子气话,并未做真,敷衍道,“娇娇乖,你娘没生病哩,就是太累才睡着了。娇娇和逸姐儿一块玩去啊,别吵着奶奶睡觉。”   娇娇瞪着圆眼,见徐明薇分明是睁着眼的,根本没在睡觉,着急道,“姨姨,娘病好啦!”   还是婉容在外头听见动静,打了帘子探头问道,“奶奶醒了?”   婉柔摇头,低声道,“姐儿淘气哩,没见着醒。”   一边到底还是不放心,凑近了一看,果真如娇娇所说,徐明薇早醒了的。一时又惊又喜,手脚忙乱道,“奶奶您醒啦,可要水喝?身上还有什么不对症的?”   徐明薇迟滞着转眼看她,似是认不出人的样子,可把婉柔吓得心里一咯噔,声儿发虚道,“奶奶,奴是婉柔啊,您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大夫前头来看过,没什么不好的,就是受了惊吓,人脱力晕过去了。您这会儿一定渴了吧?奴去厨房要碗莲子汤来?”   徐明薇仿佛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点了点头,见边上娇娇咬着手指要哭不哭的样子,心里一软,柔声道,“娇娇,到娘这儿来。”   娇娇害羞笑笑,一个埋头便扑到徐明薇怀里不肯出来了,“娘,不要病。”   徐明薇亲亲她的额头,笑道,“娇娇乖,娘都听娇娇的,以后都不生病了。”   一旁逸儿看得满眼羡慕,小脸上便有些失落,大概是想起自己亲娘来。徐明薇看着心疼,才这么小的孩子,原本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时候,真是懂事得让人鼻酸。   她空出只手,朝颜天逸招了招,“逸儿过来,让姆妈抱抱,看看这两天你吃胖了没有。”   颜天逸脸上终于露出了欢喜模样,先看了一眼娇娇,才学她一样伸手把徐明薇给抱住了。   看着徐明薇一左一右地抱了两个小娃娃亲近,婉柔嘴角露出些笑容来,转身同婉容说道,“姐姐在这里看着奶奶,我去厨房看看早上吩咐的莲子汤。”   婉容说道,“叫穆姐姐送过来就好,你再去前头同爷说一声,一早上都问了好几遍了,刚刚才打发了潘子走。”   婉柔点点头,笑道,“我这就去。”   一时转了出去。不出片刻,穆氏果真端了莲子汤来,显然是晓得两个小的也在,还另外盛了两碗小的,一并用食盒装了提溜进来。   “去了莲心的,奶奶但吃着,无妨。”   徐明薇听出她语气里奇异地也有一丝轻快,只当她是为自己劫后归来而高兴,但从她手里接碗的时候无意中一瞟,就看见了穆氏腕上新戴的一对镂金镯子,样式还挺新,便顺口问了一句,“新打的?平常倒没见你戴过。”   穆氏先是一顿,耳朵尖渐渐红了,竟能让人从眼里瞧出几分羞意来。徐明薇顿时明白了,吃吃笑道,“那傻子送的?看来家里又快要办喜事了。”   穆氏耳朵越发红,不敢搭腔,转身给两个小的也端了汤,规规矩矩地到一旁候着去了。   徐明薇只叹世事难料,原本看好的冬子和婉容没成,倒是潘子先把穆氏这座冷冰山给追到手了。   傅恒得了婉柔报信,这会子冲进门来,但见屋里一大两小都好好地坐着喝汤,大的这个终于不似昨天那样血色全无,而小的两个则乖乖地系着口水巾子,也不用人喂,自己反手握了勺子像模像样地往碗里捞东西,只是撒的多,入口的少罢了。   傅恒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唯阵阵陌生暖意悄悄暗生,说不出的欢喜。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28   “好些了没有?”傅恒无端端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吞咽了下,才紧着喉咙问道。   徐明薇还没开口,一旁娇娇见了亲爹,便要蹬着小短腿从凳子上下来,她连忙把人按住,摇头道,“娇娇忘记娘和你怎么说的了?吃饭的时候要专心,吃完了才准做别的事情。”   娇娇瘪瘪嘴,求救似地看了一眼傅恒,见亲爹只盯着亲娘看,根本不理会自己,竟跟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又挪着小屁股在凳子上坐好了。   徐明薇险些没绷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表扬了几句,安抚好了,才同傅恒说道,“我也想到这一晕,竟晕了一天一夜,可叫你们担惊受怕了。刚刚才醒来,还以为自己是不在了,恍惚了半天,还是娇娇这孩子察觉到我醒了。想来人都说母子连心,果真是有几分道理的。”   傅恒听着心里一抽,不放心道,“我叫冬子再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徐明薇本想说昨天才请过大夫,实没必要。转念又想,看看也好,求个安心,便点了点头。   “说到底还是你受的伤严重些,大夫看过了怎么说?天气这般热,你还是别到前头去了,在家里好生养几天先。”   傅恒摇头笑道,“都是些皮外伤,已经用过药了,不碍事。陆离行事虽然混账,万死不足惜,但好歹是个知州,好些事情不经了我的手,也没法子同上头交代。”   徐明薇听他的意思,倒像是全没事了,好奇道,“陆家的事如何了结?齐王那边……不要紧?”   一说到这个,傅恒面色又沉了下来,冷声道,“如今是奈何不得他,但日子也不远了。”   至于陆离竟是得了应家授意,想要拿了她去讨好了齐王的这点龌蹉,傅恒实在不愿说与徐明薇听了。身为王室,竟暗中垂涎臣子妻室,暗中授意门人做出这等丑事,若是有朝一日真叫他如了愿。那天下苍生,还有何企盼?举目四顾,不过涂炭而已。   一想到应家,傅恒简直跟吞了个苍蝇一般恶心。   他自认为同小郡王少时相伴,后头虽因着傅宁慧的婚事,以及政见阵营不同,才渐渐淡了来往,也算是有过君子情谊。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齐王书房里挂的那副徐明薇画像竟是应子肖亲手奉上的!这回要不是尚有应子肖之妻,徐明薇之友杨瑾希善意未泯,暗中往傅家传递了消息,只怕昨天在他们命悬一刻的时候,段云平也没办法及时赶到救人了。   这件事情,傅恒在徐明薇昏迷的时候想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打定了主意,就让她以为是自己拖延时间的法子生了效,然后把事情的真相永远埋在自己心底,永世再不提及。   徐明薇不知他这会儿心里所思,又问道,“如今州府里主事的又是谁?知州府里的可处置了?”   傅恒摇头道,“一时还没个定论,原本还有平清县的想拿了我论罪,好在有云平顶着。如今看着乱象,倒像是秉着谁声大谁做主,不论揪了哪儿的理,在朝廷发下公文前,州府里云平还是能说了算的。”   “至于陆家的,陆离一死,当天夜里便遭了贼,陆应氏起夜惊了盗贼,教人乱刀砍死了,尸首都是仵作捡了拼凑起来的,这会儿还停在义庄里,等着他家下人往本家送了口信,再行发丧。陆家经此一乱,钱财半失,群奴无主,便有胆大的卷了金银细软连夜逃了,身契都不见。还有件奇事,这一夜天亮,不仅家中钱财失了,奴仆逃了,连着陆应氏所出的一子一女也不见了踪影,果真是天理迢迢,报应不爽。”   徐明薇心想怎会这么巧,人才死,做贼的就当夜摸上了门?她忍着没说,只奇怪道,“两个大活人,怎会忽然不见了?”   傅恒说道,“一个九岁,一个七岁,哪有胆子自己出走,却是最好卖的年纪哩。”   他不意多说这底下的龌龊事,摇头歇住了。 我是话唠,我认了!泪目,说好的完结呢,又拖拖拖,今天更了四章,还没写到结局。。。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29   因着陆知州府上闹的这一出,傅恒又回到了先前连轴转的日子,到天黑才能才衙门上回到庄上来,才几天人就黑瘦了一圈。徐明薇看他这样也不方便,觉着不如还是搬回到衙门后头宅子上去,却叫傅恒一句话给拦住了。   “眼下三伏都还没出,那宅子都块像样的树影都没,你这还有着身孕,四处搬动不好,还是等黑炭的婚事办成了,天气凉快起来,再议此事。”   徐明薇见他自己都不在意,便打消了搬家的念头。   徐太太听管事的提起这事,过了两日拖着吴主簿家的一起到庄子上来看她,进门便笑道,“本该是早来的,但想着夫人受了惊吓,养个三五天才好来扰,这才拖到今天。听底下的说您有意要搬回去?可是底下的不懂事,有什么不如意的?”   徐明薇让婉柔请了座,柔声道,“太太客气了,却不是为着这一桩,只是想着在府上也叨扰了许久,该是时候回自己宅子里住着了。走是定要走的哩,只是太太还容我们住些日子,等再凉快些就是了。”   徐太太豪气道,“夫人说这话才是客气了,这庄子啊,您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也好方便我们两个腆着脸上门来扰哩。那官家大院,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见着门前官字都要抖一抖哩,哪里敢常来!”   吴主簿家的闻言也轻轻笑了笑。她性子静,多半都是听得多,说的少。   徐明薇捂嘴笑道,“瞧您说的,哪就有那般唬人了。你们要来,我还盼不来哩。娇娇昨天还惦记着她的君姐姐怎么都不来玩了,让我问问哩。”   说起这个,徐明薇下意识地往外头看了看,徐太太会心笑道,“昨儿两个大的领着她偷偷去游湖,不小心掉水里去了,这会儿被她爹爹关祠堂哩。”   吴主簿家的顺着话,微皱着眉接了一句,“家里两个贪凉,吃冰闹了肚子,吵闹的很,也没跟着来。”   言语中不乏担心。   徐明薇见她们两个家里各自有事,还记得上门来探她,也算是有心了,当下叹道,“家里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也的确是叫人牵挂不下。我这儿没事哩,过几天等事情少些,孩子们也好了,咱们再办个夜话会热闹热闹?”   徐太太抚掌笑道,“这个却是好。等府上定了日子,我们再来。”   徐明薇也不留她们,让婉柔将早早准备好的红绡各人送了一匹。这还是上回家里托镖队送来的,料子又轻又薄,热天给孩子做单衣再好不过。徐明薇让人给娇娇和天逸天诚三个都做了几身换洗的,果然不错。正打算将剩下的两匹给两家各自送去,这会儿她们自己来了,倒免了一回路上奔波。   徐太太和吴主簿家的也不推辞,让丫头好生收了,一一告辞出来。马车才拐出弯,就远远看见王家和汪家的轿子朝着她们而来。   吴主簿家的素来不爱说人闲话,也忍不住轻嗤了一声,说道,“这会儿还敢来,也不嫌丢人。”   徐太太冷笑道,“妹妹不知,有些人啊,人前端着一副矜贵样儿,谁也入不了眼的架势,往往这些人你拿银子去砸她,就算落到粪坑里也会想法子捞起来。对她们来说,面子不过是抬身价的东西,被人踩地上了也能捡起来拍干净,好叫你再踩一脚哩。”   话是这样说,等两家的轿子靠近了,徐太太喊住马车,还是笑吟吟地掀了车帘子同汪家的管事婆子讨好道,“芸嬷嬷,可有些日子没见着您了,要不是知道是您家府上的轿子,远远地瞧见,我还真不敢认,还当是夫人跟前又换了哪个年轻媳妇子哩。”   那婆子以前也是不大爱理会她的,这会儿见着了面上倒是十分热情,“徐当家的真爱说笑,老婆子都一把年纪了,可比不得那些小姑娘。”   一面又同轿子里的人说道,“太太,您瞧着是谁来了,竟是徐当家的哩,问您好哩。”   徐太太心里暗笑,平日里这汪太太待她是还算客气的,但除了捧银子上门去,当街遇上了也是十回见不着九回的。这会子分明是见她们刚从庄子上出来,又得罪了县太爷一家子,惶恐不知该从哪里找补,竟肯合着婆子一同做戏,真叫人觉着痛快!   汪太太坐的轿子果真卷了窗帘子,露出里头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来。   “徐太太这是要往哪里去?您可是有日子没来咱家坐坐了,听说府上女公子昨日落水了?可看过大夫了没有?虽说是大热天的,也不好粗心了哩。”   论做戏这功夫,谁还能比得过生意场上打滚惯了的徐太太,当下也亲热笑道,“谢您关心。小孩子调皮,名儿竟也传到您府上去了,回头还得好好管教一顿,不然将来婆家都难找啊。”   汪太太面上笑容一滞,心里疑她莫不是想攀上自家的哥儿?商贾家的,她就是再想同徐家攀交情,好替自家和王家挽回在县里一把手的面子情,也是万般不肯从了的。她的珏哥儿那样好,可不是徐家那疯丫头能配得上的!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30   徐太太了然地笑了笑,趁机说道,“这大太阳晒着的,您也有事。我就不拦着您了,回头再到府上来拜访。”   等汪太太回过神来,徐家的马车早走出了好远,追也追不得,不禁生出些后悔来,早知道该先同她拖着话,有徐家的领了上门,终归是她家的庄子,徐明薇就算再不情愿见她们,也多少会给些面子……算起来她在知州府上也没怎么得罪傅家,要不是被王家人磨得没法子,她也不想理会这。   回头,却见王太太探了脑袋正有些埋怨地看着自己。汪太太瞪她一眼,后者自知理亏,连忙缩了脑袋。   汪太太叹口气,同外头婆子说道,“走吧,少不得还是要去拼一拼咱这张老脸。”   婆子点头应了。一行人在徐家庄子外头落了轿,便有门房上来询问,清楚了来意,当下面上也无异色,客气笑道,“太太且先进堂屋里凉快一阵,喝口茶散散暑气,还容小的往里头传个话问一声。”   汪家的和王家的相看一眼,也别无他法,跟着引路的婆子去了边上屋里坐了等。这一等却是等了快一炷香时候,才见那人抹着汗回来。   “真是不巧,我们家奶奶已经睡下了,两位夫人您看看是不是留个帖子,等奶奶睡醒了,小的再替两位传递了消息?”   王太太心里一阵恼怒,明明看着徐家的和吴家的前后脚才走,便是躺下就睡,也没这么快睡死的,分明是托词不肯见了她哩。   汪太太叹口气,面上越发缓和,使了个眼色让芸妈递了两钱银子给那门房,一边笑道,“那就劳烦小哥了,便说是城南汪家,定错不了了。”   门房客气将两人送了出去,转眼便将那两钱银子扔给了正往外走的倒夜香的,喜得后者不知怎么才好,惹得小厮们一阵取笑,起哄道,“走罢走罢,是潘爷赏你的哩。”   徐家真正的门房这时从边上凑了上来,讨好道,“潘子哥真是好没良心,顶了我的活儿不说,还把该我的赏钱给了个不搭靠的,真是有便宜都不记着我们这些兄弟哩,打碗酒喝喝多好?”   潘子笑着踹了他一脚,啐道,“眼儿真小,不过两钱银子,你们一个个的就掉钱眼里去,爬不上来了?要喝酒又有什么为难的,但拿了钱去买了,爷爷这回便请了你们的!”   小厮们都教他这番话馋了酒,一时有说他好的,又有当下就安排起上哪家买酒去的。   门房做了笑脸道,“潘子哥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哩。兄弟们吃了哥哥的酒,可别忘了同哥哥道一声喜,拿金子砸媳妇,终于砸成了哩!”   众人哄然笑开,也有语带惋惜的,摇头道,“往后却见不着这出热闹了,着实可惜。”   惹得潘子笑骂道,“可惜个球。你这龟孙,见不得人好不是?”   正闹着,忽地听到外头又是一阵马蹄声响。众人不禁停下嬉闹,面上都有些惊奇,这回又是谁来了,这般动静?   潘子探头一看,不是黑炭还是哪个,心里顿时一松,连忙上前拉了马,谄媚道,“黑爷,怎地这个时候来了,瞧您热的,小的替您牵了马,赶紧喝口茶缓缓……”   他话还没说完,黑炭拦手说道,“快些去请了奶奶,就说衙门有圣使来了,等着奶奶一起接旨。”   潘子听是这等大事,晓得这事紧要拖不得,也不敢再卖乖,应道,“黑爷稍等,小的这就往里通传了消息。”   亏他反应快,到门上就立刻叫人先备了车,等里头等了消息都穿戴妥当,门外跟着伺候的也都跟上了。   旁人或许还不知,徐明薇却是知道当今圣上已经“病重”多时,一路上心里就跟井里摇水似的,上上下下,晃晃荡荡。   这天使,又会是哪家的来人呢?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31   一路惴惴地到了县衙门,只见街道两旁都已经肃清,另有铁甲护卫严实守了,人人右臂上都绑了块白布条。   徐明薇心里便是一个咯噔,回头见婉容和婉柔面上都生出些绝望来,心里反而奇异地松快下来。   马车已然停稳,外头便有唱官来迎,徐明薇趁着人还没到跟前,回头朝两人淡淡笑道,“你们两个脱籍之人,并不是徐傅两家的,便有个什么,也牵连不到罢了。快收起这脸色,教人看了笑话。”   婉柔是替她管钥匙的,如何不知道前两日她要了身契去,心中早猜到了些,这会子坐实了,竟不觉得高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哽咽道,“奴生是奶奶的人,死是奶奶的鬼,再没别家可去了。”   徐明薇教她的孩子气惹笑,叹道,“别说这些糊涂话,什么生啊死的,有口气在,就该好好过日子。”   这时扶马的唱官已经在外头站定,客气请道,“傅夫人,请下车接旨。”   婉容抹着眼泪上前来扶,徐明薇原本心里也是害怕的,怕京中的亲人一朝命陷囹圄,怕徐明梅大船将覆尸骨无存,怕自已有负大公主临危托孤……但此刻,她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皇权社会,蝼蚁之力,有何足惜?一个人的性命和自由意志是多么脆弱,没有这回,保不齐还有下一回,活着,便逃不过罢了。   既然害怕也无济于事,倒不如拿出点氏族大家的气度,走,也得体面得走!   徐明薇重新检视了下自己身上的穿着,上下并无不妥,才肃着眉眼,由婉容和唱官搀扶着下了车。两旁守着的铁甲护卫一如那年,大公主逃宮时她所见过的一般,身着黑漆盔甲,手执冰冷长矛,形容利器,叫人望之生寒。   唱官见她有些出神地盯着铁甲军看,以为徐明薇是在看兵士手臂上绑着的白布条,因而细心解释道,“先皇四天前驾崩故去了,各州府里已经快马发下国丧公文,只是消息一时还未传递到位,夫人才有所不知罢了。天使还在里头等着颁旨,傅夫人,您这边请。”   徐明薇有些迟疑地问他道,“那京中现在是谁主事?”   唱官面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未作答,傅恒听见消息,已经迎了出来。见她面色雪白,当下便知,准是黑炭这个冒失的,又没把话给传全了,反害她经此一吓。   “先皇薨了,新皇下月初五正式祭天登基,封后大典则延后再办。这回来传的旨意,正是同这事有关。”傅恒也来不及细说,只捡着紧要的缓了徐明薇的心,一边牵了她的手往里走,对着香案恭敬跪下,朝圣使笑道,“大人,拙荆已在此,还请大人宣告圣意。”   那天使也笑着朝两人点了点头,展开明黄圣旨宣读道,“朕膺昊天之眷命:今山东府平陆县县令傅恒检举有功,忠勇可嘉,兹令领铁甲军三百,肃清齐党余孽,以正朝纲社稷。另,皇后族妹傅徐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着即册为虢国夫人,食三百,金五千,钦此!”   天使颁完旨意,笑眯眯地朝傅恒和徐明薇贺喜道,“傅大人请接旨。恭喜虢国夫人。”   徐明薇一时还分不清现实和虚境,怔楞着忘了反应。傅恒连忙扯扯她的袖子,一边从天使手中恭敬接过圣旨,一边顺手将徐明薇给拉扯了起来,笑道,“圣使一路劳累,且随家人下去歇整一番,下官随后便来。”   天使笑道,“傅大人不必客气,小的还有要务在身,不好耽搁了,就此告辞。”   傅恒连忙使了个眼色给冬子,后者连忙追了上去,将一封封了几张银票的信瞧瞧塞到了那天使的手里。天使回头朝傅恒看了看,点头收下了。   徐明薇一瞬之间经历了大起大落,等人都走远了,才反应过来,问傅恒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恒扶她坐下,将京里这个把月来发生的事情一一同她说了。   原来,齐王和萧妃听闻秦王在追查先皇后的死因之后,不知怎么的也知道了皇上到秦王府同秦王密会一事,两人生怕东窗事发,再者皇上一直拖着迟迟不肯立储,只怕是为着暗中扶持秦王,增添其羽翼,好使其来日有力能与朝中齐王党相抗衡。   齐王和萧妃盯着那个位置这么多年,又怎肯眼睁睁地坐看他人荣登大宝。两母子心下一合计,索性趁着皇上病重之时,买通了内里宫人和铁甲护卫,将皇上软禁了起来。先时还怕招揽太过,在朝中落下口实,因此还肯假模假样地伪造了圣旨,让秦王和齐王共同理政,杨徐两阁老做辅。   但随着时日渐渐推移,宫里宫外迟迟不见皇上露面,外人自然会生疑。齐王和萧妃便假造圣旨收了傅家兵权,以作逼宫之用,又与北狄约定好了与八月初八这一日共同举事。到时候内忧外患,朝中众人哪里还有心思追究齐王登位是否合乎正统。只要他逼宫成功了,北狄便望风收兵,事后再割十八城池相送,共享安世。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32   “既然齐王都已经成竹在胸,胜券在握,又怎会让秦王临门截胡?”徐明薇发问道。   “秦王一派早就疑心皇上遭囚,对京中布防另有安排,因此到齐王约定逼宫这日,军中兵马仍有半数肯听我父亲调令,此其一。”   “其二,初八这一日皇城内忽地另杀出一路兵马,不知从将者为谁,但折杀齐王人马过半,杀得谋逆一派措手不及,失了先机。再等皇城外的援军赶到,齐王一派已难成气候。萧妃见事已败露,从宫殿中趁乱逃出,欲下手刺杀皇上,被侍卫错手杀死,尸身至今还未装殓,要等齐王谋逆一案落审,再做决议。”   傅恒还有半句压在心里没说,先皇后多半是萧妃使了手段害死的,为人子女,新皇断不肯放过杀母仇人。如今萧妃的棺椁还停在东别殿里压住不发,三伏的天气,京里也只会比这儿更热罢了。新皇此举,同那曝尸示众也差不离,京中群臣此刻只怕同杨家之事牵扯上,其中内情也参透不少,哪有不怕死的肯开口替亡人求情的,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其实照他的意思,英韶大可不必替后世留下这一笔脏污。人死万事消,先皇后故去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墓中只剩白骨森森,萧贵妃如何,她又从何知晓,从何平心?说到底,还是留下来的人心有不甘,意有不平罢了。   “那边境又如何?北狄不是同齐王约定了要八月初八共同举事吗?”   傅恒继续说道,“毛将军等人接了退防的圣旨,毕竟是武人出身,最忌讳的就是不行上令,恐被上头疑有反心,因此的确领兵退往凉州,只余了不到千人镇守边关。到初八这一日狄子果真来犯,守关将士正定了死守之心,忽见城防下幽幽转出一骑人马,引颈就刃,定定地踏马立与关塞前。小毛将军正四下问是谁家女眷没及时入关,忽见着列阵往前的北狄军马全止住了脚步,隐忍不发。”   徐明薇身上一僵,心里隐隐抱了期待,原来大公主还活着?   傅恒知她所想,轻轻摇了摇头,沉声道,“北狼王素有野心,早存了入主中原之念,这回既是御驾亲征,断无可能为着儿女私情,一折毕生所图之可能。三军阵前,北狼王只避而不见,击鼓命铁骑前行。大公主迎着鼓点,含泪抛下一句,‘生我养我者,终不可负;知我亲我者,亦不可违。父皇,母后,长生无能,护不得故土,唯有削肉还骨,以洗祸国之罪!’城防上将士才知底下站着的竟是和亲公主,尚在争执该不该开了城防将人迎进来,忽听得底下一声惨叫,竟是左手臂已尽数拉开,露出底下森森白骨,染了一地猩红。”   徐明薇已经忍不住眼泪,吞声呜咽起来,失神道,“这又是何苦,又是何苦!”   傅恒所听到的,唯有比这更惨烈罢了,不然,又何从不费一兵一卒,退了北狄三十万铁骑?   他沉默了片刻,才叹声道,“天命如此,国与家,两难相全罢了。”   “后来呢?”   “彼时大公主尚有一息之力,抬手欲挖双眼之际,一箭飞射而来,正中其心口。城上兵士欲抢大公主尸身,但叫小毛将军喝住,生怕是诱兵之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狼王拍马上前抱走了大公主尸身。小毛将军欲偷袭放箭,教他抬头望来一眼,生生止住了。等众人回过神,北狄大军已然扯起白旗,悄悄退去。一场破国危机,这才解了。”   两人一阵沉默,分明是该为之欢喜,为之庆贺的胜利,却因为沾染上了故人鲜血,教人无法承受。   半晌,傅恒终于开口道,“诚儿年纪不小了,该是时候请个正经先生教着了。”   徐明薇有些讶异地看向他,片刻后,欣喜地点了点头。 你们要的大公主的结局。不是我心狠,历史上的和亲公主,没有几个是有好结果的。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33   徐明薇这时想起衙门门口守着的铁甲军,奇怪道,“新皇发派给你三百铁甲军,又是作何用处的?”   傅恒解释道,“陆夫人陆应氏是郡公府的庶支所出,与京中所从甚密。英韶初登大宝,多半是唯恐底下还有谋逆未能清扫干净,留了后患,才有此举罢了。”   徐明薇并不尽信,那圣旨上可还有一句检举有功哩,检举的是谁,又检举了什么?她并不相信区区一个知州,底下能有多少人马调动得活,威吓底下人或许还有几分手段,与朝堂政史又有何相干?要是陆知州在齐王跟前是个有头有脸的,也就不必走了上回的险路,要捉了自己送与齐王献媚了。   她在宫中伴读时候,也曾在御花园里撞见过几次皇子,但胜在大公主谨慎,从不让几个皇子有空隙接近了她们,不是立在一旁回避了,便是立时按了原路退回。徐明薇也从未有那攀龙附凤之心,仅有的三次撞见,也从未偷眼悄悄打量过皇子们的样貌。齐王是如何对她存了别心,徐明薇自是百思不得其解。好在这次有惊无险地过了,那人如今也该深陷天牢,只等着过堂坐审。   谋逆大罪,料得他今后断无再翻身的可能。   徐明薇忍住一口恶心,心头涌上阵阵报复的快意。倒不是说她有多爱傅恒,爱到忍受不了第二个男人近身。而是自己一旦被齐王当作禁(脔)拿在手中,那她下半辈子再无自由可言,一颦一笑,都得由了男人高兴,同条狗一般,只能卑颜屈膝地活着。   与其受此侮辱,倒不如速死来得干净痛快。所以当日在那马车上,陆知州以箭雨相逼,傅恒急声赶了她们下车的时候,徐明薇心里迟疑的,并不是出于对傅恒的不舍,而是对将来的不甘和不愿。   不过,傅恒好像当真误会了,这几日对她更是贴心贴意的好。只不过,还没好到什么事情都能同她说了的地步罢了。徐明薇面上露出个浅淡笑容,回头对傅恒说道,“既然圣心宠眷,肯对你如此委以重任,你还待好好做了差事,不负皇恩浩荡才好。”   傅恒欲言又止地看这她,最终只是笑了笑,点头道,“自当如此。今儿是黑炭传话没传清楚,回头我再教训他。天气热,这衙门里你还是少待些时候,赶紧回庄子上歇着,晚些时候我便回来。”   徐明薇点点头,受了他的温存好意。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往庄子上走,到了门前徐明薇突然生出几分闲心,想去看看京城杨家送来的细犬。   潘子笑道,“奶奶不知,那畜生果真养不熟,前儿天热起的脾气,竟反口就朝主子腿上咬,好在爷身手了得,没教那畜生得了嘴。主子心里头恼,又说反正这东西老是撵两只猫爷,就叫小的们放血杀了吃肉。大热天的,倒把小的们吃出好几滩鼻血来。”   徐明薇笑道,“还真是巧。养不熟的畜生,吃了便吃了吧,我也就是顺口一提。对了,你预备着什么时候问我要人?穆氏虽说先前是个自由身,如今身契却是在我手上,没些家底诚意,我可是不肯放了人的。”   潘子叫她说得脸色微红,哈哈笑道,“奶奶又同小的说笑,您待您屋里的可是出了名的厚道,不倒贴出一半来都嫌少了,又怎么会贪图小的这点东西。这不是黑爷的婚事都还没办吗,小的是心里想着,还等家里忙过了这一阵,再来奶奶跟前要了人。这天底下一个茶壶一个盖,该小的,终归跑不了哩。”   徐明薇又看他一眼,无端端想起傅恒跟前的冬子来,轻叹一声,真是各人自有缘法。原本以为婉容好事将近,不想临到头来,不过一场空罢了。   “奶奶,家里有信来了。”正计较着,碧桃欢喜地一路跑来,高高扬了手中的信封叫道。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34   徐明薇接了信,隐隐觉着傅恒未能解答了的疑问,通通都在这薄薄的信笺当中。因而一路快步回了屋,摒退了众人,几乎是屏息着拿纸刀小心拆了信,抖落平整,一字一句地凝神而视。   “前信已到,知你平安,心中甚慰。早知齐王一党如此猖獗,娘便该让恒哥儿松你回京,也不至于受此一场惊吓。娘知你心中必然存疑,为何不尽早将后情与你托出。实是事关重大,便是为娘身处京中,也不敢说看得全了,看得齐了。其中险恶,吐露半点,都有可能覆了己方之舟。唯有瞒你,欺你,如今尘埃落定,谋逆得诛,你想知道的,娘也知道的,就在此节当中,一一与你细说。”   “早在那年你小舅舅和曾外祖父忽然现身京城,娘便晓得京中从此格局要变,到圣上夜访来家,娘更坚定了先前猜想。你曾外婆在娘小时候,以为我人小不记事,无意当中哼唱过一首歌谣,‘阴山贺兰家,八百里云海做被,四百里青山为枕,四百里草原为席,逍遥自在随君意,天子马前不下跪,终身终世不供税……’却不想我一直暗暗记在心中。等渐渐大了,听得多了,看得多了,才想明白这‘天子马前不下跪,终身终世不贡税’是什么意思。”   “所谓阴山贺兰家,就是天子私兵。个中缘由娘并不清楚,只猜想每代家主必有受制于天子之处,而天子回馈给贺兰家的,就是相对的自由和特权。不到起战时,阴山贺兰家从不入京。娘有印象的,从小到大,你曾外祖父也就在二十八年前进过一次京城。那一年,湘南王反,举旗不过十日,朝廷增兵赶到时,城内已成一片焦土,敌首高挂城墙,早死去多时。也正是这一役,让先皇坚定了立天顺帝为储君。”   徐明薇看着奇怪,既是行军,总有踪迹可寻,而且湘南王封地离京城数千里之隔,贺兰博心又怎么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奔袭谋逆成功?但贺兰氏信里除了这些,再没有更多解释。二十八年前,她娘贺兰氏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许多细节,恐怕她自己也是事后在徐家查了不少旧事,才半蒙半猜出来的。   “娘除夕夜见你曾外祖父忽然入京,便仔细留了意。许久之后才查探出他一直未曾离京,似有结交秦王。娘还待追查,一日忽收到你曾外祖父的传信,只叫娘静待事变,不要再妄动妄议。他的意思,自然就是天顺帝的意思。是以咱们徐家静悄悄地就站到了秦王的这一边,后头发生的事情,你自然也都知道了,此处不再赘言。”   “京中如今新皇选定,百罪待责。杨家作为萧贵妃娘家,首罪其冲,应家也难逃其列,都已尽数拿进天牢。其下各路党羽,亦在细细查问。娘要同你说的是,娘本感念着杨家瑾希姑娘也算是救过你这回,要不是有她及时报信示警,但凡段小王爷迟到一刻,以你这样过刚易折的性子,只怕此遭是凶多吉少。只可惜杨家,应家都在重罪诛九族之列,她又怀了应家的骨肉,委实难救,到娘写信这会儿,也不见上头有肯轻放过的意思。”   “你若是还念她旧情,感她新恩,同恒哥儿开个口求个人情,那孩子是留不得的,一碗去子汤,留个半全人。她救我爱女爱孙一命,我自保她后世安稳。但此事能不能成,只在你和恒哥儿了。”   一晌看罢,徐明薇又惊又讶,难怪段云平那日单骑只身而来,身后一兵一卒都没,只怕也是半道上接的密信,来不及回头叫人,便急急赶来了。黑炭等人又是什么时候露的面,她当时早晕倒不省人事,事后深引此为辱,更是不曾细问过。此事傅恒肯定是知晓的,不管他出自什么原因没有告诉自己,为着旧友性命,保不得也得撕破了这层皮,救不得也得试上一试了。   一时心里又有些唏嘘。两人自京中练秋白那场婚宴上见过一面,从此便再无联系,各有阵营,也各有归属,再也不好似当公主伴读那会儿,两不相猜,互不生疑。原本以为彼此的年少情谊自此消散无踪,却不想她这回竟肯冒着被夫家和娘家双双背弃的风险,临危报信。这份恩情,她如何偿得!   徐明薇又想起杨应两家订成了婚事,杨瑾希来明月居看自己的那一回。当时那个娴静少女刚刚抢了闺中好友的心上人,却强作了成熟模样,满不在乎地说道,“你信不信,今日换做是傅宁慧与我一般处境,她只会比我走得更远罢了。”   徐明薇喃喃自语道,“我自是信的。你与她,自始自终,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35   癸未年,中秋。   傅恒三年任满,回京等候调令。一家子大大小小,租了三艘大船,正别了靖州渡口北上。   江上水汽盛,风将船头上悬着的官旗吹得乌咧作响。徐明薇抱着关儿倚在船舷,指点了不远处的乌头水鸟与他看。   关儿看得目不转睛,只把小手拍得啪啪响,又笑又跳着。一旁守着的穆氏,已改了妇人发髻,见状眼角细微动了动,要是仔细看的话,也有些似微笑的模样。   “奶奶,爷说让你进船舱去哩,外头风大,怕哥儿着凉了。”婉容笑吟吟地上前来喊人,徐明薇回头看她一眼,奇道,“不是说你身子不舒服,换了婉柔当值的吗?怎地又往前头来了?”   婉容面上一红,还不及开口,婉柔从后头钻出个脑袋来,坏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她这哪是身子不爽利,是肚子里有人了。”   徐明薇闻言面上露出些喜色,“几人当中算你成家最晚,倒不想你们动作最快,三年抱俩啊!”   婉容羞道,“奶奶再没个正经的,奴可真撂手不干了,只回家奶娃娃去。”   几人哪里肯放过她,一时又拿她家那个英雄救美的说笑。可见真是姻缘天注定,当时谁都觉着婉容这辈子定是不会嫁了,不想她不声不响地,就同那日在大街上为她解围的汉子看对了眼儿。   可也巧,这姓陈的铁匠是个绝户,上头无父无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得知他被傅恒从知州牢里放出来后,婉容寻到铺子上去谢过人家一回。一看人家又是为自己挨了牢里的杀威棒的,少不得又送过几回伤药,一来二去,这婚事便渐渐有了眉目。等陈铁匠求到傅恒跟前,家中众人皆是吃了一惊。   只是其中冬子是作何想,便无从得知了。潘子也不过是被他拉着陪喝了三天的酒,被穆氏嫌酒臭熏坏了孩子,连着在过道上睡了三个晚上罢了。   甲板上众人虽是这般说笑着,但谁也没多嘴提婉柔一句,徐明薇屋里这几个得力的丫头,如今除了婉柔,一个一个的也接连嫁了。   徐明薇原本也想过是不是自己的缘故,把婉柔她们带歪了,但看婉柔回回拨动着算盘眼睛能能冒光的样子,便也打消了替她张罗的念头。女孩子不在十五六岁最懵懂的时候闭眼嫁了人,岁数越大,心里就越敞亮,也越难以教男人骗到手了。现在的婉柔,除非站她眼前的是个金子打的吧,否则也难点头。   “叫你们这些小蹄子来叫人,果真同爷说的一般,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这都多大会儿功夫了,还不见你们劝了奶奶回舱里。爷可是发了话了啊,回家就把你们这些个使唤不动的给换了,买些伶俐听话的,看你们到时候哭不哭。”老赖家的从舱里钻出来,笑骂道。   她毕竟岁数大了,又坐不得船,吐了好些天才渐渐适应过来。婉柔怕她万一摔着,连忙上前扶了,笑道,“婶子又编了谎话骗人哩。您前儿是怎么哄馨姐儿和逸姐儿的?说往花盆里埋了小鱼儿,过些天就能长出好多小鱼儿。馨姐儿和逸姐儿这几天可把那花盆给盯出洞来了,还问奴,是不是水浇得少了。天爷,要不是婉容姐姐早料到姐儿会当真,趁着她们吃晚饭那会儿把死鱼从盆里挖出来了,这会儿可不要熏死个人。您老这张嘴,可真能哄人的。”   徐明薇还不知道有这一桩子事儿,下意识地拿眼去看老赖家的,后者心虚地往后躲了躲,没甚底气地辩解道,“姐儿不肯睡,闹着要捉鱼,老奴这不是没办法,才想出的办法嘛……”   徐明薇摇头笑道,“这我可不管,回头两个小祖宗闹起来,看你怎么收拾罢了。”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徐明薇觉着风越发大了,抱起小儿子亲了一口,“多多,鸟儿要睡觉啦,咱们明天再来看鸟儿好不好?”   关哥儿睁着一双圆溜大眼,好脾气地点点头,还是一样惜字如金,半个字都不肯多说。   徐明薇心里愁一句,这样不爱说话,以后万一不会说话可怎么办?儿女果真是生来讨债的,姐姐娇娇不爱走路,弟弟多多不爱说话,真是各有各的愁人。 傅多多,福多多,来源于我的同事,姓金,金多多。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36   思忖间,徐明薇已经抱着孩子进了舱,傅恒听见她们娘俩的动静,放了手里的书,笑着从她手里接了孩子过去,很有经验地先摸了摸孩子的手,见是暖的,才放了心。   徐明薇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心想也真是奇怪,无论看了多少次,回回都觉着有些微妙的违和。一朝探花郎,以往是多么风流意气,如今好似花魁洗尽铅华,甘愿素手做羹汤一般。只怕他那些京中故友若是相见,也断不肯信眼前这一脸慈父模样的,会是他们所熟悉认知的那一个罢了。   “你又在想些什么,喊了你好几声了,全没反应。”傅恒忽地拍了她肩膀一下,笑意沉沉。   徐明薇回过神来,见儿子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拿手指戳了戳他的包子脸,刚刚明明看水鸟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一点都不像个小孩的样子,真是她生的吗?   傅恒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徐明薇再欺负儿子,引了话题道,“再过了前头的渡口,就是皇陵了。你可要去看一看她?”   徐明薇明白他说的是杨瑾希。当年虽然是有着徐傅两家求情作保,明德皇帝虽然旨外开恩,留了杨瑾希一条性命,但同时也有个条件,杨瑾希作为应杨两家九族遗脉,终此生不得再嫁,不得生子,不得擅离,替两家守皇陵赎罪,至死方休。等徐明薇知道这事的时候,杨瑾希早从死牢中放了出来,守了半个多月的皇陵。   一时之间,徐明薇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如今傅恒问起,她倒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想去看看杨瑾希过得好不好,又怕知道她过得不好。   傅恒看出她心中迟疑,淡声说道,“你心中记着她,她心中多半也记着你,这么多年没见了,好坏也去亲眼看看,免得兀自白白猜疑。”   “便听你的,去看一眼也好。”徐明薇朝他淡淡一笑,应道。   “今个儿是中秋,咱们预备着怎么过?”傅恒见这事说定了,想起节日来,顺口问道。   “船上材料也有限,徐婆子早上便来要过一回东西,看她神情,心中应该有数,只等着吃便好。我思忖着好叫船家寻个水面开阔处,将三艘船都拿板子铺着横连了,让众人都凑一回热闹。虽说是在江上,毕竟是个大节气,不好就这么混过了。”徐明薇慢声说道。   傅恒连连点头,“只是不知厨房备的可够?”   徐明薇笑道,“放心,早上徐婆子来要东西的时候便交代过了,且不论东西好坏,管够是有的。”   傅恒自此放了心,抱着儿子轻声慢语地读书与他听,一大一小,面上皆是肖像得惊人的专注。   才两岁的孩子,真不知道到底能听懂多少。徐明薇摇摇头,并不去管他们,自己也捡了昨天看了个开头的志怪小说,多半是美丽纯真的狐仙,诱了赶考的书生,诸如此类的古代吊丝的意(淫)产物。   傅恒抬头恰好瞥见她临窗看书的这一幕,笑道,“昨儿你不是还嫌这书写得好没道理,我还当你不要看了。”   徐明薇稍稍挪开眼,回道,“这便是读书有意思的地方,看一句,心里也有十句应它,才好打发了时间,往后同娇娇和逸儿也才有话好说。”   傅恒好奇道,“这种话本,又有什么好教女儿的?”   徐明薇笑道,“道理却多了。须知这世上男儿,像书里这般没本事的,得空了也要抠着脚趾头想想,能有个天仙般的姑娘眼睛不好看上他。洗衣做饭任劳任怨的,回头保不准还得替他填了命,书生哭个一哭,不过两年也就另娶了别人了。这个就要教女儿,命是自己的,舍在旁人身上都不值。”   “而那些但凡是个有点本事的,就别指望着人眼睛只瞅着自己,不说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罢,外头各式各样,前程仕途名望,哪一处都比着自己紧要。这个就要教女儿,瞧中个有本事的,第一紧要的别落眼在小处,往长远看了才好。”   徐明薇原本只是玩笑,不想傅恒听了这番话,脸上神色渐渐凝住了,半晌没有说话。她也没觉出自己说了什么不好的,问了他一声,傅恒也只摇头笑了笑,又抱着多多轻声念起书来。   婉柔这时打了帘子进来,笑道,“爷,奶奶,逸姐儿和馨姐儿来了。”   一时便有叽叽喳喳的小姑娘说话声涌进来,一大一小两个炮弹咯咯笑着撞进她怀里。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37   “玩得满身都是水,娘不是同你们说过了,不好这样玩水的吗,万一掉下船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徐明薇摸了摸两个女孩子身上,故意板着脸道。   颜天逸吐吐舌没有说话,娇娇只耍赖地抱着徐明薇的胳膊撒娇,说不出的娇憨模样。   傅恒忽地想起那一年在傅宁慧院落前的青石小径上,他和秦简瑞无意间撞见了上门做客来的徐家姐妹,一个略显轻浮地张开手指缝偷瞧他们,一个稳重知礼地背过身去站着。当时他还以为徐明薇是做姐姐的,等到后来割鹿肉吃酒,细说之下,才晓得自己认错了。   如今看着娇娇和徐明薇极为肖似的脸儿,性子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竟全不像是她教出来的。   傅恒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小时候岳母对你管教得很严厉吗?”   徐明薇楞了一下,答道,“我娘从不逼我做什么,说不上严厉吧。”   傅恒自言自语道,“那真是奇了怪了。”   徐明薇不知道他没头没脑地到底说些什么,怀里两个孩子已经坐不住,吵着口渴要喝水。穆氏怕她们湿衣服穿着受了凉,一边又同婉柔张罗两人的换洗衣裳去了。   等到娇娇和颜天逸水也喝过,衣服也换过了,徐明薇拎着两个小的问功课。其实也不多,不过是五张大字罢了,比起她小时候要交的功课,少了一半不止。   果不其然,两个一被问道功课,先是有些惊慌地互看了一眼,然后也不知道她们在这短暂的眼神交流中达成了什么默契,竟异口同声地说已经交给房师傅了。   徐明薇一看她们脸上那副心虚模样就晓得两个在撒谎,当下是想要追究的,被傅恒一手按住肩膀,摇头示意了,才改了主意,说道,“你们两个果然又乖又懂事,晓得要先做了功课再玩耍了。娘刚让你们容姨新做了两个荷包,就当作奖品送了你们玩吧。”   娇娇面上闪过一丝心虚,想要说话,被颜天逸扯扯袖子给止住了。   两人沉着小脸从婉容手里接过荷包,到底心里存着事情,在舱里没坐多久,便嚷着又要出去玩。   徐明薇放了她们出去,一面又交代婉柔跟出去看看,看这两个小鬼头预备接下去怎么做。   好半天,婉柔才捂着嘴忍笑似地回了来,进门还不待说话,自己先笑了个痛快。   老赖家的看不过眼,催道,“真是越发不会伺候了,奶奶还等着你回话哩,赶紧地说了。”   婉柔得了提醒,好不容易停住了笑声,说道,“奶奶您是断猜不着的,两个小人儿到了外头,躲在甲板拐角处商量得有模有样哩。逸姐儿说要去求哥哥做了枪手,赶紧补个五张大字交功课。馨姐儿一脸要哭,说那你刚刚就不该拦我的呀,我又没哥哥,就个弟弟,吃饭都还要人喂哩,怎么替我做枪手?又怪奶奶三年前没生出哥哥来。”   关哥儿正坐在傅恒膝上,竟也像是全听懂了,小小眉头皱了皱,一脸嫌弃。   徐明薇心里长叹一声,智商是硬伤啊。一面又朝傅恒说道,“女儿定是像你的,都五岁了,竟还这样糊涂。”   傅恒忍笑道,“好好好,都怪我就是了。”   一面又问婉柔,“那后来呢?”   婉柔笑道,“逸姐儿就说,诚哥哥也是馨姐儿的哥哥,一会儿去求他一求,再多写五张就是了。馨姐儿说都叫诚哥哥写,先生定会看出来写的都是一样的。逸姐儿就劝她,先生比奶奶好哄,一会儿去先生那儿交功课的时候,多说几句好话,多撒些娇,便什么事都没了。”   “馨姐儿就问,反正先生都能看出来功课不是两人自己做的,这会儿直接去求了先生便好了,还要劳动诚哥哥做什么。”   “逸姐儿回答道,‘这就叫做样子,事情就算你没做成,也不好一开口就说不做,换个差不离的交代上去,上头喜欢你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过去了。你什么都不交,那先生心里就要嘀咕了,要是明儿也不交,后天也不交,那以后功课还怎么做?先生是个好先生,拿了主家钱就是要做事的,却不好这样随便开了口子,怕你以后都学坏变懒散了。’”   傅恒和徐明薇听了面上都是一个怔楞,真是没娘的孩子早当家,颜天逸在他们跟前一直也似个烂漫孩童,不想心里竟也有这番计较。   半晌,徐明薇才对傅恒叹出一句,“从明天起,你可不能老是这样宠着娇娇了,不学无术还是轻的,这样漫无心机,好孩子也要被你给宠坏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138   傅恒想了又想,最后才憋出一个嗯字,算是应了她的要求。心里实在不以为然,女孩子家就这么几年的好日子,多宠些也是应该的,再说娇娇这孩子性子乖巧,心地又好,他这个当爹的看着,天底下真是再没有比自己女儿更好的孩子了。   徐明薇只当他听进去了,又让婉柔去房师傅那处看看情况,也先把两个孩子的事情透个底,大过节的,就先放过孩子这一次,明天再加功课找补回来。   老赖家的在边上听了直笑,说道,“这就是俗话说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明天两位姐儿可要苦了脸了,老奴还是去厨房和徐家婆子说一声,明儿准备些甜嘴儿的,也好教她们高兴些。”   徐明薇一想到明天娇娇和逸儿脸上的模样,也不厚道地笑了,点头道,“还是婶子想得周到,这会儿去只怕徐婆子也记不住,她近来也是越发糊涂了。婶子还是同秀芝说一声,叫她记得提醒了便好。”   老赖家的一时也去了。屋里几人没了话头,渐渐也安静下来。傅恒仍旧抱着儿子读书,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儿子早耷着脑袋睡着了。他也不用穆氏相帮,自己轻手轻脚地抱了孩子到床上去睡。   回头再看徐明薇,窗外斜阳的余晖正如碎金一般,细细点点,全落在她的发上,面上,剪出一副精美绝伦的剪影来。   徐明薇此时似有所感,也回头望来,见傅恒怔怔地看着自己,下意识地朝他露出个清浅笑容。   眼前的这副绝色容颜,比之五年前她刚嫁进他家时,不见消褪,反而因为生育了两个孩子,更添了一分妇人的成熟韵味。就好比原本青涩的果实,到了最香熟的时候。可此刻傅恒一点不觉着眼前美色动人,只怔怔地盯着徐明薇眉眼细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内心一角有声音在轻轻惋惜,回不去了,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徐明薇正要开口问他在看什么,自己脸上可是沾了笔墨,婉容在外头轻扣门扉,传报道,“爷,奶奶,厨房已经准备妥当了,前头人也坐齐了,就等着两位主子发话开席哩。”   傅恒轻咳一声,过来拉徐明薇的手,当下牵着她出了船舱,惹得家中下人都偏头看来,各个脸上都有些嬉笑模样,也有生怕教主子看见嫌不庄重,借故摸鞋子或是找筷子的,低头掩了过去。   婉柔毕竟是跟前伺候久了的,也不甚怕傅恒,见状取笑道,“爷这是怕奶奶摔了跤了还是走丢了,这么几步路,也要牵着过来哩。”   傅恒瞥她一眼,又快又准地往她心口上扎了一刀,“你别净扯嘴皮子,什么时候也牵个活的回来让主子长长眼?”   婉柔面上一顿,四下爆出一阵哄然笑声,当下一跺脚,红着脸儿便跑开了。   徐明薇无奈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何苦惹她。”   傅恒笑笑没说话,扶了她入席。底下房先生和段小王爷各占了一边,也不等主人来,早让过三巡酒,相谈甚欢。   “早知不用我们,他们也自得热闹,在屋里读了书也是乐趣。”傅恒嘴里虽是这样同徐明薇说着,到底还是朗笑着起了身,击掌开宴。一时觥筹交错声四起,酒声不断,偶尔有过路的商船,也是不无艳羡地引颈来瞧。   等开了十坛子酒,天色已彻底暗了,半空中遥遥挂着一轮明月,照着人间沟渠。徐明薇见众人喝得也差不多了,怕家人醉酒跌下船去,正有意叫傅恒停了宴,却听他对月举杯,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徐明薇笑着夺下他的酒杯,说道,“大概是醉了,竟还念起诗来,我看这酒也该叫停了,你可还站得起来?”   傅恒呵呵一笑,任由她扶了自己,身子的大半重量也压了过去,还险些把人给压倒了。   徐明薇只当他是真的醉了,一面招呼老赖家的上前来帮手,却不知傅恒正痴痴地看着她的侧颜,无端端起了一念:   纵使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   他晦涩地撇过眼,这世上最悲凉的,莫过于她想给的时候,他掉头就走;等到回转身来,那人早已经不在原地,只留下一个背影,教人悔之入骨。   “薇薇。”   徐明薇和老赖家的两个一起,好不容易把傅恒给安顿下了,正要去要水洗漱了,就听他轻轻唤了自己名字,不禁回头看来,只见他眉眼间笼着愁色,如云雾中的远山,又有些看不分明。   “你心里如今可有我?”   徐明薇被他问得一愣,笑着遮了他的眼,“果然是醉糊涂了,不早了,赶紧睡吧。”   一时出了舱房,面上倒有些苦笑。   原本是有的,但日子久了,也就渐渐淡了。不想,他这会儿倒朝着自己问起这东西了。   没有了的东西,她又怎么给得了?   徐明薇抬头看看月亮,又大又圆,圣洁地不知人间愁苦,面上便渐渐露出个笑脸来,无声地笑了。   对,这就是结局(别打我)。内宅种田文,私以为到这里就可以了,留个意境就好,不然要一路写到娇娇嫁人生孩子去,本来就是裹脚布,更要臭不可闻了。后头还有几篇番外,不会很长滴。 番外之 贺兰氏——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上) 阴山北麓。   这年开春开得晚,都四月时节了,积雪尚还未消融尽,教暖阳折射得熠熠生辉,别添一番风景。   只可惜十四岁的贺兰嘉容并没有心情欣赏,她小手执着马鞭,仰着笑脸朝前面那骑喊道,“敏之哥哥,等等我。”   随之便是一串清脆笑声,在山谷间回荡得韵味非常。   被喊做敏之的少年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回头得意笑道,“你自己追上来啊。你的阿琪格不是阴山最好的青鬃马吗?”   少年面上虽然还挂着挑衅的笑,心却是教后头少女明艳不可方物的模样给震住了。只见贺兰嘉容身披一袭火狐披风,红得没有一丝杂毛,内里也是一套滚了火狐边的红色丝袄,腰间由一条黑色丝涤紧紧系住,越发显出腰细腿长,精神利落。   方敏之无声地吞咽了一下,只不过这么刹那分心,身后的明朗少女已经打马追上,抢了他的马鞭得意道,“可是你输了?拿什么赔我?”   方敏之几乎就要出口说道,拿人赔你,一辈子,可好?好在及时醒转过来,俊脸微红,半天才从袖袋里掏出个南边带的水粉盒子,支吾道,“本来是给秀之买的,就拿这个赔你吧。”   贺兰嘉容接过手看看,不太满意地又扔还了给他,打马笑道,“既然是给秀之姐姐买的,我可不敢要,驾!”   方敏之面上一白,但见心上的姑娘已经跑出老远,这回倒轮到他抽马急道,“容妹妹,别跑。”   回应他的,只有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一炷香后,两匹马儿懒散地四处踱步吃着草,而它们的主人此刻都在河边坐着,随意捡了小石子打水漂,说些漫无边际的傻话。   “敏之哥哥,听我娘说,秀之姐姐已经定了婆家了是吗?要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贺兰嘉容有些发愁地问道。   方敏之点点头,“过了年就要嫁过去了,男方家里催得紧,本来按我娘的意思,还想再留她一年的。”   贺兰嘉容皱眉道,“秀之姐姐愿意吗?”   方敏之回头看她,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又说傻话了。你看你秀之姐姐的模样,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吗?”   贺兰嘉容叹气道,“你们男儿家不懂的。”   方敏之见她似模似样的还叹气上了,忍不住笑道,“什么事反而是我这个做亲哥哥的不懂,你一年才见她一两次的表妹倒懂了?”   贺兰嘉容托着腮边,一双杏眸直直地看着前方,半晌,才说了一句,“我要是嫁人,才不要嫁那么远,那户人家是好是坏都不晓得,挨了打我娘都不知道哩。”   方敏之还是第一次听她提到自己婚事,心中一紧,怔楞道,“你娘开始给你说亲事了?”   贺兰嘉容摇摇头,小手无聊地拨动着小石子儿,说道,“就是没个准话才叫人发愁,敏之哥哥,你娶我怎么样?嫁到你家,姑妈自然疼我,你这人虽然有时候挺讨厌,有姑妈护着,你也不敢欺负我,是吧?”   方敏之干咳一声,掩住内里心虚,躲闪道,“小姑娘不害臊,哪有自己提婚事的。”   但见贺兰嘉容面上闪过一丝受伤和失望,他又柔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哄道,“你是这样好,谁舍得伤你一分?舅妈也不是个糊涂人,不会错待了你的。”   方敏之心里叹一声,就是因为太精明了,他娘才会回回都没能点出亲上加亲的意思,就被舅母给挡了回来。   被贺兰嘉容又一次触及这桩心事,方敏之也没了开始的心情,边上再说话,他也只嗯嗯啊啊地敷衍了事,思绪早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贺兰嘉容哪里忍得旁人如此敷衍,况且又是自己最在意的大表哥,没几下便跳了脚,扔下一句“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便翻身上马跑得远远的。   方敏之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怕她出事,也拍马追了过去。但看自己越追,贺兰嘉容打马越急,心灰意冷地苦笑一声,渐渐停了步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不教人走丢了便好。   贺兰嘉容一把抹去眼里的泪水,恨声道,“呆子,死呆子。”   阿琪格察觉出小主人心绪不佳,打了个响鼻朝她望来。   贺兰嘉容摸摸它丰茂的鬃毛,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同阿琪格说的,“就连你,都比他知我心意哩。”   说着,眼里又涌出些委屈的泪水,眼看着家门就在不远的前头,她连忙拿帕子擦干净眼泪,也不理上前来拉马的家人,竟呼喝一声,径直往后院骑了进去,扬起好一阵灰。   门房正叫苦不迭,才叫了粗使婆子洒水扫地,表少爷方敏之驻马停在门前,似看陌生人家一般盯着大门看了半天,直把下人都看得云里雾里时,他才好似梦中惊醒,绽了笑脸问道,“刚刚我惹了你家小姐生气,我就不进去了,省得又惹她不痛快。劳烦你回头同我娘和舅母传个话,我到同年家里去,明儿再回来同她们一块走。”   门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讨好道,“表少爷客气了。小的一定把话带到。”   方敏之再抬头看看高挂在门楣上的御笔题词,嘴边又是一阵泛苦。佛说人有三悲,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如今才十七,已经尝尽个中滋味,无法言及一二。   他复又暗叹一声,一时失落而去。   门房笑着同边上的嘀咕道,“八成又是咱家大小姐使性子,表少爷也是脾气顶好的人,回回都只说是自己不好哩。”   边上的随口应和了句,众人自有活干,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便也四散去了。   只是贺兰嘉容和方敏之两个,谁也没料到,这一别,便是永久。   次日早晨,贺兰家人正聚在一处热热闹闹地用早饭,忽地听外头起了厮闹声。贺兰博心不悦地皱眉,打发了平贵出去看情况,没一会儿,便见素来稳重的平贵脚步踉跄地撞进门来,同时带回了一个噩耗——方家大少爷没了。   方敏之的生母贺兰亦春当场晕了过去,方秀之一边忙着扶了母亲,眼里还是无法置信的麻木,才十五岁的少女,忽地被扔到了命运的中心,任谁也无法苛责她此刻的茫然无助。   贺兰嘉容自不肯信,解了腰间的鞭子便往平贵身上抽来,“昨儿还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定是你说谎话骗人,我打死你个黑心的奴才。”   平贵都是四五十的人了,跟着贺兰博心闯荡了半辈子,平日里家里这些小主子见了他,都还要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平贵叔。这会儿贺兰嘉容敢当着众人这般发脾气,也可见实是气得失了心智。   贺兰博心冷冷地朝大儿子和大儿媳看了一眼,别当他瞧不出,这两口子是故意瞅着这个空档,好让平贵也吃些苦头。不然按着他们的性子,能教容姐儿放肆成这样也不喝止一声?   贺兰知秋受到了警告,这才朝女儿呼喝道,“住手!你平日也是知道教养的,怎地这般没轻没重?在座哪个不是你的长辈?也轮得到你出手?还不快于我老实坐下!”   一面又朝贺兰博心拱手道,“爹,容姐儿还是小孩心性,一时气急才失了分寸,恳请爹爹能从轻发落。”   贺兰博心扫手不理,只问平贵道,“前头说的事,可当真?”   平贵平白受了几记鞭子,面上也不委屈,平直回道,“表少爷昨夜在城东米粮铺子歇下,并未像之前交代的去了同年家。半夜里伙计起夜大意留了半截蜡烛,底下正好是铺米面袋子的稻草,没一刻便引火烧得旺了。伙计睡得轻浅,惊醒了忙着奔走搬水救火,无一人想起后头还歇着表少爷。等火烧尽了连边六个铺子,伙计才在余烬中找到了烧焦了的尸首,便是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回了。这会儿那几个伙计都押解在院子里,各自吵闹不是自己的错,还请老爷太太开恩。”   贺兰亦春这时幽幽转醒,正好听到最后几句,成行的眼泪扑簌扑簌地直往下掉,哭道,“我苦命的儿啊。”   方秀之看见母亲痛哭流涕的模样,才对自己哥哥已经葬身火海的消息有了真实感。她想哭,眼睛却干得厉害,怔楞楞地回过头来,正好看见红着眼圈要哭不哭的贺兰嘉容。她也不知道自己当下是怎么想的,只是满心满脑都是同一个念头,要是昨天贺兰嘉容没使性子,她哥哥也就不会避让到铺子上去,也就不会被大火烧死了……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他,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回回都要他让你……都是你害的……我恨你,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方秀之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扑到贺兰嘉容身上,拉着她的头发便是一阵撕扯。   凉氏心疼地连忙叫婆子们上前拉架,偏偏贺兰嘉容像傻了一样,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只任由方秀之又打又骂,没几下脸上便被抓得一道一道的。   “真是作孽!敏之没了,我们做长辈的心里也难过,但是也不能说是容姐儿害的吧?这话说着可实在诛心!”   贺兰亦春听嫂嫂张口这样说,一双水眸便似冻了冰,朝众人脸上看了一圈,忽地转身扶起奔溃痛哭的方秀之,竟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出去。   “姑母!秀之姐姐!”贺兰嘉容欲起身追去,被凉氏拉住压低了声儿教训道,“还追什么?被人打骂的还不够?你骨子就这般轻贱?”   贺兰嘉容挣脱不得,只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自己的姑母,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秀之姐姐越走越远。   在那一瞬间,她忽地真真切切地明白了悲伤的滋味。在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有些事情,原来真的再无可能了。 番外之 贺兰氏——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下)   次年小满,京城徐大学士替嫡子徐天罡派了心腹来迎亲,贺兰家上下都是欢喜笑脸,唢呐声不断。   而这场婚事的女主角贺兰嘉容此刻却一身素衣立在窗前,面上早失了少女的天真不知愁,越发显得寂落。凉氏听了喜娘的通报,拾衣而来,见着这一幕景象,未曾开口,便叹了口气。   “傻孩子,还不换喜服?误了吉时可不好,前院可问了两遍了,听娘的,赶紧换上,乖啊!”   贺兰嘉容闻声回头望来,正当凉氏以为她不肯屈从了的时候,贺兰嘉容面上竟露出个笑,应道,“是女儿不好,只是见这园里红药开得正好,一时看得忘情,娘这就叫人进来罢。”   凉氏见她自己想开,心中便是一喜,笑道,“娘这就去。”   一时开门放了喜娘们进得屋来,净面,上妆,梳头,换衣……喜娘们见过临出门前娇羞不知自已的,也见过哭哭啼啼不肯从的,但是像贺兰家这般,一脸平静麻木,不似出嫁反似出丧的,却是从未接手过,当下心里都觉得渗得慌,连拿了主家两倍的赏钱都松快不起来。   “作孽,这哪里是做喜事去的,不触了人家霉头都是好的。”出了门,喜娘中的一个低声叹了一句。   另一个也是胆大,竟接了话头说道,“可别才送了过门,就又要接了回乡吧?”   边上的眼尖,已经看见了在贺兰家老夫人跟前伺候的紫萱,连忙将那人嘴巴堵住,呸道,“手里揣着的赏钱都还没捂热,可有这样咒人家的道理,快些收了声,老太太在前头哩。”   几个喜娘被唬得白了脸,连着头也不敢抬,匆匆同贺兰老夫人行了个礼,便逃也似的快步走远。   紫萱显然是听清楚了她们说的话,回头看了看主子脸色,贺兰老夫人虽然占着一个老字,年龄也不过四十上下,自然没到眼耳昏聩的时候,自己能听见的,主子也该是听清楚了的,当下迟疑道,“奴去把这几个嘴里不干净的找回来?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不三不四的,也忒不像话。”   贺兰老夫人一手转着佛珠,面上淡淡的,开口道,“人的嘴长在自己身上,随她们去吧,往后别往家里领,爷们拿银子砸水花还能听见声好的,糟蹋也有糟蹋的讲究。”   紫萱当下微笑着应下,心里却是一凛,只怕这几个说主家闲话的喜娘,往后是再也接不到什么好活了。   主仆两个进了屋,凉氏正抱着女儿的手说女戒,见婆母进门来,有些不情愿地起身请安。贺兰老夫人眼里闪过一抹轻视,不耐烦地挥手道,“你先出去,老身还有几句话要同她交代。前头你家的正找你,问你把那顶彩蓝的陶马归置到哪个箱子里去了,遍寻不着。”   凉氏听此一节,哪还有心思落在这处,连忙往前头去寻贺兰知秋。   贺兰嘉容低头侧耳听着母亲出门的脚步声,也不开口同祖母问安,很是一番心如止水鉴常明的模样。   贺兰老夫人也不为忤,嗤笑一声,朝她说道,“你抬起头来。”   贺兰嘉容听话地抬头,眉眼间满是破功的倔强。   老夫人摸摸她的长发,并无一分平日的严厉,慈爱地说道,“你从小便是跟着你爷爷长大的,性子纵得野马一般,也只有方家那小子能镇得住你,还像个女孩样子。只可惜啊,你们这辈子注定是不可能的。他今日就算还活着,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远嫁千里。”   老夫人见孙女睁着眼儿,兀自不信的神情,又笑了,淡声说道,“你也别怪家里长辈狠心,全家上下,唯有你的婚事是谁也做不了主的,只有顶上那位。”   老夫人以手指天,见贺兰嘉容有意脱口说出那两个字,连忙止住了,肃声道,“这事代代如此,也怨不得旁人,祖上欠的债,只能由你们小的还了。这次京里头给了三户人家,你爷爷看过一遭,亲自替你定的徐大学士家,家风是甚好的,婆母也不是那等爱磋磨儿媳妇的,你去了便知道了。多少是你爷爷的一番心意,你但凡还念他待你的半分好处,就别为难了他,这辈子安安生生地过活,生几双儿女。日子久了,什么情啊恨啊都会慢慢散了,你以后就会明白。人死万事消,差了一口气的,是永远都争不过活人的。”   贺兰嘉容听出奶奶语气里的一丝悲凉,褐色瞳仁的大眼儿疑惑地朝她面上看看,贺兰老夫人又宠溺地往她发上摸了摸,叹道,“就是晓得终会有此一别,你爹你娘才不敢同善儿一般亲近你,你也别怪他们,他们不是喜欢善儿多过你,只是怕伤了心。你姑姑想亲上加亲,你娘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只是她也没得法子,做不了主罢了。这就是命啊,你要是没生在大房,也不至于如此。”   贺兰嘉容眼角含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沉声道,“孙儿明白了,还请爷爷奶奶放心,孙儿在京城也会好好的。”   贺兰老夫人欣慰地拍拍她的手,“如此便好。”   一面看了看日晷,已近吉时,亲手替贺兰嘉容盖上红盖头,和紫萱一人一边地扶着她出了门。   一时各有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的家人夹道迎和,贺兰嘉容只盯着红盖头底下的方寸之地,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从今天起,她便不再是那个可以肆意妄纵的贺兰家大房嫡女,而是京城徐大学士府上的担起一家主母职责的徐家贺兰氏。贺兰嘉容弯身坐进喜轿,随着起轿瞬间轿身的轻轻一颤,一滴清泪顺着香腮,自盖头下滑落,在红色喜服上漾出一点深色,很快便消失不见。   这回远嫁,贺兰家是给足了贺兰氏面子,嫁妆陪了三十多车不说,丫头小厮也给了二十多人。只不过随嫁的贴身丫头,除了一个自小就陪着贺兰氏长大的茹莹,其他全是新买的。倒不是怕屋里丫头知道的底细多,教徐家听到方家小子的零星半点,而是贺兰氏屋里的自己不愿意来罢了。早在贺兰氏远嫁京城的消息确定下来,她屋里几个大丫头的娘家人便纷纷来讨婚事,怕的是什么众人心里都清楚。   如此却是正中了凉氏下怀。她本就存了心要将陪嫁的筛选一番,又怕老人少了,新人不听主子管教,旧人自行求去,正好留了嘴巴最严实,对贺兰嘉容也最忠心的几个。其他不太紧要的,路上再由几个老人慢慢管教了便好。   因徐天罡和贺兰氏的婚期定在六月底,因此送嫁的车队一路紧赶慢赶的,在路上行了二十多天,才渐渐近了京城。早有报信的去本家传了喜讯,因此车队一靠近京郊,便有徐家的车队来迎,似是为了体现徐家对新儿媳的重视,不仅新郎倌亲自到场,连着家主徐老爷子也一并来了。   茹莹当下便同主子报了信,高兴道,“小姐好福气,还没进门便得了这样的体面哩。”   贺兰氏端庄正坐,面上既无欢喜,也无惧怕,只在听到那人走进轿子时,手里捏着的帕子顿时一紧。   “小姐一路风霜幸苦,再不抵半日,便到家了。”那声音十分温润,又谦恭有礼,贺兰氏明白这便是自己的未来夫君,徐大学士的长子,徐天罡。   按规矩贺兰氏不该对他做出任何回应的,但在那一刻,她忍不住低声回了一句,“如此幸甚。”   她听得外头的人似是顿足了片刻,也不知是还有话要同她说,还是惊讶与她的大胆,片刻后,那脚步还是慢慢转开了。   茹莹本是掀了窗帘一角躲在边上偷看的,但当贺兰氏掀了盖头往她脸上看去的时候,茹莹却是一脸见了鬼的模样。贺兰氏难得有了一刻松快,调笑道,“你怎地这副模样,难不成他长得其丑无比?”   茹莹只怔怔摇头,一言不发。   车队又在呼喝声中拔行,贺兰氏怕外头有徐家人陪着,老实盖了盖头,一路静默着进了京,暂宿在徐家的庄子上。   隔了两天,终到大婚行礼之日。应付完所有缛节,也送走了满堂宾客,春风得意的新郎倌终于在一室华光中掀开了新娘子的盖头。   两束惊诧的目光撞在一处,一个是惊艳,一个是惊吓。   “敏……”贺兰氏及时咬住舌头,吞了后头三个字。   徐天罡喝得半醉,只将那一个敏字错听成了你,低声笑道,“我没醉,只是前头同年讨厌,拖着灌多了半坛。”   一时痴迷着伸手抚了她的脸,俯身往她身上压下。   这一夜没人成眠。贺兰氏睁眼便见着那窗户上贴着的大红喜字红得刺眼,底下两柱红烛跳动,燃泪成珠。   原来奶奶说的精心挑选的一家,便是这个意思。贺兰氏长叹一声,身后的人被她惊醒,闷声笑了笑,越发将她搂紧几分。   “睡吧,明天还要去见了爹娘。”   “嗯”贺兰氏乖巧地应道,窗外有风送入,淡淡的芍药花香,只在鼻间萦绕不去。   记忆中的那人轻轻转过脸来,笑道,“容妹妹,整个阴山,就你家的红药开得最好看了。”   贺兰氏微闭上眼,枕头上浅浅氲出一道泪痕。 番外之 北狼王篇 塞外牧羊空许约   早春三月,北狄王庭。   一北狄贵族打扮的中年男子一路抹着额汗,神色慌张而来。认出来者是谁,负责看守北狼王寝宫的左右连忙朝他见礼,恭敬道,“千户大人。”   来人往紧闭的宫门上看过一回,扯着汗巾抹着脸,发愁道,“王上今日又没出寝宫?”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迟疑了会儿开口答道,“千户大人忘了,昨天是大公主的生日,王上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如此的。”   乞颜这时才想起又到了这个要命的日子,也难怪王上又没出席早堂,人都已经死了两年了,还是这般想不开。他忍不住叹口气,“汉人都说红颜祸水,果真送来和亲的都没存了好心。”   侍卫应和着笑了几声,但当乞颜问他们两个谁肯进去通报了,两人又是一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无奈道,“千户大人您是知道王上脾气的,这个时候别说是小的们不敢进去打扰,就是可敦亲来,也无可奈何。”   乞颜只好作罢,嘱咐一句,“等王上醒了,可得通传一声,天启的使者到盛京了,此刻正歇在驿馆,等着王上召见。”   侍卫心想这天启的使者又来做什么?两年前北狼王率众欲趁乱举兵南下,在山海关前遇割肉还骨的大公主,三十万铁骑无功折返,一路扯着白旗护送大公主尸首回了王庭。等到王上再度举兵南下,却已错过了最好时机,天启朝堂经历了一次大换血,边防上又换回了让他们北狄男儿恨得牙痒痒的毛钉子,奔袭了几次,都没能突破天启的边防。   如此两年,也不过是游牧的汉子每年秋收的时候在边境扫猎侵扰一番,双方不相往来,也停了互市,早成了水火之势。这一点倒也不难理解,天启如今当家的,可是他们大公主的一母同胞弟弟。自己姐姐被北狄三军逼死在阵前,天启的新皇帝能对他们有好脸色瞧,那才叫太阳打西边出来,草地长出盐花花了!   但两名侍卫都没有多嘴过问,只低头恭敬地送了千户大人出去,等近午十分听见里头渐渐有了动静,才大着胆子进了去。   “王上,适才千户大人前来,说是有要事相禀,天启的使者来朝,眼下正在驿馆歇着,等候您召见。”侍卫甲两眼不敢乱瞟,肃声说道。   北狼王也先尚在宿醉之中,头疼得厉害,听了侍卫的禀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   侍卫甲二话都无,低头倒退着便出了门,顺手又将宫门给合上,额上一滴冷汗才敢掉落下来。   “里头怎么样了?”侍卫乙也是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问道。   “还能怎么样,东西全踢翻抽坏了,看着吧,下午又要叫人来换上一模一样的。”侍卫甲回道,只觉得自己又捡回一条命。去年秋天大公主的忌日,一样是轮到自己进门传话,惹得王上盛怒,吊起来足足抽了五十多鞭子才算,险些没熬过来。   侍卫乙怀念道,“要是大公主还活着就好了。”   侍卫甲应和道,“可不是。”   也先将两人的说话声都听在耳里,一时心里怒火高涨,她活着又能怎样?这么多年,他把她捧在手心里爱着疼着,没同她计较暗中送走了他们的儿女,也没同她计较她的无情背叛,可就算这样,她到底还是记挂着将她送来和亲的爹娘,竟敢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削肉还骨,她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也先一鞭子狠狠抽在大公主的梳妆台上,脆弱的木头架子应声而倒,只留下一地碎屑和残肢。他红着眼,耳边忽地响起她有些怯弱,操着一口不太纯属的北狄话,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王上,您……您轻点儿,眉笔……都要被你握断了。”   那时她才来北狄半年,瘦小得跟一只小羊羔一般,自己随手一捏,就能在她身上留下青青红红的痕迹来。那时候她总是很委屈,看到自己也是害怕的吧,却在最快的时间内,学会了北狄话,才两三个月的功夫,已经会用北狄话跟他撒娇了。   也先摇摇头,试图把记忆里的她给甩出脑去,目光才落到纺车上,耳边又自动回响起了她娇柔的说笑声,“王上,您看,我学会织布了哩。等我纺出整匹的来,给您做一身汉服吧。”   他当时是怎么回她的?好像是嫌弃纺车弄粗了她的手,不耐烦地推了开,还发脾气不准她再做女奴才做的活。她倔强地忍着眼泪要哭不哭的,最后还是他先服了软,搜罗了一箱子宝石金子给她,她才重新露了笑脸。   也先抡着鞭子一顿乱抽,只把屋里摆设抽得稀巴烂了,才罢了手。唤了女奴侍卫进屋收拾,一阵洗漱收拾之后,出得门来,他又是那个铁血坚硬,受臣子爱戴的北狼王。要不是一地残骸尚在,任谁也不信,这前后是同一人罢了。   “王上,可要重新归置了这里,摆上一模一样的?”没有听见主子照例的吩咐,侍卫甲有些不放心,小心问道。   也先回头看了他一眼,久到侍卫甲都开始以为自己又要小命不保的时候,终于沉声说道,“不用了,拿把锁把这里锁住了,谁也不准进。”   宫人心中都十分惊讶,但谁也不敢多嘴说一句,静默着做完手里的活儿,跪送了他出门。   “太阳今天没从西边升起吧?”侍卫乙等人都走远了,疑惑了一句。   只是没人理会他,各自按照吩咐,往库房里寻了把结实大锁,将大公主的宫殿牢牢锁住。   其实这里也并不是大公主生前所住的地方。北狄是两年前才开始效仿天启,建了王庭,改了以往的游牧习惯。眼下这宫殿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搬动了大公主生前常用的,一并仿制了许多,以备每有损坏的,不时便能换上。   而此刻他们的北狼王竟下令要将这里彻底封了。众人心里疑惑的同时,也有些期许,或许从今天开始,他们又会迎来同以前一样的北狼王,孤勇,善战,不再耽与儿女私情。   一开始,也先也以为自己能做到。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会梦见,她瞧见自己头也不回地走进宋夫人帐篷时,眼里闪过的伤痛。清醒的他是断不可能为她的难过而却步的,但在他的梦境里,也先看见自己无数次地回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着急地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自己只是生气她不同自己说一声便送走了孩子,才故意宠爱齐王送来的歌姬,往她的心上扎刀子。她瞬时破涕而笑,从身后拉出他们的一双儿女,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抱在一起。   他也无数次梦见那噬人的山海关,她没有那样残忍地当着他的面削肉还骨,他也没有忍受不住亲自往她心口处射了一箭。梦境里她面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与自己一块儿并肩策马,在他们身后就是三十万杀气震天的铁骑,他们一同踏平了天启屏障,他亲手扶着她回到她心心念念的故土,重登高位,受万民敬仰。   回回从这样的美梦中醒来,也先有过失落,有过愤怒,也有过迷茫,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他也尝试过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只是(肉)体的欢愉过去,更令人难捱的是空虚。   历时两年,也先终于明白,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叫长生的姑娘,教他爱之入骨,也恨之入骨了。   这一年秋,北狼王应妻弟英韶之邀,会与山海关上,将大公主长生的骨灰洒落城下,还逝者一片净土安息。   两国就此歃血成盟,结五十年友好,互不侵犯,互开商市,互通有无,成守望相助之邦。   天启和北狄的百姓终于得缓生息,迎来了五十年的和平日子。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开始塑了长公主像,两处边地庙宇里皆有供奉,凡有所求家宅平安的,无有不应,渐渐的,两地百姓都以长公主为尊,家家户户都晓得她的来历,也晓得她的壮举,说与小辈听的时候,免不了要叹一声,“当年要不是大公主在山海关上挡住了劫难,只怕咱家也没有你咯。”   小儿懵懂,只觉着那人像雕塑得慈眉善目,咯咯笑了。 有读者评说大公主比女主身份高,所以挂了。。。女主成了大写的玛丽苏,凡是跟她关系好的,身份低微的,才有好结果。。。我对此也只能摊手,女主的确是矫情,但其他脑补太多的我也真是没辙。这篇番外卡壳卡了好久,更新晚了,对不住等更的姑娘。 最后的番外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上) 其一 那一天的他和他   天牢外,初秋。   一顶官轿慢悠悠地在门前停下,看守的小将认出上头是徐家的标识,走近了相迎。   “阁老。”   徐绍源朝他点点头,递过一章密令。自己眯眼看了看周围,还是一般光秃秃的,想来也是,天牢重地,怕贼人隐匿与树木,因此四周都不曾种植高大乔木,也不建高楼,只有远近几根灯柱,零零落落地矗立着,挂的国丧白幡兀自飘扬,越添荒凉。   小将看完密令,面上不无疑惑,心想这杨家谋逆一案都已经审清楚了,徐阁老这私下里又要提见杨家人又是什么用意?难不成真同外界传说的一般,两家不和至此,还特地要来看看杨阁老的落魄模样?但他也只敢把这份心思放在肚里,恭敬说道,“阁老请随小某内行,家人且在外头等候。也是章程所致,还望阁老勿怪。”   徐绍源摇摇头,转身同随行诸人吩咐了几句,便跟着那小将往天牢里头走。   “里头暗得很,阁老还需紧跟着些。”那小将手持着火把在前头带路,细声嘱咐道。   徐绍源跟着他经过两排牢房,火光所及之处,开始还有喊冤的妄图伸手抓到他们的衣角,越往里走,越是沉寂,只有几束幽幽的目光往两人身上投射过来,见不是穿皂衣的,便又低头了去。   小将回头看来,见徐绍源若有所思的样子,轻笑道,“越往里头,关的越是没有活路的,日子久了,自己也晓得没有盼头,连喊冤的力气也省了。开始是怕穿皂衣的差人来提,现在,只怕是盼着来哩。”   徐绍源听他语气里还有些调笑,就算晓得这人只是随口说说,一股无名火却无可抑制地涌上心头。他习惯性地盘了盘手里握着的核桃,三圈转过,心底终于又静如湖面。   “阁老,便是这处了。您且稍等,小某先把灯给点着了……”   那小将转身去摸墙上的油灯,牢房里头的人听到动静,原是对着墙坐着的,慢慢转过身来,等看清楚立在牢房外头的人是谁,已经脏污到看不出原来样貌的脸动了动,露出一口白牙来。   “你终于来了。”   徐绍源眯眼看着慢慢走近的老熟人,一身囚衣上满是黑黑黄黄的污渍,头发胡子也纠结成了一缕一缕的,要不是听声音,他实在无法将眼前人同记忆中的那人对等起来。   “文广兄,别来无恙。”   杨文广干笑两声,盘膝在栅栏前坐下,摊手道,“如此也算是无恙吧,你怎么进来的?齐王一党,可是奉了上谕‘众数没,不得恕’,此间也不是寻常能进来的。”   他还有心情指指旁边的牢房,笑道,“边上就是郡王府的,你的孙女婿也在哩。”   徐绍源不惧他身上呛人的酸腐味,也在栅栏前盘膝坐下,惹得杨文广啧啧两声,笑道,“你这假道学,也学我散人之风,怪模怪样的忒有意思。”   徐绍源并不理他,转头朝那小将说道,“你在外头等一刻钟,老朽有几句话同他说。”   那小将本想说天牢重犯,按规矩是一刻都不得离眼,但对上徐绍源平静的目光,他忍了忍,举着火把便退了出去。   “必定是秦王准你来的罢?或者该说是新皇?人说山中无岁月,我进得这里,倒也似那山人,日子都过得糊涂了。”杨文广又是几声笑,见徐绍源只平静地看着自己,渐渐地止住了笑声,叹了口气。   “想不到到最后,却是你来送我一程。只可惜有客无酒,终不得欢。他年我尸骨得存,还望长远兄不忘旧时情谊,遥祭一杯水酒足够。”   徐绍源默不作声地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穿过栅栏递了进来,还不等杨文广低头去看,他便起身拂了拂官服上沾了的尘土,作势要走。正当杨文广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时,徐绍源背着身说道,“早知今日,不知悔不悔当初?”   说着,径自吹灭了油灯往外走。   杨文广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长叹一声,悔又如何,无悔又如何,成王败寇,也无甚好辩说的。他想起徐绍源落下的荷叶包,就着余光伸手去摸了,才解开,便闻到了熟悉的香味,果然是他家厨子做的粉蒸肉。   杨文广顾不得脏,捡了一块入嘴,细细嚼了半天,才不舍地咽了下去,半晌,才可惜道,“闷在路上半个多时辰,还是走了味啊。”   嘴上虽是这么说,他到底还是舍不得一口气便吃完了,正要拿荷叶把剩下的粉蒸肉重新包好,手指忽地摸到一个奇怪东西,圆圆的,硬硬的,凹凸不平,上手却温润。   杨文广心底已经猜到是什么东西,往边上再仔细摸了摸,果真摸到了另一只。   他握着这一对核桃,靠着牢门无声地笑了。时光仿佛又翻回到了他们一同在书院读书的日子。那时候的自己自诩风流,总瞧不惯徐绍源的少年老成,如今想来却也想不清楚到底是为着哪一桩,只记得自己偷偷拿了他时常放在手上把玩的一对文玩核桃,当着他的面故意夹碎了一只说要剥肉吃,当时把他给气得,脸都青了。   杨文广学徐绍源的样子,把玩了两圈,嘴角微弯,其实他一直知道,文玩核桃里头是没肉的……   寂静的牢房里,忽地响起了盘核桃的声音,咯吱,咯吱。 最后的番外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中) 其二 那一年的它和它   天刚拂晓,傅长史府上各处已经起了人声,走动起来。   靠东的小院里,婉容匆匆挽好头发,见水银镜里的人儿眼角似乎又添了一道细纹,心下正叹岁月不饶人,背后忽地贴上一堵结实肉墙,新生了胡渣的下巴没轻没重地往她脖子上蹭着。   “别闹,主子那头还等着哩,一会儿又起晚了。”婉容笑着拍掉他往自己领口里头摸的手,一边着急地往镜子里查看头发是不是又叫他给弄乱了,不想身子忽地腾空而起,慌乱中对上他的视线,一如夜里的火热缠人,心底顿时发了虚,“你想干嘛?”   男人把她往床上一抛,眸色发沉,紧盯着她开始脱衣服。他想干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婉容还待挣扎,男人沉沉笑了声,便再没了声音。   这个早上,婉容又迟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主院。   婉柔往她竖着的领子上扫了一眼,见她满眼春水,一脸娇容,哪里不晓得这两口子做了什么好事,鼻子里哼了一声,讥讽道,“你家那个是属狗的?见天地扒着你这块肉骨头不放?”   婉容被她说得满脸通红,还好就屋里就她们几个老人在,要是被底下的小丫头听见了,她这个管教嬷嬷可真是再没脸见人了。当下就往婉柔胳膊上肉多的地方拧了一把,低声笑骂道,“你个作死的又碎嘴了不是,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婉柔连忙讨饶,连着穆氏在边上看着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老赖家的坐在外头摇椅里晒太阳,听见动静往里头看了看,见是婉容和婉柔两个玩闹,便又放心坐了回去。   她如今也上了年纪,徐明薇屋里本来是已经用不着她,只白养着他们一家子。不想她才清闲了半年,到底还是闲不住,又自己往主院里来找活做。众人拦不住,也不敢劳动她,徐明薇只好嘱咐众人,只捡些不费心力的活儿让她发挥余热罢了。   “喵呜……”   随着一声娇滴滴的猫叫声,老赖家的身上一重,不必睁眼也知道是小主子养的雪团来了。她胡乱往猫儿身上摸了两把,只听得一阵接着一阵的呼噜声,肚里也是好笑,这猫果真不认主,正儿八经养它的它不亲近,成天跑得没影,自己这个不喜欢猫啊狗啊的,它却偏偏黏上来,比待谁都亲热。   老赖家的叹口气,像主子前头养的那只雪团多好啊,又忠心又护主,在傅家那一回要不是有雪团在,她们主子这会儿坟头草都不知道长多高了哩。   可惜啊,这猫猫狗狗的不长命,能活到十五六岁都是长寿了。原本一直听人说猫奸狗忠,她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不想那年雪团前脚刚走,饭团便不吃不喝地守着雪团的窝守了好几天,急得她们恨不得能撬开它的嘴把吃的硬塞下去,毕竟家里几个小主子为着雪团的死哭的哭,病的病,再经不起一场了。   结果还是主子当场发了话,把饭团抱到了雪团坟上,饭团闻了一圈味道,当天果真开始照常吃喝,她们便也当没了事。没想到第二天便不见了饭团踪影,正当她们四下寻找之际,主子叹了口气,只叫她们从此别再找,过些日子再去雪团坟上看看,替饭团收个尸。   她们自然不信,连着馨姐儿她们私底下也仍不住在找,却一直不见饭团回来。过了几天,花匠忽然来报,说是雪团坟上多了只白猫,看着像是家里养的饭团。众人连忙去看,果真不假,心底自是一番唏嘘。   几个小主子流着眼泪,一起替饭团挖了个浅坑,就在雪团边上埋了。过后家里又买了两只白猫回来,一样叫了雪团和饭团的名儿,主子听了只是笑笑,说了一句什么,她当时也没听清,只是再也没见主子有亲近过两只猫儿,高兴了就随手逗逗,大多时候,还是逸姐儿和馨姐儿各自养着。   两只猫儿也不似前头那一对那般感情好,见了面倒跟斗鸡似的,到一处便炸毛。便连当初带它们回家的老爷有一回都后悔道,“早知道就该抱一窝的兄弟来的。”   当时主子是怎么说来着?老赖家的仔细想了想,到底人老了,只记得主子轻轻浅浅地笑着,眼角眉梢,是一惯云淡风轻的模样。 最后的番外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下) 其三 那一年的他和她   “姆爸,我想娶娇娇。”   傅家书房内,少年紧张地攥着拳头,站在傅恒书桌前大声说道,脸上满是年轻的倔强和张扬。   傅恒如今也是快四十的人了,蓄着一小撮胡须,原本除了眼角多了些皱纹,因着保养得宜,也不太显岁数,看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但去年接连两场丧事——先是腊月初他爹傅宏博到底没能熬过残冬,后是他娘王氏伤心过重,后脚竟也跟着去了,傅恒千里奔丧才回到家,灵堂里还停着自己爹娘的棺椁,三房和二房的叔叔婶婶们却趁着这个时候吵着闹着要重新分家,一夜之间,生生逼得他两鬓灰白了不少。   当时要不是还有徐明薇临危不乱镇着这个家,只怕傅家也不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傅恒提笔慢悠悠地写完一个“静”字,仿佛完全没听见少年冲他说了什么。如今他丁忧在家,最不缺的,便是时间和耐心。   “姆爸,我说我想娶娇娇!”少年抿紧了唇,以为他没听见,又说了一遍。   傅恒抬头看看他,笑了笑,便又低头去写“静”字。   “姆爸,你不肯是吗?我是真心喜欢娇娇,娇娇也喜欢我……”   傅恒忽地抬头瞪向他,目光锐利,少年原本想倔强地瞪回去,但在触到那道让人无所遁形的目光时,莫名发了虚。   “喜欢?这两个字说出口,你且问问自己相信吗?你也知道,从你小时候起我就没喜欢过你。没错,你娘是为着天启,为着这整个天下百姓赔上了自己性命,这天下都欠你娘的。你要什么,但凡我能给的,我便是不喜欢你,也都给了,但娇娇不一样。”   傅恒轻蔑地看了少年一眼,忽然笑了,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你们俩兄妹,逸儿像足了你娘,你果然是你爹的儿子。”   颜天诚一听到这句顿时跳了起来,怒目道,“我不是。”   这话说得极为可笑,血缘至亲,又怎么会是一句话能撇清得了的。但这回即使是傅恒也没再露出讥笑神情,只面色沉重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颜天诚额上青筋跳动着,和傅恒对峙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悻悻地退了出去。   这时书房的一角忽地一动,露出里头暗室来。傅恒头也不回,叹气道,“一转眼,儿女们都大了,咱们也老了。”   徐明薇往他桌上的大字看个一眼,淡笑道,“谁都是这样过来的,你果真是讨厌极了诚儿,有他在,这几个字都写失了味道。”   傅恒说道,“难不成你肯点头把娇娇嫁给他?”   徐明薇面上一滞,一时语塞。   几个孩子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娇娇天性真诚烂漫,又容易心软,明明自己已经很努力在教她了,却连屋里几个小丫头都管不住,这些年要不是有她和婉容几个盯着,她屋里还不翻出天去。   反观逸儿屋里,也是一样教导训诫,回回去从不见有丫头冒失懒滑,妥帖地叫人十分放心。徐明薇都不止一回在房师傅和贺兰氏跟前抱怨,要不是娇娇和她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她真要怀疑是不是和别家的抱养错了。   房师傅和贺兰氏听了却只笑,一个说娇娇这样的性子才是难得,没被她养歪了,一个说她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叫人恨铁不成钢。   徐明薇自忖娇娇同自己是半分相像都没有,才越发发愁这未来女婿该从何挑选。鲁直的吧,怕小两口笨对笨,教人算计了都不晓得;聪慧的吧,又怕女婿太精明了,回头女儿叫人吃得死死的,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按常理说,把娇娇许配给颜天诚是再好不过了。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知根知底,又有幼时情义在,就算日后他要纳小,也会顾着娇娇一二分,不至于亏待了她。   但坏也就怀在这处上。   徐明薇自问教养了他十三年,如今颜天诚都十八岁了,但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又有些什么打算,她从来都看不透,也看不清。   小小年纪,城府就埋得如此之深,叫徐明薇如何敢把最疼爱的女儿交给他?因此即使念着大公主临危托孤的情谊,而且也早早注意到了两个孩子之间不寻常的情愫,她也一直没过了自己心里这一关,点不下这个头来。   傅恒见她脸上神色凝重,好笑道,“却还说我待他不公,你自己也是心中有数,做不下这个决断吧?”   徐明薇叹口气,点头道,“且等着吧,后头还不知道娇娇要怎么闹,到时候有的你头疼,明白一回什么叫做女生外向。”   傅恒心里嘀咕一句,说的好像就不是你女儿似的。好在他聪明地没说出口,不然在女儿来闹之前,孩子她娘便够他喝一壶的。   却不想就在两人发愁的同时,傅家花园里,颜天诚正满脸失望地对着娇娇惊讶道,“你真不愿意去同你爹娘说?娇娇,我待你如何你心里应该是十分清楚的,而且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等你长大了,我就去和姆妈姆爸提亲,你之前也都答应我了啊……”   娇娇揪扯着手里的花瓣,无奈道,“诚哥哥,你待我怎样我当然清楚,不然也不会有前面答应了的话。”   颜天诚心底又燃起些希望来,拉住她的手,刻意盯着她沉声说道,“既然这样,你更应该去和你爹爹说,他这样疼爱你,肯定舍不得你难过的。”   如他期许的一般,娇娇被他这番动作羞红了脸,原本白如凝脂的双颊此刻红得似乎能滴出血来,宛若熟透了的水蜜桃。颜天诚喉头忍不住动了动,他总觉着这张脸他自小便看惯了,看厌了,却回回都能被她不自知的美给惊艳到。   然而,娇娇接下来开口说的话却将他一颗满是希冀的心给浇了个透心凉。她用她那天真到近乎残忍的腔调软乎乎地说到,“我知道啊,所以我才不能那么任性,让他们为难。”   娇娇见颜天诚一脸茫然的样子,以为他没听懂,继续说道,“我爹我娘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们又这么疼我,所以我想他们这么做总有他们自己的理由,我又怎么能仗着他们疼爱我,就任性妄为?诚哥哥,既然爹娘都不同意,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你也别放在心上了。逸姐姐还在等我吃点心,我不陪你了,晚上再见。”   说着,她轻松挣脱了颜天诚,一蹦一跳地往颜天逸的院子去。   颜天诚呆愣在原地,远远地还听见她的贴身丫头提醒她不要乱跑,而娇娇回复她的却是一串银铃笑声。   他想起八岁那年在船上过的中秋,自己起夜时无意撞见的一幕。姆爸当时喝得醉极了,跌跌撞撞地将姆妈紧紧抱在怀里,面上像是在笑,却更像是在哭,喃喃自语道,“我不问了,不问了……”   姆妈脸上还带着笑,哄孩子一般哄了好半天,才把姆爸哄回舱里去。   那时候的他并不懂得,如今想来,谁说娇娇和姆妈一点也不像?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一样没心没肺!   他承认,自己一开始的确是动机不纯。开始是想讨好她,为自己和妹妹在傅家谋一个更好的前程;到后来傅家多了个儿子,自己可以换一个更可靠的玩伴去经营,也不必再陪着她玩那又笨又蠢的过家家。   可当他被姆爸揪到书房写字背书的时候,每次逸儿和娇娇从书房跟前经过,他总能听出她和逸儿脚步的不同。每次她一笑,他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往笑声处寻去。   那时候的他全不晓得,这便是孽缘的开始。直到如今,他已情根深种,而她,却只当玩笑一般,不成便不成,连着旁人同她的约定,都来得比自己重要罢了。   颜天诚面色阴郁地站在玉兰花树下,满心不甘,正思忖着下一步该作何打算的时候,树枝忽地一阵摇晃,落下一树玉兰花瓣来。   他狐疑地抬头看去,玉兰花开的时候树枝是秃的,只见花不见叶子,因此颜天诚一眼便看清楚了顶上藏的人。熟悉的刀疤脸,就算是隔了十多年,他依旧记得清楚。   阿爸。他忍住即将出口的两个字,冷声道,“何方贼人,敢擅闯官家府宅!”   北狼王看着底下强做了镇定模样的儿子,一时时光倒错,依稀看见那一年的长生,穿着大红嫁衣,从盖头底下露出一张小而精巧的脸来。   “你就是北狼王?我是天启的公主,我叫长生。”   她歪头笑道,袖子底下,手抖得厉害。   “你再不走,我可喊人了。”树底下,少年仰头怒目说道,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惧一些,但这点手段,他娘早玩过了。   也先悠闲地换了蹲坐在树枝上的姿势,往颜天诚脑袋上扔了颗金豆子,笑道,“傻小子,你丈人嫌你没钱哩,喊一声阿爸,阿爸替你提亲去。”   颜天诚倔强地看着他,也先也直直地看着他。两人无声对视着,而不远处的听雨阁上,傅恒正陪着圣驾,心里还在思忖皇上为何缘由微服忽至,做了富商打扮的英韶忽地转过身来,笑道。   “傅爱卿,朕替你保个媒,如何?”   傅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玉兰树上,青色的披风轻轻浮动着,顶上赫然绣着白狼图腾……   他咬着牙,正对上英韶隐隐威逼的目光,傅恒心中一颤,当下掀衣一跪,沉声道,“微臣……谢主隆恩。”   英韶满意地点点头,背过手去,专心看起园中景致来。   唯有傅恒,满眼忧思地往那株玉兰树下看了看,长长地叹了口气。 终于全部写完了,苍天啊大地啊,真不容易!这是我写得最长的一个故事,首先要感谢一直追文,评分,回帖,给鼓励的读者们,谢谢你们的一直以来的支持。另外也要说一声抱歉,我自己本身就是理不清楚亲戚关系的,第一次写内宅文,果然就暴露了,留下好几个BUG,到现在也没法改。至于文完结得太突然这一节,实在抱歉,不想再写明薇生孩子养孩子的重复过程,也不想再写回京城和二房三房撕跨,至于你们惦记的傅宁慧,前面提过她身子不好年岁无多,也就不想再写丧礼怎么办,就这么过了罢。 我回头又看了一下杨家和徐家大家长的番外,怕有些姑娘看不懂,还是在这里说明一下,文玩核桃要凑起来一对是很不容易的,跟找两片相同的叶子差不多,然后还要盘出品相来,没个几年也没法看。然后吃货杨文广故意把徐绍源盘好的核桃给砸了,没杀他都算是真爱了。 至于娇娇以后会不会幸福,相信你们自己心里有答案。 此号就此终结,不再发文,关注了我的姑娘们也别担心找不到我,看一看以后的推荐帖子就能找到我了。暂定新作者号为:深白加蓝,也可以先关注起来,新文暂时还没定,等这阵子忙完了再说吧。 以上。再见,姑娘们!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明朝后裔】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